班上有個女生我很介意。
現在是夏天，我讀私校，依據校規，這季節的女生應該都改穿裙子才對，可是只有她，不管教官怎麼勸阻，老師怎麼苦口婆心，她就是堅持依然故我穿著冬天的制服長褲到校。
如今已來到五月，迫近三十度的高溫，我們男生若要散熱，頂多只能把制服長褲捲到小腿肚的位置搧點涼風，消消暑。有時候我甚至會羨慕女生可以穿裙子，享受風吹過肌膚的清涼感。
當然啦，那不代表我就有衝動想偷穿裙子。
每次升旗男女分別排成兩列時，我們班總在全校中特別突兀。原因不為什麼，就跟那個女生有關。
有次，教官刻意在散會前向全校宣導要遵守服儀規定的正確觀念，這時，幾乎全部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個女生身上，擺明了就是在針對她，要她放棄莫名的固執。就算我不是當事人，光是想到全校的人都在看著自己，內心就會不自主地感到羞愧不已，更不可能繼續抵死不從，刻意違抗校規。
但這是我。那女生不同，她仍不顧眾人眼光，隔天還是穿著長褲來上學。
「虞為光，你等等找個人把這些筆記一起搬到我桌上，有聽到嗎？」
「有有有，我有聽到。」差點就因為想那件事想到恍神而忽視了蔡大刀的存在。
蔡大刀是我們班私底下對物理老師的戲稱。而那是因為，他每次上課都用那種以為我們全部人智商都達一百八的教法隨便亂教一通，考試題目給你出那種神難到鬼才會寫的程度。最後每次成績出來，班上及格人數不誇張，就只有五根手指頭數得出來。順帶補充，我們班是三年級中的資優班，又有五十個人，你就知道這老師有多變態了。
一拿成績單回家，每個人幾乎各科分數都是家長看了會笑到樂不可支的亮眼成績，唯獨物理這科，馬上讓被捧上天的家長們頓時跌落到地獄。還以為是不是學校打錯成績。
我也不知道是蔡大刀哪根筋不對，又或者是我吃了熊心豹子膽，剛開學第一堂課，他直接在班上點名要我當他小老師，而我也不假思索地就答應了。
現在只要一下課，我都會習慣性跑到講臺前等他指派課業雜物，然後再目送他離開。
等到他踏往向辦公室走的樓梯後，班上才敢出現各種抱怨他、詛咒他，甚至是毀謗他的情緒性言論出現。
沒辦法啊，誰叫我們學生就是最沒資格談人權的一群弱勢族群。也只能搞搞這種小動作以稍微消弭心中的不甘。
當我一問有沒有人願意幫我一起搬這些筆記到蔡大刀辦公室時，驀然，全班有志一同地拒絕，要不就是裝耳聾沒聽見。
如果說學生沒人權，當蔡大刀小老師就連友情也跟著被剝奪了。
真哀傷。
「我來幫你吧。」我還正想說是哪個天使下凡願意伸出援手拯救我這邊緣人時，轉頭一看，居然是一直被我當作觀察對象的藍嫻。
一年四季都穿著長褲的女孩，藍嫻，這是她的名字。
「喔、謝啦。」一開始我還有點愣住，畢竟這是我跟藍嫻第一次說話，加上我之前都習慣從遠處觀察她，現在被觀察的人就直接活生生在你面前（而且還願意伸出援手），也難怪我會一時間反應變得遲鈍。
她抱著跟我同高度的份量，想不到這女生比我想像的還要有力。
「那我們走吧。」
藍嫻跟在我斜後方，一路上，在這鬧哄哄的走廊，我們陷入了沉默。
總覺得人家好心幫忙，讓氣氛活絡一點的責任就落在了我肩上。因此我只好拿我們班都有共鳴的話題出來討論。
「妳不覺得剛才蔡大刀上的概念有夠模糊的嗎？而且還說下次就要考，我覺得這次肯定全班又要看日出了。」
「不會吧？很清楚啊。」結果出乎意料地，她的回答居然跟我想的截然不同。
「蛤？妳聽得懂？他講成那樣欸？」我做人客觀公正，絕對不會因為是他的小老師就包容他，替他說好話。
「是啊。這又不難。你哪裡不懂嗎？」藍嫻一臉不以為然的模樣看了我一眼，好像這麼說的我才是領悟力差又愛推卸責任的那個。
