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夢中,我夢到了初次踏上渥荷德土地的那天。
那天克勞對我說的,在那之後發生的爆炸意外,還有那銀色長髮的男人對我說的。我都夢見了。
『你以後就得在這裡生活了,善用組織給你的力量,活下去。』
『當你願意正視死亡,這世上就沒有什麼好怕的。與它融合,你才會成為完美無瑕的強大之人。』
他們幫助了我,讓我從地獄的輪迴中逃脫出來,讓我回歸到正常生活,體驗身為一個人應該要有的安居。
事過境遷,就算我和那名銀髮男同住在這個國家中,望著同一片天空,我卻沒機會再見他一面。再度聽到關於克勞的消息,則是噩耗。
逐漸地,我感覺未來似乎又要開始不平靜,終究我想要逃的,不願正視的,到頭來還是得去面對,只有先來後到的差別而已。
「我不要……」夢中的喃喃,是在我醒來後才明白,原來我已經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脫口而出了。
撐起上半身,忽然一陣頭暈目眩,我發現這時候的我,比昨天還要病懨懨。
彷彿,身體狀況並沒有隨著多休息而有改善。我忍住反胃的衝動,到浴室的路上還得靠著周邊的東西輔助,等到抵達時,全身早就遍布一層汗,呼吸急促到就好像才剛做完什麼激烈運動似的。
「奇怪?」
就在我要握住門把的瞬間,我本能性嗅到了異狀的味道。
我記得昨天用完浴室的時候,我是有把門關上的啊?是被風吹開的嗎?
但──這怎麼可能?
外面的空氣對我來說就是毒,再怎麼樣,我都不可能讓窗戶有留下一絲縫隙的可能。如果不是風吹的,那又是因為……
決定不要多想,我壓低姿態,做好突襲預備,就怕真有外人趁我不注意時偷偷溜了進來。還是小心為上最為保險。
在心中倒數三秒,來到零秒的瞬間,我使盡全身僅存的力氣把門踢開,在門板與牆壁相撞,反彈的空檔,攤開手心,讓足以融化金屬高溫的掌心朝著任何不能預期的可疑目標。
而就在那一瞬間,躲在裡面的人不管是他現在正在做的事情也好,又或者他為什麼要躲在人家浴室也罷,他的那張臉,反而成了我目瞪口呆的主因。
「啊、不好意思,因為我頭髮亂了,就想說跟你借個鏡子整理一下。」揚起笑容的那張臉並沒有隨著歲月流逝而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跡。
我絕對沒有認錯人,他就是……
就是……
「你就是當時在港口救我的那個人吧?是吧!」
「呃、喔,對、對啊。」
沒錯……真的是他……
那一頭隨著陽光照射散發出光澤的銀色長髮還是一樣耀眼,就和他的存在一樣……
「太好了……」我的視線變得模糊,等到我意識到時,滾燙的淚水已經從眼角滑落下來。
我居然感動到哭了……
「怎麼忽然哭了啊?是怎麼了?」
「沒有,我只是、只是太開心而已。想不到居然還有機會見到你……我真的好開心……我一直都想再見到你,跟你說聲謝謝。」
激動的情緒讓我握住他的手久久不能自我,原本他那張驚訝的表情也逐漸換上了像是憐憫的疼惜模樣。他不把我的手甩掉,而是任憑我可能因為情緒激動愈握愈大力也無妨。
他又再度以天使般的姿態降臨在我身邊了,就在我最需要援手的時候。
「我感受到你的心意了。就別哭了,好嗎?我這次來,是有事情要找你。」
抹掉了鼻水與眼淚,我努力穩定情緒,點頭表示了解他的意思。
在我迅速梳洗整理過後,一踏出浴室,便看到他正起身四處環視著客廳擺設。
說到這,我才想起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叫做赤兔,你呢?」
「艾蒙。」他從剪裁俐落的大衣內側抽出一張電子名片,我跟著拿出通訊器,好讓他能把資料傳送過來。
兩者接觸的瞬間,發出的「嗶」聲代表資料已經成功傳送。
收起東西,他先是說:「那我就直接切入正題了。是關於薛南的事,我能夠幫得上忙,但是我想先從你這裡獲得更多情報。」
「幫我?你願意?」
「嗯。」艾蒙的表情變化不多,讓他白淨的臉龐看起來更加虛幻。
「為什麼?」
「因為你需要。」
「什麼?」等等,我不懂他的意思。
艾蒙這麼說感覺就像他早就看透了我的想法。但,這並不可能啊。
「我知道你是從Hyper來的,而我也收到情報表示這次綁架薛南的人當中,有一個也是Hyper的人。你現在又被全國通緝中,就算你現在能躲在這裡一時,遲早有一天政府還是會派人來抓你,好安撫民眾的不平。從各方面來看,這時候的你肯定需要他人幫忙。我既然知道這件事了,就有必要過來。」
「你為什麼要為了我?」投以難以置信的眼光盯著艾蒙看,我還是無法理解即使現在事實是這樣,他又有什麼必要幫我。
「因為我了解你。」
「蛤?」
