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無線電簡報裡提到了那段驚險萬分、長達四個小時的連續飛行——我們的中隊於11月21日飛越了西面聳立著巍峨山峰的雄偉冰架。旅途中,回應飛機引擎轟鳴的只有無法穿透的死寂[註1]。大風只給我們帶來了些許的麻煩。雖然遇上了一片不透明的濃霧,但無線電羅盤[註2]幫助我們正確地穿越那片區域。飛臨南緯83度到84度時,巨大隆起已若隱若現地浮現在前方,這時候我們意識到自己已經飛抵世界上最大的山谷冰川——比爾德莫爾冰川了。封凍的海洋此刻已逐漸讓步給了褶皺多山的海岸線。我們終於真正進入了這片萬古死寂的白色終南之地。就在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我們看見了位於東面遠處的南森峰[註3]。它直插天際,幾乎有一萬五千英尺高。
[註1:原文是unfathomed silences ]
[註2:飛機上使用的無線電導航儀表,它實際不是羅盤,而是一套根據已知位置的無線電臺來指示方向的設備。]
[註3:這裡似乎有疑問,如果他們看到南森峰出現在東面,那麼他們其實是在向著麥克默多海峽的西北方向飛。]
我們成功地在東經174度23分、南緯86度7分的冰川上建立了南方營地。依靠雪橇和短距離的飛行,我們在許多地方上實行了快速高效的鑽探與爆破;此外,12月13到15日,帕波第與兩名學生——格德尼與卡羅爾——費盡力氣成功地登上了南森峰[註1]。不過所有這些都已成為歷史。雖然那片地區的海拔高度大約有八千五百英尺,可是通過一些試驗性的鑽探,我們發現某些地方的積雪與冰層僅僅只有十二英尺,再向下就是堅實的地表。因此,我們在許多過去探險家們從未想過要搜尋礦物樣本的地方大量地使用了小型融冰裝置、沉井鑽孔以及爆破作業。通過這些方法,探險隊獲得了大量前寒武紀時期[註2]花崗巖和比肯砂巖[註3]。這些樣本讓我們確信這片高原與西面的大片陸地都是同源的,但是位於東面、南美洲下方的小塊陸地則略有不同——當時我們認為那是一塊從較大的陸塊上分離出來的較小陸塊,而冰封的威德爾海與羅斯海隔開了兩片陸塊的連接,但是伯德後來證明這是個錯誤的理論。
[註1:南森峰其實不在那裡,而在距那裡一千多英哩的北方。洛夫克拉夫特可能將南森峰與馬卡姆峰或者柯克帕特里克峰搞混了。]
[註2:pre-Cambrian ,古生代第一個紀-寒武紀(距今約六億年)之前的地質時代。]
[註3:beacon sandstone,一種特殊的砂巖,常見分布於橫貫南極山脈比肯超群中。]
當鑽孔發現砂巖後,我們就會進行爆破與開鑿。在某些砂巖中,我們找到許多非常有趣的化石痕跡與碎片;特別是蕨類、海藻、三葉蟲、海百合,以及舌海牛[註1]與腹足類等軟體動物——所有一切似乎都與此地的遠古歷史有著重要的聯繫。同時我們還發現一段奇怪的條紋狀三角形痕跡。痕跡最寬的地方約一英尺。原來的痕跡已在一次深層爆破中碎成了三塊板巖,不過萊克又將它們重新拼了起來。這三塊碎片是在西面,靠近亞歷山德拉王後嶺附近的地方被發現的;作為一名生物學家,萊克似乎發現這段痕跡有著某些不同尋常且令人迷惑的地方,但是以我地質學家的眼光看來,那不過是沉積巖中合理而又常見的連鎖效應而已。因為這些板巖不過是沉積層被擠壓後形成的一種變質構造[註2]——因為壓力能夠對已經存在的痕跡產生非常古怪的扭曲,因此我不覺得這些帶條紋的痕跡應該值得我們過多的關注。
[註1:軟體動物海牛的一種,類似陸地上的蛞蝓。]
[註2:metamorphic formation,或稱變質建造,指在原巖建造的基礎上,經歷不同程度變質作用的綜合產物。]