「哪裡不懂……」老實說，全部。
不過我不可能這麼直白啦，哈哈哈哈……
「公式推導不難，你只要掌握概念就好。如果問題在於概念，那你就回去多看幾次實驗過程，想想看為什麼要這樣做。當你能夠自我解釋得通，而且是能頭尾相連時，這樣基本上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了。」
「妳是這樣準備這科的？」
「要不然呢？」
先別管她一直用這種態度處理這如魔王般的惡夢科目，在了解藍嫻準備的方法有別於正常高中生猛寫題目，猛上加強班的現狀，我不禁對她的泰然自若感到欽佩。
「妳……上次期中考幾分？」
「八十五，有五分是粗心。」
靠……請容許我不小心脫口而出的髒話。上次班上總平均才三十九欸！她的分數足足是平均的兩倍再多一點，而且還有粗心被扣的分數？這、這……這太不合理了吧？
「這樣蔡大刀幹嘛不直接點妳當他小老師就好了啊？」找學習表現比較好的學生當自己的小助手，怎麼看都覺得這樣比較合理吧？
「很簡單啊，老師們都不喜歡我。」
短短一句話，我原本看著她側臉的目光不經意往下看往那雙被長褲包覆的腿。
「是因為那個關係嗎？」
她大概知道我在暗指什麼，說：「因為我怎樣就是不改穿裙子，所以他們就覺得我是個問題學生。老師當然都喜歡按照規定來，好欺負的學生。所以被討厭，也是很正常的結果。」
「妳說的還真是輕鬆。」真的。第一次從本人口中聽到她對這件事的看法，讓我覺得藍嫻是個比外表看起來還要堅強的女生。
把東西整齊放好在蔡大刀的桌上後，我還很幼稚地趁沒人注意下，把他放在角落的電子日曆多轉快了一天。藍嫻看到，則是輕哼了聲，卻沒有阻止我。
一出辦公室，她便說：「你也不喜歡他？」
注意到她眼神瞟向門口，我大概知道她指的人是誰。
「當然不喜歡啊！都是因為他，害我每次成績單拿回家都得被我媽連續罵好幾個小時才能罷休欸。煩都煩死了。」
「那就多認真點吧。」
她給了我句不算勉勵的回應，歪腦筋動得特快的我，這時，向她提出了一個建議：「妳要不要乾脆當我老師啊？」
「什麼？」
「就是幫我做課後輔導啊。」
因為這樣，藍嫻就歪打正著變成了我的物理家教。我們會固定約每個禮拜的某兩天到學校附近的速食店由她幫我釐清我不清楚的觀念。
放學後的速食店因為學生眾多，讓只有我跟藍嫻一男一女的單獨相處顯得一點也不突兀。而我們也投入在課業討論上，根本沒多餘的心力去管別人眼光。
「所以說答案會從這個公式得到。如果你怕有錯，可以再用另外這個檢驗法查證。」她的藍筆在我的筆記本上遊走，解說的速度不快也不慢，過程中也有時間讓我提出不懂的地方。
果然，我能請她幫我輔導是正確的決定。
「了解，我知道了。」在上面註記她交給我的口訣後，忽然，藍嫻的一聲長嘆引起我的注意。
「怎樣？妳很累嗎？」自從跟她認識後，發現藍嫻是個外表清秀，但表情變化不多的人，所以當她難得表現疲累時，我不免多關心了幾句。
「我不想負責出去招攬客人。」
原來是在指這件事啊。不過我說，妳這樣講很容易讓人誤會欸。
藍嫻指的是即將在一個月後於我們學校舉辦園遊會，那不只是學校一年一度的盛事，對外開放同時也能吸引社區或他校學生參加。這時候的校園會充滿洶湧人潮，替學校帶來大筆收入，並推廣校方這一學年的教育成果，有助於下一屆的招生。
而我們班雖然以成績為重，但終究還是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們，一聽到要辦活動，每個人皆踴躍提供點子。
最後在眾多選項中，我們挑了個日本高中日常動漫中最常出現的喫茶店作為挑戰。