艾蒙沒有立刻回應我,而是坐回沙發,翹起二郎腿,一束及腰的長馬尾隨之擺動著。
「我們有類似的背景,所以我能想像你的心情。而且從他口中的介紹,我認為你值得我們為你這麼做。」
「他是誰?你們又是……?」
聽到我的問題,他先是笑了出來,「抱歉抱歉,說謊說習慣我都忘了。」用手把滑落的幾根零散長髮勾到耳後,從側面看的艾蒙還真有幾分像個女人,「那張名片的資料除了我的名字以外,其他全是虛構的。你知道Lunatic?」
「就是那個反政府的恐怖激進組織吧?」
他們在渥荷德可是出了名的天下唯恐不亂源頭,同時也是政府最頭痛的存在。什麼樣的場合、活動,只要是官方舉辦,不合他們意的內容,Lunatic就會在大眾面前故意製造騷動,讓府方因此蒙羞,成為隔天新聞媒體大作文章的題材。
用老師跟學生這比喻來做形容,Lunatic就很像般上刻意要跟老師作對的小屁孩,而政府就是那個有權,卻不能有效施展權力壓制他們的老師。
「還真是直白的介紹。」但我看他表情,好像挺喜歡人家這樣稱呼的樣子。
「所以你提Lunatic是想說你是他們的人嗎?」
「是啊,我正是Lunatic的創辦人。然後湊,就是你委託所的老闆,他是我的好夥伴間合夥人喔。」
我有聽錯嗎?是琛鳴湊嗎?琛、鳴、湊?
「……蛤?琛鳴湊?他?」
「對啊,他應該只有這個名字吧?就是每天都會看股票啊,記帳啊……的那位。」
靠北!就是他沒錯啦!
但,這、這算什麼啊?他不就是個以利至上的奸商而已嗎?為什麼要沒事去參加反政府運動啦!
「到底……他還有什麼事是我不知道的啊……?」
艾蒙聽聞,露出淡淡的笑,「我還以為湊已經跟你說過了。」
「才沒有!他原來不只是外表騙人,就連身分也是幌子!」緊握的拳頭的手,我好希望此時可以一拳落在那傢伙臉上。
可惡的童顏老闆!居然這樣玩弄員工的心?
「別生他的氣啦,我想……他不告訴你或許是因為有什麼考量也不一定啊。」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你就在不知不覺中把隊友給賣了。
「所以琛鳴湊早就把所有我的事情,包括我的過去,全都告訴你了嗎?」
點點頭,他說:「大致上是。」
我無奈地抹了把臉,這件事就這樣算了,現在,還有另外一個問題也必須要得到答案。
「你是怎麼進來我家的?」
我大概有了答案,但我還是希望別是那樣才好。
他食指與中指間夾住的卡片表明了一切,「湊給我的。」
果然……這老奸巨猾的童顏老闆……
「我已經先淨化過室內空氣了,湊有說你不能聞到外面的氣體。」
「還真是感謝喔……」連按鈕位置在哪也報告的一清二楚,我頓時有種全身被看光光,毫無隱私的萎靡感。
隨便啊,反正實驗品就沒人權。
「我應該已經滿足你所有問題了吧?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關於那位海弟弟的事呢?」
「我已經把所有事都跟他說了,既然這樣,也沒什麼可以再跟你講的。」
他旋即搖頭,「不,我不是要聽海『這個人』的事。而是你跟他,以及Hyper間的『過去』。Hyper他們到底想幹嘛?為什麼要把動物基因植入你們體內?而你們又是怎麼被選中的?」
「這種事……」
見我面有難色,他繼續問:「難道你在害怕?」
「我──我……」我是啊,但我連這點也不敢承認。
白色的環境、有餅乾的香氣、不正常的男女關係、被注射不知名內容物而昏倒的畫面……還有好多細節我一時間沒能想起,這些全是我待在Hyper最深刻的回憶片段。
「你知道這些後你打算怎麼做?」
「視情況。如果是跟政府一樣對人民具有威脅性的話,我會毫不猶豫毀掉它。」
不只是語氣,就連出現在我面前的表情也是那麼自信不已,「你為什麼可以說的一副事情很簡單的模樣?我離開後與現在的Hyper已經是兩種不同層級的組織了。他們如今背後還有其他國家依靠,光憑你們一個反政府的組織,是不可能成功的。」
我的嘴頓時受不了控制,又接著說:「更何況,你們至今仍沒辦法推翻掉現在這個政府,不是嗎?」
我在幹嘛啊?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欸!再說,他好心要幫我,我卻用這種態度潑他冷水……
「不是無法。」艾蒙邊說邊往我靠近,「是在等待時機。」隨著語落,他說的字字句句同時像尖錐般直接釘入我心,讓我久久無法反應。
「赤兔,Hyper如果讓你受到難以撫平的傷害,那身為受害者的你就應該站出來反抗,不用擔心沒有人幫你,更不用擔心會失敗。」
我感受到溫柔觸感碰上左手,原來是艾蒙用他的兩手緊緊包覆著。
我不曉得那是什麼魔力,艾蒙的行為舉止就像具有撫平人心的力量似的。漸漸地,我似乎不像一開始那樣感到無止境的害怕,而是能夠穩下心來,拿出勇氣面對過去。
