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秘密
我是地獄的囚人
鎖鏈與牢籠的盡處
晚餐後
探頭仰望
那闃闇
無天之空
倘若
那遙遠的湛藍亦同拉下
能否?
滿足?
一片斷垣殘壁的焦土中,癱跪在地上白髮小女孩緊緊抱著失去身體下半截的年長女性的身體,泣不成聲的言語不斷呼喊著母親。她周遭只有更多同樣下場的屍體,甚至大多數破碎得更淒慘。
平穩的日常、熟悉的朋友、溫柔的親人,在一道全無預警的暗紅光束下轉眼成為肉醬和碎片。在女孩眼中,被恐懼、驚愕、憤怒、悲傷、仇恨侵襲而扭曲的景色,是貨真價實的活地獄。
「嗚啊啊啊啊啊!」
放聲大哭的她,混亂的情緒如數不盡的蛆蟲遍布全身,嚙咬著從體內企圖往外鑽,內臟發出悲鳴、骨髓奇癢無比、大腦扭曲變形;每絲血管開始破裂,血液盈滿體內;皮膚逐漸剝落,露出血紅的肌肉。
終於,群蟲撕開肉身,一股龐然的力量找到出口,立即用足以徹底撐破人體的衝勁從體內深處炸裂開來。
肉體飛散,溢出的意識將整個空間融入其中,夜色、血色、混濁色重新填補而入,支離破碎的人形逐漸重新編織而成,整在此刻跨過界線成為名作「死神」之物,這儼然便是在名為地獄的繭中逐漸變態的昆蟲。
然而在悲慟中爆發靈壓,成為「死神」的她,不過只是剛剛完成變態破繭而出,連張開張開羽翼的力氣都沒有的飛蛾,並無消滅基力安的力量。
如潰堤洪水暴漲的靈壓,只是吸引更多基力安開始朝這裡聚集過來。女孩絕望地閉上雙眼,淚水滴落到母親的遺體上、遺體的血滴落到地上,無止盡的鮮血匯聚成小河,染上大虛的靈壓而成令人作嘔的骯髒淡紫色,想必這就是迎送她的三途河。
一滴、一秒;一滴、一秒;一滴、一秒。
答──
答──
答──
不知過了多久,女孩回過神來,發覺絕望並未迎接她。白髮女孩戰戰兢兢的張開眼睛,這附近已經沒有任何一個大虛了,被淚水模糊的視線只映出一個穿著純白和服的女性,手上提著大概是基力安的頭部,看那怵目驚心的斷面恐怕是被徒手扯下或撕下的。
白衣女性將頭部殘骸丟往一旁,緩緩朝她走近,是個大概十多歲的黑色長髮年輕美少女,潔白到發亮的衣服與精緻如人偶的秀麗外貌,與這地獄圖繪的周遭格格不入,使她並不像現實中的人,而是某個擁抱接觸著虛擬、詭異、怪誕、夢幻、神秘的荒唐之物,又或者她本身就有這樣的氣息?
但,這種氣息絕非友善如精靈抑或聖靈;也未及暴戾如災殃抑或兇禍那種程度,切確來說,就如同一種否定幸運、招來不祥的微小預感及徵兆,人人的理智都感到不悅並想規避,然萬一在不經意間湧起了好奇或猶疑,便會深深墮落進去。
少女在女孩前的半步蹲了下來,把身體湊近女孩,伸出右手熟練柔和地輕撫著她的頭髮與臉龐,羽毛似的不思議觸感讓她安心了不少──下一刻,深琥珀色的眼睛顯露一股嚴厲又殘酷的氣息侵入了女孩最深處。
像是在把她的一切恣意觀賞一般;最想隱藏的秘密或是自己都不得而知的稀薄記憶都毫無防備的攤在少女眼中;甚至連女孩在子宮從受精卵經有絲分裂與細胞分裂成長為胎兒的完整過程都歷歷在目。
這種感覺讓女孩極度不適,如果身體還有力氣,恐怕早就驅動腸胃使自己嘔吐出來了吧,但侵入感顯露的同時,少女的眼神又有種沒在看她的感覺,顛倒錯亂的矛盾性使女孩難以抗拒。
「這區的人全死光,剩下妳一個。」
侵入感中止了,是看膩了嗎?白衣少女突然停止「觀看」,從懷中拿出淺灰色的簡易紙盒,搖了搖取一根香菸,用火柴點燃後深深吸吐了一口,一股不同尋常煙味的特殊香氣瀰漫出來,接著開口說了這句話。
不帶感情的口吻,沒有半點悲傷或同情的意思,也沒有特別的企圖,就只是單純的客觀陳述這個事實,這種語氣反而有種不可名狀的吸引力,又或者該說是讓人無法逃避的力量?
「要怎麼辦?」
再次吸吐了一口,明明是用問句,女孩卻覺得她根本沒有要問問題,而是準備下達某種指令。
「剛剛的靈壓,妳能成為死神、非成為死神,正確而言──妳已經是死神,要成為怎麼樣的死神才是問題。」
成蟲是無法變回幼蟲的,無論投入如何的努力、如何的技術、如何的奇蹟,一旦突破了繭、跨過了界線,事實便不會被取消,就像試圖拼湊回打碎的雞蛋,即使窮盡兵馬也無用武之地。
過去無法恢復;現狀無法反悔;只有未來才能被變動,少女毫不在乎的訴說的這個道理,禁止女孩奢望其他的選擇。
白衣少女進一步逼近她,直接讓雙方的額頭靠在一起,並釋出微微的靈壓,因為過度流失靈力,女孩對這突襲般的舉止毫無抵抗力,意識馬上開始朦朧。
似乎有某種異質與少女本身的東西──像疾病或穢物之類,並非理智而是本能上就避之唯恐不及的噁臭、泥濘物體,從不知名的深淵處攀爬而起,注入了女孩的體內。
沉重的流體從體內壓垮了女孩,強烈的墜落感席捲而上,把逐漸彌留的意識強制驚醒,恢復運作的大腦查覺到某個已經確定的事實,是別無他法的,無論是她自己還是這個少女都明白這唯一的答案,她非得踏上那個道路不可。
「姓名。」
「……」
「姓名。」
「時……雨……」
流魂街的人不一定會有姓氏,這小女孩就是其中之一,白衣少女站起來望了望四周,確認周遭的景象。
「記住,『三途川時雨』,以後妳就叫三途川時雨。」
「妳……」
「雖然不是護廷的人,但姑且算個『死神』。護廷的死神正趕往這邊,該怎麼做、要怎麼做、想怎麼做,妳很清楚。有一天妳自然明白,我是什麼人又為什麼找上妳,如果真的要稱呼,妳就這麼叫我吧……」
墜落感褪去,疲勞感再度回歸,夢鄉的呼喚開始麻痺大腦,沉溺入非現實的慾望超越了所有想法,女孩在失去意識前,深琥珀色的雙眼平淡的對她說出最後一句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