毫不易外地，喫茶店都可以上榜了，主打女僕、執事路線也就不怎麼意外。在一連串各種陷害、廝殺下，負責發送宣傳單的工作由藍嫻跟另一個大家公認的班花擔任。她們必須身穿最精緻的女僕裝，環繞整個校園一圈，招攬到班上用餐。
我可以想像班花一身女僕裝的誘人畫面，但是如果那張臉換成藍嫻的……
「你少用那種噁心的眼神看我，我死都不穿。」
「果然是這樣。」
「所以你真的在想像嗎？」
「多少都會吧？畢竟妳的堅持實在引來太多流言蜚語了。甚至還有人流傳該不會妳其實是個男的吧？」
聽見我這麼說，她托住兩側臉頰的五官揚起一抹惡作劇的笑，「當男的好像也不錯？」
我還真是敗給了她。
「你在找什麼？」瞧我左顧右盼的舉動，藍嫻問。
在找到合適的例子時，我壓低音量，指著就坐在我們隔一桌的女學生們，說：「人家是能穿多短就穿多短，像那個女的，長度幾乎短到都快曝光了也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那是她，我是我。」
「是這樣說沒錯，可是女孩子穿裙子可以展現出纖細的雙腿，這樣不是更有魅力嗎？而且妳看起來一點也不胖，皮膚也比算白淨，實在想不到妳有什麼理由不穿裙子。」
我當她是很認真在思考我的話，頓了會，她說：「真的這麼想要我穿？」
「穿啊，有腿誰不想看？」好吧，我承認我這樣說是有點冒犯到女性同胞。
她上半身朝我這傾來，放大了的五官，讓我不禁向後以彼此保持一定距離。
「妳想幹嘛？」
在我耳邊，透入耳膜的是挑釁意味十足的發言。
「你如果穿，那我就穿。」
我將這視為宣戰意味十足的戰帖，而我也確實被挫去了不少氣勢，從那次之後，就再也沒在藍嫻面前提過要她穿裙子的建議。
隔天一早我前腳剛踏進教室，後腳便有人把我向後拉。
「欸等等等等！誰啊？至少先讓我放個書包吧？」那傢伙抓著我的衣領，力道之大，我只能踉蹌地向後退。
「幾歲的人了？為什麼就是可以幼稚成這樣？」
這聲音……是藍嫻？
她把我拖到偏僻的花圃旁，這邊距離我們教室所處大樓有段距離，平常幾乎不怎麼有人會經過。
除了幾名上學遲到爬圍牆的學生之外。
我重新整理著被弄亂的制服，已經讓我看慣了的長褲一直向上看去，注意到她氣憤到幾乎快哭了的表情，我不禁看了出神。
「怎、怎麼了？是誰欺負妳嗎？」
「誰？沒有人欺負我？是我不甘心罷了。」她粗魯地抹去快要流出的鼻水，吸了吸，卻又滲出一些。
一個好好的女孩變成這樣，就算我不是紳士，也不懂怎麼把妹，但至少我還懂得如果身上有衛生紙，要記得拿出來給對方急用。
「我聽妳說啦……先用這個擦一擦吧……」
算了，反正我距離三次遲到換一支警告的額度還有最後一次，今天就先用在這傢伙身上吧。誰叫我欠她那麼多人情？
「我討厭這些人。他們因為我說我不當女僕就開始用言語攻擊我。我裝作沒聽見，他們就開始搞一些小動作，甚至當眾讓我在其他班面前丟臉。」
這還不叫欺負嗎？那怎樣才算欺負？
「不然我去幫妳講……」
「怎麼可能你說就有用？你在班上又沒什麼影響力。」
欸，話不是這樣說啊？好歹我還有幾個難兄難弟，而妳卻沒有齁！
「總要有個人解釋吧？」
但……我要怎麼解釋？畢竟，至今我也是搞不清為何藍嫻死也不穿裙子的那群人之一啊。
「你不用幫我解釋，可以的話，找個能替代我的人比較實際。這樣，他們應該就不會把矛頭指向我了。」
雖然我不想讓班上感情因為這件事產生裂痕，造成藍嫻以後被眾人排擠的下場（不過現在就已經有這趨勢了），可是若要等到悲劇發生才來後悔，那我寧可現在就做出我認為對的選擇。
「先去跟班導說吧。這件事由她介入會比較好。」
「沒有的，你是真傻還是記憶力差？」
「啊……抱歉我真的忘了……」
忘了她曾經說過：很簡單啊，老師們都不喜歡我。
藍嫻噘著嘴，這時眼淚也已經流乾，「就這件事，你幫我吧。」