「我說過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只要感到不安心時,想想有我,就不會那麼害怕了。我會陪著你。」
從來沒人對我說過這種話,從來沒有。
一直以來,我都是孤單一個人。夜晚沒有媽媽坐在床邊唸故事哄我入睡,只能躲在黑暗之中聽的規律的心跳聲作為催眠。也沒慶祝過生日,更不曉得自己是哪一天出生的。家鄉的景色對我也太過遙遠,因為戰爭被炸成片火海,燒成灰燼。
所有本來應該屬於我的,全都在我小的時候就被剝奪走。
長這麼大,頭一次有人握著我的手,告訴我,他願意陪著我。
「我該怎麼相信你……?」
這是夢還是現實?要我自欺欺人也好,我希望就算是夢,也一輩子都不要醒來。
「這是我吃了就必死無疑的藥,我的夥伴們身上也都有,如果你們不相信我,隨時都可以把我害死。」
裝有琥珀色的液體的玻璃罐大概只有我的大拇指長,他把這東西交給我,就是要我安心的意思吧。
「請不用擔心這是騙人的,如果你還是不相信,可以直接找湊求證。我不會處心積慮到跟湊串通好,他這個人很有個性,別人想要請他配合什麼絕非易事,要不是因為我們是夥伴,可能我就會被他當作小弟使喚吧。」
「我知道。他的確是這樣個性的人。」收起了罐子,我期望自己不會遇到用上它的時候。
站久了會累,我一屁股坐在另一個單人沙發上,並示意他也坐下比較好聊。
「我先說,我講的東西不一定是對的。建議還是找到海做交叉比對,會比較保險。」但海願不願意配合?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知道了。」
深吸了口氣,調順呼吸節奏後,我開始訴說起自己在Hyper的事:「你知道的地方我就簡單帶過就好。Hyper進行的實驗是想創造出能夠超越現在人類的新物種,他們將這目標稱作『超人類』。受試對象年齡範圍主要落在五歲到十二歲不等間。」
「是因為發育尚未完全嗎?」
「嗯。但也有其他年紀比較大的,可能就是從事其他藥物安全性測試。而結果證明,他們的藥劑成分對人類危險程度極高,從我每天都能見到有不同面孔出現在實驗現場就能得知。」
稍頓了會,確定艾蒙沒有要問什麼後,我繼續說:「計畫確切名字我不知道叫什麼。我也不知道他們的目的──不過應該是不難猜。」
「是啊。」他露出微微苦笑。
是說我都還沒問艾蒙,他一直強調著他能理解我這件事,難道是因為他曾經也當過哪個實驗的實驗品嗎?算了,等有空再問他好了。
「我忘了一開始注射動物基因的人數有幾個,唯一確定的是,在我離開前,成功駕馭動物基因的人不多,五根手指頭內數的出來。我是兔子基因,海是海豚。成功的實驗品通常外表都會變得跟注射進的動物外貌有些重疊。」
「所以你才會是白頭髮、紅眼睛?還有這……」
在他眼光落在我鼻樑下方,嘴巴附近時,我大概就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麼。
「這是另一個實驗造成的,跟Hyper無關。」無意識撫摸過凹凸不平的燒傷疤。
曾經的執著,忽然間,我發現自己居然能如此灑脫的說出。時間能使人成長,這句話真是一點也沒錯。
「別談這了。然後是海,他呼應海豚的特徵是那頭灰色往下漸層藍色的頭髮,水藍色眼睛,還有,他怕冷,低於一定溫度他會容易焦躁不安,更嚴重的話甚至會直接失溫昏倒。」
我想想看,說了這麼多,還有哪些是沒有回答到艾蒙的嗎?
「對了,我想起來了。我被選中的原因很一般,不過就是他們組織內有個男人遇到我,問我想不想要改變,我就進來了。海的話我並不清楚。」
「所以你在Hyper的時間除了實驗之外就沒做過其他事了嗎?」
「嗯。」
他稍微理了下馬尾,接著又開啟其他話題:「那、你要不要說說你參加另一個實驗的事情?我也挺有興趣的。」
等等?你這樣已經不是單純關心,而是八卦了吧?
「這應該跟拯救薛南無關吧?」
「難說,很多事情都是錯綜複雜交會在一起後才發現彼此都有關聯的。所以只要有任何可能,我們都要嘗試看看啊。」
少來……雖然我很想反駁他,最後仍作罷。就念在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又說了那些害我怪感動到亂七八糟的話,暫時就不跟他計較那麼多吧。
「要說我參加乾淨殺手的事嗎?那有很多事情可說欸。」
曾經是讓渥荷德風靡全世界的,一舉登上國際舞臺的突破性政策,成功將能帶領國家走向繁榮,失敗則會成為眾國詬病的前車之鑑。
然而結果我相信艾蒙也知道,關於這個計畫失敗徹底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