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海對上眼的瞬間,他卻表現一臉像是被鬼抓到,輸掉遊戲的孩子,頂多只是噘起嘴,不怎麼服氣的模樣。好像我對他散發出的純粹殺意不過僅是無聊中用來消遣的玩具罷了。
不對……我早該想起的。
「你其實開心的很吧?」
「什麼?」對於他突如其來的問題,我腦中只有滿滿問號可以回應。
「就是我說的那樣啊。」話說的同時,他順著被我禁錮的手,手肘面對我,用力朝胸口撞下。
霎時間,我感到難以呼吸,沒想到居然會被如此拙劣的小伎倆傷到。
連續乾咳了好幾聲,唾液混雜鼻腔中的酸澀,新鮮的空氣伴隨著換氣動作引起的疼痛回流進肺部。
他的力量不大,可是他知道怎樣的角度、怎樣的時機,可以借助我的力量對我自己造成重大創傷。
海辦到了。不費吹灰之力,光憑那顆聰穎到嚇人的腦子就能達成。
這傢伙就是海,一個比我年輕,卻讓我百般警戒不敢輕忽的敵人。
在我與海交戰的同時,已經成功達到目的的符義指示部下替薛南銬上手銬。並朝著準備對我進行下一波攻擊的海大喊:「走了!我不想在這裡浪費時間太久!」
想把我的委託主從我面前帶走?即使賭上我的性命我也不可能讓你們這麼做!
「等等啦,你沒看他是多麼開心能跟我重逢嗎?欸等等等等!我們的敘舊還沒結束你想到哪?」
該死的!如果不解決掉海,我就無法靠近薛南一步。
「去你妹的敘舊!」賞了計中指送給他,這時我才覺得面罩的遮擋還有另一個壞處,那就是不能讓對方看到我生氣至極的完整表情。
海什麼也沒說,反而是輕握住我送給他的「熱情回應」,正當我打算抽掉,以免被他趁勢報復時,他冷不防地湊近我耳邊,「還記得那個難聽的名字叫什麼來著……?那個人替你取的……是『赤兔』嗎?我記得你很討厭對吧?」
我聽得出這句話故意成分居多,還來不及想到什麼可以回嗆的話,他又接著說:「那你一定很開心。克勞,他死了喔。被上面處死的。」
那瞬間,比起委託者被綁架,這句話才是最後一根壓垮我的稻草。
腦袋猶如死當般,當下我就連最基本的思考能力也近乎全失。
甚至感覺不到他在我側邊頸部幹了什麼小動作,這項疏忽便成了我之後吃足苦頭的最大敗筆。
「收下垃圾給的名字,你確定要繼續這樣作賤自己?」
除了呼吸,露出詫異的表情看著似笑非笑的海,當下的我連該怎麼反擊都忘了。
之後的事情發生得太快,我只記得有符義的吆喝聲,一些瑣碎的雜音,還有深深烙印在我眼底,海令人恨得牙癢癢的自負神情。
又開又闔的唇瓣像是在說:歡迎回到地獄。
陷入黑暗世界的時間有多長我沒有概念。我唯一可以肯定的就只有這是過去的我在孤獨一人時,時常接觸到的空間。
我討厭這空間,可是待在這裡我卻十分安心。
千篇一律的景色明明沒什麼特別的,但我的心情卻已經被掀起了滔天巨浪。相較睜開眼看見的世界,這樣的畫面反而更讓我有感觸。
「幹……」喉嚨好乾……
等到真正睜開眼後映入的畫面,我才發現我人居然躺在自家臥室中。
是誰帶我回來的……?