1931年1月6日,我、萊克、帕波第、丹弗斯以及其他六個學生搭乘兩架飛機飛越了南極點上空。期間,突然出現的高空強風讓我們不得不進行了一次迫降,但幸運的是,那次強風沒有發展成一場南極地區常見的風暴。如報紙上所記載的一樣,這只是幾次觀測飛行中的一次,在其他幾次飛行中我們都在試圖辨認過往的探險家們從未抵達的地區裡包含了怎樣的地形特徵。在這方面,最初的幾次飛行觀測都沒有令人滿意的結果,不過,這幾次飛行也為我們提供了一些觀測南極蜃景的絕佳機會。那些蜃景都充滿了迷幻色彩,富有極強的欺騙性,相形之下,我們在海上看到那次海市蜃樓只能算一個短小的前奏而已。遙遠的山脈漂浮在天空中,猶如被施展了魔法的城市。許多時候,在低垂的午夜太陽所散射的魔法光芒中整個白色的世界會溶解消失在一片金色、銀色與猩紅交織的世界裡——猶如鄧薩尼勛爵[註]的夢境與他那喜好冒險的渴望。在多雲的日子裡,覆蓋著積雪的地面會與天空之間交匯融合成白茫茫的一片,完全無法分辨出地平線,這給我們的飛行帶來了非常大的麻煩。
[註:Dunsanian,此詞原意是指場景、作品風格等類似鄧薩尼勛爵的小說的東西。鄧薩尼勛爵,原名Edward John Moreton Drax Plunkett(愛德華·普倫基特)十九二十世紀英國愛爾蘭作家,戲劇家。作品多富有奇幻色彩,因使用筆名“18世紀的鄧薩尼勛爵(18th Baron of Dunsany )”而得名。著名作品有《奇譚錄》]
最終,我們決定執行原有的計劃,調動所有四架勘探用飛機,向東飛行五百英哩,並在那裡的某處建立起一個新的附屬營地。我們並沒有意識到先前的錯誤論斷,仍舊認為那裡是南極大陸上較小陸塊分離的地方——因此,在那裡獲得的地質礦物是用來進行比較研究的理想樣本。在那個時候,我們健康狀況都很好——酸橙汁很好地平衡了菜單上固定不變的罐裝腌製食品,溫度也一直在華氏零度以上,因此我們不用穿上最厚重的皮毛衣物。那時是盛夏,如果我們加快速度、小心仔細,也許能在三月結束前完成工作,從而避免在南極度過一個單調冗長的冬季極夜。我們遭遇了幾次西面刮來的狂烈風暴,但是埃爾伍德設計的原始飛機防風掩體與用厚重雪塊堆建的防風牆幫助我們躲過了危險。此外,我們也用雪加固了營地的主要設施。探險隊的運氣之好、效率之高實在不可思議。
萊克最終還是決定前往西北方向,進入那片人類從未涉足,也從未想像過的世界。我們用無線電簡報通告的這次行動。我覺得,公眾在讀到這些報告後一定活躍地進行了許多想像。不過,我們並沒有在簡報裡提起萊克的瘋狂念頭——他希望通過這次探險在整個生物學與地質學領域掀起一場徹底變革。1月11日到18日之間,他、帕波第以及其他五個人搭乘雪橇開始了初步的西進鑽探之旅。旅途過程中發生了一起意外——在跨越冰蓋上一條巨大的壓力脊[註]時,隊伍發生了混亂,因此損失了兩條拉橇犬,同時也毀掉了繼續前進的可能。不過,這次探險帶回來了許許多多太古代的板巖;雖然那片巖層有著古老得難以置信的歷史,但裡面出土的痕跡化石卻出乎意料的豐富,甚至連我也開始感到有些好奇。不過,在這些化石裡留下痕跡的全都是一些非常原始的生命,與現有的科學理論並沒有太大衝突,只不過這些化石痕跡裡包括了所有明確屬於前寒武紀時期的生命形式;因此當萊克要求我們暫停爭分奪秒的勘探計劃,調動所有四架飛機、許多人手以及全部用於探險的機械設備前往西北面展開另一次勘探時,我依舊不覺得他的請求有任何站得住腳的理由。不過,我最終沒有反對這個計劃;但是,我也沒有參加向西北方向前進的小分隊——即便萊克希望我能夠為他提供一些地質學方面的建議。待他們離開後,我、帕波第以及另外五個人會繼續留在基地,擬定好向東轉移的最終計劃。為了做好準備,我們需要一架飛機前往麥克默多灣運輸充足的汽油補給,不過這件事可以暫時等一等。我在營地裡留下了一只雪橇和九條拉橇犬,因為不論什麼時候,在這樣一個死寂萬古、完全杳無人跡的世界裡,若是手邊沒有可用的交通工具將會是件非常不明智的事情。
[註: pressure ridges,冰川在兩側受力擠壓時形成的山脊結構。]