「是不成問題啦……不過妳不就會因為這樣跟班上感情變更差了嗎？」
「反正這世界討厭我的人多的事，我不差這四十幾個人。」
「欸不是，四十幾個很多欸。我們距離畢業還有半年，妳真的要與全班為敵嗎？」
「為敵就為敵啊。我失去的遠比被仇敵所受的痛還重。」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她的眼神蒙上了落寞，彷彿被什麼掏空般，似乎已經空卻了良久，已經失去找回的希望。
藍嫻要我先回教室，之後她再跟上。
總算回到我座位時，早自修已經結束。果然，最後我還是被負責點名的副班長記了遲到。可惡，如果被送警告單回去，我一定要抓藍嫻這幫兇陪我聽家裡那位厲鬼老媽的一番痛罵。
「你剛剛不是被藍嫻拖出去嗎？她是不是在跟你抱怨什麼？」坐在我身後的同學一副看好戲的心態讓我反射性蹙眉，不怎麼想要搭理。
「喔、嗯，也沒什麼啦，你那麼關心做什麼？」
「當然要關心啊！對方可是藍嫻，趁著這次機會可以報復園遊會的事情，當然要好好把握。」
果然是這樣。班上的同學們也太惡劣了吧？就只因為她不想要做這份工作就這樣欺負她？這怎麼看就是故意的啊！
等等……難道……就連讓藍嫻負責發傳單的工作也是故意的？
「你們是怎麼分配工作的？」
由於那時候我正在跟其他人聊天，沒多留意討論園遊會的那群人是在講什麼，等到負責人上臺公布結果時，我只看到藍嫻的名字大喇喇被寫在發傳單的工作欄底下。
「看誰適合什麼位置，就讓他負責什麼啊。」
在面對眼前這人的輕浮表現，我內心沒來由地升起一股怒火，「你們這樣也未免太過份了吧？難道老師跟她作對，就連你們也要跟著瞎起鬨嗎？這是身為同學應該做的事？」
「喂！虞為光！你在做什麼啊？」
注意到不對勁的同學們開始環繞在我們周圍，甚至阻止的聲音也跟著冒出。
然而現實是，卻沒有一個出手阻止的人。
我揪緊這傢伙的領子，氣呼呼的雙眼緊盯著他故作鎮定，但已經在無意識間流露出的驚恐臉龐。
「你們有想過她的心情嗎？強逼人家做她不想做的事，這對你們有什麼好處嗎？」問題是如此簡單明瞭，不需多想就可以得到答案，卻沒有人可以回答。
「怎樣？你為什麼忽然要替那傢伙說話？難道你已經知道她為什麼死也不穿裙子的秘密了嗎？還是說你其實愛上她了，所以才要捍衛著她？」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我聽見我的聲音幾乎快要崩潰了，不是為了自己被質疑而覺得無力，反而是因為沒能阻止這一切的發生覺得難過。
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下，彷彿只要有人再多說一句，彼此就會因為面子問題而大打出手。
「夠了喔！你們再繼續這樣下去，我真的會請教官來處理。」不知道是誰的威嚇，也確實讓我冷靜了下來。
鬆開對方已經被捏皺的衣領，我兀自轉身離開教室。
背對著我的那群同學們臉上是帶著何種表情看著我的？我想，我大概猜測的到。
藍嫻她……應該也是這樣撐過來的吧？
一直以來我都只能用旁觀者的角度觀察她，卻從未站在她的立場想過：換作是我，在面對這些異樣眼光，又是該怎麼應對呢？
我等到最後一節課要開始前，才從頂樓慢步走回教室。
原本以為大家在看到我時會表現出不自在的模樣，或可能會被老師叫去興師問罪，但我所設想的這些事情最後都沒有發生。
一切不過是多想，我原以為可能會造成轟動的反常行徑卻沒有在班上成為話題，或許，對他們而言，這就只是場鬧劇罷了。
那一節課我隨便掰了理由跟老師謊稱是因為拉肚子才會晚到，正好公民老師又是大好人，他沒有多加懷疑，反而還要我多注意腸胃問題，便招呼我回位置坐好。