問題才剛浮現,一杯裝滿水的杯子便出現在我視野中。
「來,水給你。」
「老闆?你怎麼進來的?」我發現我說話的聲音非常沙啞,幾乎可以完美詮釋經典反派角色中的壞巫婆一角了。
琛鳴湊先是很不留情地嘲笑著我的聲音怎麼變得那麼難聽,等到他笑爽後,才說:「從你身上拿的啊,怎麼連這都想不到?孩子,你是被嚇到腦子都變傻了嗎?」
原本我下意識想要回嘴,可是一想起琛鳴湊提到嚇傻這關鍵字,我的心情立刻蒙上一層陰鬱至極的灰霧。
「那個……我……」呆愣地望著手中的水杯,乾渴的生理反應提醒著我應該把它拿起來一飲而盡,可當我腦海中一直反覆放送著剛才的畫面時,動作便停了下來。
該從哪啟口?他知道海的事情了嗎?我也很好奇委託者們的情況怎樣。
琛鳴湊知道的當下,他又是怎樣看待的?
唯一我能確定的是,這委託,我被失敗徹底打腫了臉,狼狽地想要畏縮在真相之後,不敢出來面對。
「你這臭小鬼,瞧那是什麼臉啊?原本就已經長的不怎麼好看了,現在這樣更是醜到一個我看了都覺得替你感到可悲的程度。」
「我失敗了……」無視於琛鳴湊的戲鬧,經過百般掙扎後,我僅能吐出這麼一句自白。
光是要面對自己的失敗,就已經是我人生中最大的突破。明明我對自己持有的力量是那麼驕傲的,這無形中不知道使我自認頭上頂著幾道耀眼光環。我是那麼堅信著自己,可是海的出現卻過去的我再度復甦,甚至是侵蝕了現今的我的思緒。
我變回了以前那個不相信自己,成天畏懼著死神追趕上的無用的我。
如果把這心情的轉變當作解釋,琛鳴湊應該也只會覺得那是我的辯解罷了吧?
既然這樣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所以呢?」仔細體會他的語氣,感覺不到任何情緒性的轉變,而他的表情亦是如此。還是那個平日的琛鳴湊。
「所以?事情嚴重了啊。先不管任務失敗這件事,委託者是薛南,薛南被綁架了啊!」我對他的反應困惑了。為什麼?為什麼琛鳴湊可以表現出不怎麼在意的模樣?
對於我的著急,突顯出他的一派悠閒。琛鳴湊坐在我床邊,翹起二郎腿,兩隻手撐著,臉的角度正好朝向全身鏡,他邊審視著自己的外表,邊說:「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與其擔心別人,你不如先擔心自己吧。」
語畢,他點開了左手腕上錶帶型通訊器,漂浮在半空中的螢幕上大喇喇地刊登著足以讓我瞬間失色的新聞。
『北方區第一大委託所居然知法犯法?已證實旗下員工真實身分為乾淨殺手!』
「這個是……?你告訴媒體的?」
「就算我沒有說,大家也早就知道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謂委託所『公開的秘密』。當你昏死在引岳蘭時,到場的警方人員一眼就認出你的實驗品的來歷了。政府單位都知道。就算他們想要把消息壓下,但因為這次案件牽涉到薛南,紙終究還是包不住火,乾淨殺手的秘密也就被媒體方大肆拿出來作文章了。」
文章內容呼應著琛鳴湊的話,的確光是我乾淨殺手的事情就佔了快要四分之三的版面。薛南被綁架以及誰綁架薛南的內容只有簡單帶過。看起來渥荷德的民眾比起央帝執行長可能有生命威脅一事比起來,對乾淨殺手的行蹤更備感興趣多了。
「事情如果真變成這樣的話,那你的委託所不就……」
「多虧了你,現在被政府因違法國家法勒令停業中喔。」
「我對不起你……徹徹底底……」如果現在把鏟子可以讓我挖洞把自己埋起來那就好了。我實在無顏面對給我人生第二春機會的恩人啊。
「如果對不起有用的話這世界還需要警察嗎?」
與其講話帶有刻意針對語氣,我倒希望琛鳴湊直接對我大發雷霆,把任何不爽情緒發洩出來,這樣我還比較能釋懷些。
「好啦,我鬧你的。我確實滿不爽你這次的表現,差勁透了。可是又能怎樣?本來薛南要參加任何場合,都一定會隨身攜帶私人隨扈的。這次卻一個人也沒有,等於把希望全寄放在你身上。若不是有詐,要不就是他聞銅臭味聞到腦子都傻了才會這麼做。這事情應該不只有表面上報導的那麼簡單。身為當事人的你,快點把一切從實招來吧。」
經由他這麼一說,我才終於明白為什麼琛鳴湊會出現在這的真正原因。
報導的並非全然整件事情的全貌。媒體只把焦點放在「乾淨殺手」跟「綁架」這兩件事上,卻沒人去探究到底兇手是誰?又是為了什麼目的要這麼做?