大家應該都記得,萊克在指揮探險分隊深入未知世界時,一直用機載短波無線電向外發報;我們留在南方營地的無線電設備與麥克默多海峽中的阿卡姆號都能接收他的簡報,而且後者還負責用五十米的長波無線電將簡報轉播給外界。西北探險隊於一月二十二日凌晨四時啟程。僅僅兩小時後我們就收到了他們的第一條無線電簡報。萊克在無線電簡報中稱他們在距離我們大約三百英哩之外的某地進行了一次小規模的融冰與鑽探作業。六個小時後,我們收到了第二條非常令人興奮的簡報。報告裡說他們開鑿了一口較淺的豎井,並進行了爆破;狂熱而賣力的工作最終換來了幾塊板巖碎片——這些碎片上包含了好幾段奇特的痕跡,與最初發現的那塊令人困惑的痕跡化石極其類似。
三小時後,一則短小的簡報稱他們迎著凜冽刺骨的狂風再度起飛了;於是,我發送了一條訊息反對他們進一步冒險,但萊克卻草草地回覆說為了發現新的樣本,任何冒險都是值得的。這時,我意識到他已經興奮得顧不上我的命令了。可是,雖然他們的草率冒險會危及到整個探險計劃的成敗,但我卻無力加以阻止;一想到萊克的計劃,我就覺得有些害怕——他正在義無反顧地深入一片變化莫測而又險惡不祥的白色世界。這片白色無垠裡包含著無盡的風暴與無數從未被人類窺探過的秘密,而且一直綿延到瑪麗皇后地和諾克斯地那未被勘探過的陌生海岸,廣達一千五百英哩。
接著,大約一個半小時後,萊克從還在飛行的飛機上傳來了另一條讓人無比激動的消息。這條消息將我的不安一掃而空,甚至讓我開始後悔為何當時沒能一同跟去:
“10:05 P.M,仍在飛行中。暴風雪後,觀察到前方出現迄今為止見過的最高山脈。考慮到高原本身的海拔,目標可能與喜馬拉雅山脈相當。大體位置在南緯76度15分、東經113度10分。目標延伸至左右兩側視野盡頭。似乎觀測到兩座冒煙的火山口。所有山峰都是黑色的,無積雪。強風從山中刮來,無法進一步飛近。”
在那之後,我與帕波第以及其他所有人都屏息靜候在收報機邊。每每想到七百英哩之外那座巍峨雄偉的山脈壁壘總能激起我們內心最深處的冒險渴望;雖然沒有親臨現場,但我們依舊為自己的探險隊成為這條未知山脈的發現者而感到高興。在半個小時後,萊克再次送來了簡報:
“莫爾頓的飛機迫降在了高原上的丘陵地帶。無人受傷,飛機或許還能修復。在返航或進行下一步行動前,如有必要,將會把重要物資轉移到另三架飛機上,但目前還不需要長途飛行。山脈高得無法想像。將搭乘卡羅爾的飛機,卸掉所有重物,靠近觀測。完全無法想像。最高峰肯定超過三萬五千英尺。超過珠穆朗瑪峰。我與卡羅爾升空的同時,埃爾伍德正在用經緯儀計算山峰高度。有關火山峰的猜測可能有誤,山峰的構造似乎有分層[註]。可能是前寒武紀板巖與其他地層混在一起的結果。峰頂輪廓很奇怪——看見規則的立方體附在最高的幾座山峰上。在金紅色陽光裡,一切就像驚人的奇跡。像是夢裡的神秘之地,或者一處門徑,通往充滿未知奇跡的禁忌世界。希望你能在這裡進一步研究。”
[註:指山脈是由於地層抬升的結果,火山一般不會是由於這種地質作用而產生的。]
嚴格說來,那時候已經是休息時間了,我們這些聽眾卻沒有一個想要離開發報機,休息一會兒。麥克默多海峽那邊的情況肯定也差不多,貯存營地和阿卡姆號也接收到了這些無線電簡報;因為道格拉斯船長已經寫好了賀詞,對作出這一重要發現的全體成員表示了祝賀;不久,謝爾曼,貯存營地的報務員也祝賀了他們。當然,我們也為損壞的飛機感到遺憾,並且希望萊克他們能順利修復那架飛機。接著,在11 P.M.的時候,萊克又發來了另一條簡報。
“與卡羅爾一同飛越丘陵中最高的地區。目前的天氣狀況下,不敢嘗試飛越真正高大的山峰,但以後肯定有機會。向上爬升的感覺很可怕,在這個海拔很困難,但值得一試。巨大的山脈完全擋住了視線,看不到後面的景色。主峰比喜馬拉雅山脈要高,而且很古怪。山脈像是由前寒武紀板巖構成,明顯混雜了許多其他的隆起地層。有關火山的猜想是錯誤的。山脈向兩側延伸,均超出視野之外。兩萬一千英尺以上的積雪全被風吹走了。那些最高的山峰上有許多古怪的山體構造。例如四面完全垂直的巨大扁方塊結構,以及低矮垂直城牆組成的長方形陣列,像是羅列赫的繪畫裡那種攀附在陡峭山崖上的古老亞洲城堡[註]。