那天下午的課後輔導我的心思一直放在我情緒失控這件事上。
不禁想著：藍嫻知道這件事了嗎？如果知道了，那她又會怎麼想？我是不是太衝動了？如果害她在班上更難做人，那怎麼辦？
「你在想什麼？」
「啊、啊？」被發現了嗎？
「你很心不在焉喔。」隨著她筆尖的指示，我這才了解她的意思。
被圈起來的地方是我應該填入答案的欄位，可是我卻在上面寫了一堆連自己也看不懂的鬼畫符。
「抱歉，我在想……」
「想我跟你說的事嗎？」用局外人的口吻，她輕描淡寫帶過。
「算是吧？我大概可以理解妳的感受了……」
「所以是怎樣的感受？」
「怎樣的……？就是氣憤、無力、難過混雜在一團的心情啊。」
望向她，我好奇是不是真像我形容的那樣，可以從她的表情中獲得肯定答覆。不過結果卻不是那麼一回事。
「往好處想，你不是我，你可以不用體驗這種感覺。」
藍嫻說的沒錯，但是……一旦涉入了她的世界後，我就無法像她說的那樣把自己劃分出去。正因為我可以理解她的感受，所以我想幫助她的心情就變得逐漸強烈。這種衝動的感覺是基於同情？還是憤慨？我無法給予一個清楚的定義。我只知道現在的我跟之前相比，已經從看好戲的局外人，變成一名想要為她故事帶來美好結局的小角色之一。
「抱歉，我去一下廁所。」就怕我好不容易撫平的情緒又要因為激動使得眼眶泛紅，只好起身找點事情轉移注意力。
當我再度回到座位時，藍嫻已經把東西都收進書包裡，我才正要問她是有什麼要緊事時，她便搶先開口，「家裡有事，我先走了。」
連句道別也沒說，她快步離開，感覺……似乎真的有什麼重大事情。
既然老師都走了，那我也沒理由繼續留在這裡霸佔兩人座位。一一把講義、筆記、文具用品那些瑣物收齊後，我發現手機螢幕忽然亮了起來，上面一排訊息全是在班上跟我比較要好的那幾人一起組成的群組。
討論的內容大多都是一些不怎麼重要的垃圾話，不過這次的內容卻出乎意料地跟平日風格截然不同。
其中，由某人傳來一條網址附帶的文章標題名字深深吸引走我的注意。
『化學工廠失火，造成廠主一家四口全送醫院急救！其中兩人有截肢危機？』
在我點開連結詳讀時，那當下，我總算懂為什麼藍嫻要那麼快離開現場，而且，真是！我這大白癡……
我甚至忽略掉了她經過我身邊時，臉上那十分哀戚的神色。
那天晚上，我連打好幾通電話給藍嫻，而她一通也沒回應。傳送訊息也是，就算她在線上，也沒有任何已讀我的跡象。這擺明就是想要完全無視我的存在。
可是我明明就沒做錯什麼啊？為什麼是我得去承擔這些事？
心裡愈想愈不甘心，我決定隔天一到校，就要先她釐清誤會。況且，或許是我多想了也說不定。
當然……事情真如我猜想的那樣的話，那就好說了。
「藍嫻，我有話跟妳……」隔天的第一節課剛結束，我就飛也似地來到藍嫻座位旁。
「虞為光，大刀在叫你喔。」我話才剛說到一半，就聽到身旁的同學出聲提醒，循著指示看向講臺，的確，蔡大刀正一臉不耐煩地招呼我過去。
看了眼對我聲音無動於衷的女性，我只能小聲快速在她耳邊低語，「妳等等下課留點時間讓我解釋昨天的事。」
「虞為光！」藍嫻沒有回應，取而代之的是那個已經開始不耐煩的呼喊。
「好啦！我來了！」這老頭，真的很愛挑時間找麻煩。
聽他交代完一堆瑣事都已經下一堂課開始了。由於下一堂還是由他負責，不過上課地點要轉到實驗室，所以現在放眼望去的教室早就空無一人。
「那就這樣啦。」留下這麼一句話後，他優閒地走出教室。
奇怪了？下一堂不也是他嗎？怎麼還能如此悠哉？
不過算了，或許他另有打算吧。
被徒留下一人的我只能草草收拾上課會用到的講義、鉛筆盒，還有蔡大刀要我準備的實驗模型，三步併兩步衝到有點距離的實驗大樓。