對於渥荷德的人民來說,乾淨殺手的存在才是他們一直以來的夢魘。他們肯定下意識認為央帝的執行長,倘若要綁架他,十之八九跟錢脫離不了關係。因此與其去關注在動機目的淺而易見的綁架案上,還不如追查這名乾淨殺手怎麼會受到薛南委託的因果關係上。
他們喜歡未知,喜歡靠近恐懼。這種病態不已的想法是渥荷德人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民族表現。就連琛鳴湊也是如此。
他嘴上說委託者的安危比什麼都還重要,但實際上意外真的發生了,他關心的不是薛南,反倒是事情的經過。
「我遇到以前參加同一實驗的實驗品。不是乾淨殺手的,是更之前的。」
「更之前,是指還沒來渥荷德的那個?」
算算也已經過了十年左右,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忘了當時的心情。只是沒想到在海出現之後,重襲而來的種種回憶居然能讓我表現如此失常。
「對。」
「所以他也有特殊能力嗎?」
「海被植入海豚基因。發出超音波跟超演算是他的能力。」
「所以你被一隻海豚給打趴了?虧你行動敏捷的跟兔子一樣。原來在大自然法則中兔子比海豚還不如啊。」
話不是這樣說吧?原來這是你關心的地方嗎?
「才不是。如果再來一次,我絕對可以打趴那臭小鬼。」
「少來,你輸了就叫人家臭小鬼。」
「他本來就是臭小鬼。過了十年還是一樣。」
琛鳴湊只是笑著沒有回應。他把相關報導輸入進我的電腦,索性直接讓我躺在床上仔細閱讀。
問我為什麼要在床上?這問題在我試圖下床上廁所後便明白背後的答案。
「霈都給你打了鎮定劑,就怕你在昏死的時候控制不住超能波及到其他人。已經被知道真實身分就夠慘了,我可不希望還繼續收拾更多無謂的爛攤子。」如老闆所言,所以我現在處於就跟植物人差不多,什麼事都不能做的狀態,腦子還能胡思亂想就該偷笑了。
霈都是琛家的家庭醫生。一個有點瘋癲偏執的美女醫生。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一想到在我意識不清時曾經被她檢查過身體,背脊就不禁感到一股寒意竄起。
甩開光是想到就發寒的想像,忘掉想上廁所的衝動,反正琛鳴湊說再過個半小時藥效就會消退,與其讓他扶我去廁所承受以後要被拿出來嘲笑的風險,還不如我乾脆憋著。這麼想後,我便把專注力繼續放在眼前的報導中。
目前全渥荷德人民對於此是事件的認知大概是:時間位於今天下午一點二十分左右,在引岳蘭酒店五樓私人包廂中發生了央帝執行長薛南被綁架的重大社會案件。
已知索芮恩公司負責人符義是薛南出席這次簽約活動的對象,同時也是綁架案中嫌疑最重,警方擺為首要通緝對象。
而讓眾人最驚訝的除了薛南被綁架外,另一則是薛南雇用作為保鑣的白髮男子其真實身分是乾淨殺手一事。
會有這結論是根據警方在進到案發現場時,發現除了倒臥在地的薛南秘書高駿空之外,另一名戴著防毒面具的人與政府提供乾淨殺手追緝名單中,被稱為「赤兔」的男子外表特徵完全相符。
正好,為了配合政府新推動的法規,以避免警方吃案的可能,有權可以跟隨警方拍攝現場畫面的媒體便趁著這天大消息的證實,大肆在各種大眾接收得到訊息的管道上放送著。
整理完情報後,我第一個念頭只有對於琛鳴湊能讓我順利回到自家公寓休養感到敬佩不已,還有的是說不盡的感謝。
害他委託所被停業後他還願意這樣幫我。他對我的付出已經遠顛覆我對他以利益至上的商人形象了。
「這幾天你都不要出門。我可是費盡千辛萬苦才把你從警方那裏弄回來的。等過一陣子風潮退了看要怎樣再說吧。」
「那薛南怎麼辦?」現在的局勢看起來我一點用處也沒有,更遑論要有貢獻了。但這不是我希望的。好不容易有了力量,我要做的不應該是像琛鳴湊說的那樣待在家裡空等而已。
「怎麼辦?」站起身的他背對著我,使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靠警方啊怎麼辦。」
果然,還是只能這樣嗎?