穿過長廊，只要跨過眼前那扇門，再往上爬一層樓梯就會抵達教室。而藍嫻，就這麼剛好地從一端的走廊走了過來。
「妳也遲到啊？」還以為這時間大家早已到實驗室就坐，想不到居然還有人在外面遊蕩。
「我找不到教室。」她卻是一臉正經回應我。
不過老實說，這意外有點好笑。想不到藍嫻是個隱性路癡嗎？從開學到現在我們已經去過幾次實驗室了，她到現在還會找不到地點。
「哈哈哈，那我們一起去吧。」發現自己似乎失態，我趕緊對她連聲道歉。
「為什麼要道歉？」她還是一副正經地回我，彷彿昨天我看到那種反應的她只是幻覺。
我正想說既然都起頭了，那就乾脆把話說清楚，可就在我們走至樓梯轉角時，正上方的教室門口立刻傳來一連串的驚叫聲，讓我們兩反射性衝了上去，想一探究竟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糟糕，門卡住了。」她推了好幾下，文風不動的門卡的死緊，而裡面的尖叫聲仍不絕於耳。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情急之下，我只好對裡面大喊：「喂！我是虞為光！你們在裡面幹嘛啊？」
「阿光！不知道是誰白癡去弄倒酒精燈然後還燒到講義，現在整間教室裡面都是煙，而且火愈來愈大了啦！」
「滅火器呢？教室裡面應該會有！」藍嫻聞言，同樣對裡面大喊。
「有是有，但沒有人會用……」
幹！平常蔡大刀在教，你們有沒有在聽啊？一群只會讀書的死腦筋！
「為什麼老師還沒來啊？而且這扇門是怎樣？裡面的人快點幫忙打開啊！」任憑我怎麼轉動門把，就是無法順利把門推開，這到底是想怎樣？
「沒辦法！它本來就不是很好開，剛剛有人在教室胡鬧，去把門鎖撞壞了。」
「你們這群人……我去找老師來好了！」
「不行！這樣來不及！」
那瞬間我還沒意會過藍嫻的意思，當我再度回神時，她已經抬起腳，直接猛力往門板用力一踹。「砰」的一聲，瞬間在門上踹破一個大洞。
她左手竄入洞口，死命轉動那門把，沒多久，解鎖的聲音伴隨響起。
推開門，她沒多做猶豫，找到另一個放在角落還沒被動過的滅火器，動作俐落地把插梢拉掉，拿起噴嘴直接對準火源，用力握下壓柄，順利在短時間內撲滅火勢。
這當下，平時最不起眼，備受異樣眼光看待的藍嫻，頓時成了眾人崇拜的焦點。
無不有人對她不抱持感激之心的，甚至有好幾個女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直接撲向她，連聲感謝與道歉。
然而，驚訝雖是固然，但更多的是嚴肅的表情堆在藍嫻臉上。環視眾人，她說：「你們太誇張了，連滅火器該怎麼用的基本知識都沒有，這樣是要怎麼保護自己跟別人？」
就在她說出口的當下，我立刻聯想到昨天在群組內被分享的新聞。
那是距今約莫五年前的事了，因為受害者傷勢實在太過嚴重，波及範圍也不小，在當時可說是重大社會案件之一。
一間名叫「家林」的化學加工廠因為保管原物料不當，歸咎於路人順手一丟的菸蒂，而造成了一發不可收拾的火海。其中，趕回來想要搶救重要硬體設備的老闆與老闆娘全因為嚴重灼燒，各自手腳都必須面臨截肢。
當時還在讀國中的大女兒一聽見這意外，也跟著直奔到現場，目睹爸媽渾身被火吻看似痛苦的模樣，她不顧救護人員阻止，硬是衝入火場中想要拿回爸媽遺漏的東西。
也因為這樣，大女兒的兩雙腿出現二度嚴重燒燙傷，最後即使痊癒，也會留下明顯疤痕。
原以為遺憾的事發生到此就已經夠讓人心碎的了，加工廠老闆娘在得知自己必須截肢的現實後，因為承受不住壓力，跑到醫院頂樓選擇以自殺結束一切。
事發至今，加工廠雖然仍有持續營業，但因為這場火安意外，加上燒毀的損失，規模大幅縮小許多。
老闆也因為截肢關係，還有兩個小孩要扶養，生活條件頓時陷入困頓。
好在有社會局介入，目前這一家口處於勉強能餬口度日的情況。
「誰也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啊……」居然還有人嘴硬想要頂回去？這傢伙腦子到底都裝些什麼去啦？
藍嫻著實聽見了那聲發難，她拋下手中的滅火器，輕推開圍繞在她身邊的女同學們，接著，沒來由地彎下腰，捲起褲子。
「如果你繼續用這種心態生活，總有一天一定會後悔。」她的一言一語，正好與大家目光落在她雙腿上的駭人大片傷疤形成呼應。
纖細的小腿上被深褐色遍布，應該是光滑的肌膚如今皺成一片，坑坑疤疤的模樣，叫人難以長時間直視。
藍嫻她，正好就是當年那名衝進火場，造成雙腿有大面積燒燙傷疤的國中少女。
「這下你們開心了嗎？這就是我為什麼不想穿裙子的原因。」
語落的瞬間，班上一片啞然，沒人敢再多說什麼。
藍嫻忽然轉身看向我，這不禁讓我心漏跳了一拍。
我看得很清楚，她用十分苦澀的表情對我說道：「抱歉啊，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想說什麼了。只是我還沒有心理準備讓你們知道這件事……對我來說，就跟這些疤痕一樣，至今還難以從我心中抹滅。」
我似乎聽到了自己哽咽的聲音，當我抓回那感覺時，我發現，自己老早就已經開始啜泣，「我才要跟你抱歉……我們都是……不該這樣傷害妳……對不起……」
就像被我的情緒渲染，漸漸地，有愈來愈多人也跟著道歉。
這算是收尾嗎？對於後續發生的事我已經不太記得，唯有眾人的歉意仍持續在我心中迴盪著。希望，這份心意能確實傳進藍嫻心中。
我們班在那場實驗室意外之後，不少人都被記過處分，相對地，成功撲滅火勢的藍嫻也被記冕小功一支。不過她本人倒是覺得有沒有記功都無所謂，對她而言，能給多點獎學金還比較實在。這是她自己親口說的。
好消息是，在這之後大家對藍嫻開始改觀，而她也順利交到幾個能一起上下學的朋友。
我跟藍嫻的課後輔導依然還是持續著，只不過在知道此事後，參加的人數開始變多，原本的場地也無法容納這麼多人，蔡大刀得知，出乎意料地還願意主動提供他的實驗室讓我們直接在那邊學習。
大家都因為藍嫻的解說而更跟得上蔡大刀上課步調，班平均也開始有上升趨勢，老師也因為這樣，對我們的態度變得更加友善些。
這是個雙贏的局面，照理來說應該可喜可賀，可口可樂才對……
但我心中始終有個疙瘩要我付諸實踐，而我從未想過，原來自己也能有那麼勇敢的一天。
一個月的時間過的很快，一晃眼就來到園遊會當天。
「笑屁喔！我認真會揍人妳信不信！」身處在更衣室的我，在面對一群掩嘴笑到快要崩潰的女同學們，原本被我拋下的羞恥心又再度被撿起。
「可是任誰都不會想到吧？小光居然穿起女僕裝也這麼適合？」
「對啊！你徹底是個潛力股欸！」
「潛妳頭，妳才全家都潛力股啦！」
看向全身鏡中的我，除了欲哭無淚之外，我實在找不到其他更貼切的形容詞來表達此刻心情。
「我把人找來了喔！為光是好了沒啊？」更衣室外的吆喝聲不禁讓我心跳加速。
來了來了……乾，好緊張啊！
只見我臉色看來不是很好，還算有人性的其中一個女同學突如其來拍了下我的臉頰，說：「不要害怕！忍一時就海闊天空了！如果你是男人，就給我勇敢一點！」
我也想勇敢啊！這是這是我活了十八年來第一次穿裙子欸！難道就不能再給我多一點心理準備嗎？
「是要叫我看什麼啊……？」藍嫻的聲音就在外面，看來她們還沒跟她說過吧？
好吧，那……
「我要衝了。」
「上吧！」
「美麗的為光妹妹！」