「你可別跟我說你要去找那個叫海的臭小鬼交手。我先跟你說,」這次他總算面對我了,可童顏臉上的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嚴肅,「如果你這次敢不聽我的,我絕對會要你好看。」
我能想到的處置辦法就是辭職一條路了。但是那前提也要委託所能有重新再開張的一天吧?
「絕對是比辭職還慘的下場。」
不,光是辭職我就覺得很可怕了。
「高駿空呢?他還好嗎?」想到他那麼護主心切,醒來如果發現老闆被抓了,不知道會不會打擊過大。
我也不知道我是能基於什麼立場去管別人那些。可能是這種安逸的生活過久了,想法上也開始變得比較會胡思亂想了吧?
但如果這種改變會讓我變成現在這種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樣子,那我還寧願離開這層溫室的保護。
一直到我夢寐以求的正常人生活到手時,我才渴望著過去夾在生死縫隙中求生存的日子。真搞不懂我到底想要怎樣。
還真是他媽的難搞。
「他目前在醫院療養,聽說沒有什麼大礙。我等等會過去關心一下。」
簡單回答過後,我們倆之間陷入了無盡的沉默。
「你要我別離開這裡……可是──」就在我打算把內心所想告訴琛鳴湊時,他打斷了我。
「很在意吧?你很在意那個實驗品。」
「既然知道,那又是為了什麼不讓我去?」相信這次如果想要把薛南救回,肯定不是只單憑警方力量就可以成功的。對方是實驗品,不是用一般子彈就能造成傷害的對象。如果琛鳴湊明白這點,就更不應該對我下禁足令。
因為他太過聰明了,商人的頭腦到底在盤算什麼我永遠都料不到,因此我才希望能從他口中得出真正的想法。
「或許對方就是料到你會這麼做,所以才雇用那傢伙的。總之,先靜觀其變。反正現在政府也知道你的下落了,真要是有心的話,你可以向政府提議要出面扛下救回薛南的重責大任啊。」
說著,琛鳴湊露出了一抹無奈的笑,「告訴你,現在的我可是在為了你與政府為敵。琛家的成敗就看在這一次的事件上了,請別讓我成為家族的千古罪人好嗎?」
他說的是實話。
為了保護我,不管他是基於怎樣的目的也好,琛鳴湊為我做的已經超出太多身為老闆應盡的義務。
「可是我不想要空有力量卻什麼都辦不到。這種想法很自私我知道……」但一種說不上來的使命感趨於強烈,我感覺得到內心正有道聲音瘋狂鼓吹我該這麼做。
「有了力量卻不懂得該怎麼使用,你這只能被叫做有勇無謀。」
「匹夫之勇不就是在形容我嗎?」被擱在床邊的防毒面具使我現在是用完整容貌面對著眼前的人。想必他清楚看見了吧?我這被燒傷了半張臉的恐怖面容正頂著一張苦笑回應他我的心情。
那當下我認真沒去思考過為什麼琛鳴湊要對我百般包容?我只是單純覺得他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好老闆罷了。彷彿是因為我把前半段人生的好運全用在與他相遇上。
如果是這麼解釋那就合理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