握緊更衣簾，深深吸了口氣，橫豎都是死，那就趁我還有最後一絲勇氣時跨出那條線吧！
「刷」的一聲，我拉開簾子，與我對上眼的是打扮女僕裝扮的藍嫻。
等等……
怎、怎麼會這樣？
這、這也太……
「虞為光？你、你這是什麼打扮啊？」
「我才想問妳吧？妳怎麼會穿、穿、穿……」
一雙纖細長腿裸露在外，只到大腿二分之一的裙襬可能因為一個不小心洩漏春光。我目光始終緊盯著穿上特殊花紋的絲襪……那些彎曲的線條就像是刻意配合藍嫻腿上的燒燙傷疤痕，形成一大片精緻的圖騰。
站在藍嫻身旁的女同學語帶驕傲地解釋：「漂亮吧！這是我家產品，不過因為圖案太花，銷售量不好。想不到我的靈機一動，它在藍嫻腿上看起來居然能如此完美協調。這款絲襪根本就是為了她而設計的啊！」
她說的沒錯。原本是藍嫻難以見人疤痕，如今變成如畫般美麗的景色。
「天啊……還真是……」
「嗚啊，小光你夠囉。你現在這樣就像是個穿女裝的變態，超級不對勁的。」女生都這樣欺負人嗎？少說幾句傷人的話可以積陰德欸！
「別一直看啦……真的很不舒服……而且你幹嘛穿這樣？」太哀傷了吧？就連藍嫻也這樣？
「什麼啊？妳忘了嗎？」虧我還記得很清楚欸，這傢伙難道當時只是說著玩的而已嗎？
「是妳說，如果我穿裙子妳就會穿的欸！我想說要讓妳戰勝恐懼……所以才跟班花交換工作……」
乾……愈說愈難為情……我好想挖個地洞鑽下去啊──！
「噗哧，想不到你還記得啊？」
「別跟我說妳只是鬧著玩的喔！」我會翻臉！認真！
想不到這群女生各個超不賞臉，連同元兇藍嫻也是，全噴笑了出來。
「笑屁啊！我超認真的欸！」
「抱歉抱歉，可是我沒想到你會這麼犧牲……哈哈哈哈！」從沒看過藍嫻笑得這麼開心，老實說，真的還滿美的。
有疤那又怎樣？自信的模樣才是最美麗的啊。
這樣暢快笑著的藍嫻比在場的任何人還要亮眼，好看。
沒辦法……如果能多看幾眼這樣美麗的她，那我就只好委屈一點繼續讓她們笑下去囉。
由於我頂替了班花發送傳單的工作，這也代表我的那套執事服得給她穿。原本我是想回去交換衣服的，可是藍嫻卻用一句「是男子漢就給我貫徹諾言」硬是阻止我這麼做的念頭。
因此，現在就由我跟藍嫻穿著女僕裝四處發傳單。
老天……丟臉死了……
「對了，你聽說過嗎？」
發送傳單的同時，我選擇忽略掉那些異樣眼光，專心在藍嫻的話上，「怎樣？」
「前幾天我經過辦公室時聽到蔡大刀在怒吼不知道是誰調亂了他的時鐘，害他課表記錯，才會沒能準時到實驗室上課。虞為光啊……你齁……」
靠北！原來是因為這樣他才會那天很悠哉地晃出教室！
因為他根本搞錯日期了啊！
「對不起……原來我是幫兇……」
「你糟透了呢。」她還是那副氣定神閒的模樣。
「我知道錯了，請原諒我吧。」
側眼看去，想不到她一直在盯著我，「要嗎？那作為謝禮……」
等等，那上下掃射的目光是怎麼一回事？我好像有不祥的預感……
她從口袋掏出手機，這時，我已經徹底心死。
「等等我們來合照吧。我要留做紀念。」
再見了，我那還在迷路的女朋友……
嗚嗚。
完
雖然是走輕鬆路線，但其中帶有一點小沉悶，還請大家可以多關注這社會中的燒燙傷患者<3
縮圖來源
可看可不看的小劇場：
虞：藍嫻，我問妳喔，（指著五年前登在周刊上的相片），這個打馬賽克的人是妳弟弟嗎？
藍：那是我啊，你在想什麼？
虞：（吃驚）蛤？可、可他理小平頭欸！而且穿的就跟男生一樣……我還想說妳弟弟也太高……
藍：（大笑）難怪你會這樣說，從小我弟就被當作妹妹養，我被當作哥哥養，根本角色對調啊。
虞：（小聲）難怪妳會看起來這麼兇悍……
藍：（燦笑）你說什麼？
創作內容
原創小說 (4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