從遠處看非常令人印象深刻。飛近一些,卡羅爾覺得它們是由許多相互分離的較小碎塊組成的,但可能只是風化的結果。大多數邊緣都已經破碎,並且被磨圓了,好像在暴露在風暴和氣候變遷中已長達數百萬年一般。有些部分,尤其是靠上的部分似乎由淺色的石頭構成,比附近地面顏色更淺一些,因此原來可能是晶體之類的構造。靠近之後發現許多巖穴洞口,其中一些有著非常規則的輪廓,正方形或是半圓形的。你一定得來看看。我好像看到有一座山峰的頂端聳立著一座城堡。山峰高度大約有三萬到三萬五千英尺。我們飛行在兩萬一千五百英尺的高空,極其寒冷。風呼嘯著從山隘間穿過,在巖穴邊進進出出,發出哨音和笛聲。目前飛行還算安全。”
[註:大概是指布達拉宮]
在這之後的半個小時裡,萊克發回了一連串的簡報,並且向我們表達了他想去攀登其中一部分山峰的意願。我告訴萊克,只要他能派來一架飛機,我就立刻前去與他會合。而在這之前,帕波第將與我一同規劃出最佳的汽油補給方案——由於探險的目的發生了變化,所以我們必須計劃好在何處、如何集中我們的補給。顯然,萊克的鑽探作業,連同飛機飛行,都非常需要一個新的營地。他打算把這個新營地架設在群山的腳下。向東遷移的計劃被擱置了,至少在這個季度裡無法實現。為此,我聯系了道格拉斯船長,請他想辦法離開探險船,駕著我們留在那裡的一支狗隊登上冰架。我們需要建立起一條穿越廣袤未知區域的路線,將萊克所在的位置與麥克默多灣直接聯繫起來。
後來,萊克用簡報告訴我,他決定把營地建立在莫爾頓迫降飛機的地方。飛機的維修工作已經就地展開。當地的冰蓋非常薄,某些地方甚至可以看見黑色的地面。萊克說他會在進行雪橇旅行或攀登探險前,先對某些地點進行鑽探和爆破。萊克還談到了整幅場景所表現出的那種難以用言語來描述的壯麗與宏偉,那些巍峨而沉默的山峰如同直達天際的高牆一般矗立在世界的邊緣,置身在群山的遮蔽下,他產生了一種非常古怪的感覺。埃爾伍德用經緯儀測量了最高的五座山峰,計算出它們的海拔約為三萬到三萬四千英尺。地形上的表現出的風蝕特徵顯然讓萊克覺得有點兒焦慮,因為那說明山間偶爾會出現極其猛烈的強風,甚至會比我們之前經歷的任何風暴都要更加暴烈。而他的營地與那片突兀隆起、地勢較高的丘陵之間只有五英哩多一點的距離。他在簡報裡強調說,探險隊要加快速度,儘早將這片陌生而奇特的地區勘探完畢——雖然相隔七百英哩的冰雪荒野,但我仍在他的文字間察覺到了一絲下意識的警惕與不安。不過,靠著前所未有的速度與努力下,經歷過一天的連續作業,並取得了舉世無雙的成果後,他終於準備去休息了。
早上的時候,我、萊克和道格拉斯船長在相隔遙遠的三座基地裡進行了一次三方無線電會議。通過協商,我們達成了一致。萊克將派遣一架飛機趕赴我們的營地,讓我、帕波第以及另外五個人能夠前往新營地與他們會合。此外,這架飛機還要盡可能地多帶些燃油。但是剩下的燃油問題,得等到我們制訂出向東遷移的計劃後才能解決。不過這個問題可以等幾天再討論,因為萊克有足夠的燃油來維持近期的營地供暖與鑽探工作。不論如何,我們留守的南方營地最終肯定需要重新進行補給。但如果我們推遲向東遷移的計劃,那麼在下個夏季來臨前,我們都不需要再用到南方營地。與此同時,萊克也必須派遣一架飛機去勘探出一條新的航線,好將麥克默多灣與新發現的山脈連接在一起。
按照計劃,帕波第與我準備把南方營地關閉上一段時間。如果需要在南極洲過冬,我們可能會徑直從萊克的營地飛到阿卡姆號上,而無需再經此中轉。雖然一些錐形帳篷已經用凍硬的積雪加固過了,但我們最後還是決定把營地改造成一個永久性的小村落。由於備用帳篷很充裕,即便我們加入了萊克的探險隊,新營地裡也有足夠的物資可供使用。我用無線電聯繫了萊克,告訴他再經過一天的工作和一夜的休息之後,我們就準備好向西北方向前進了。
可是,下午四點之後,我們的工作出現了多次中斷——因為萊克發來了最為令人興奮,也最為誇張離奇的消息。起初,他們的工作開展得並不順利。他們駕駛飛機調查了營地附近所有接近裸露的巖石地表,但卻沒有發現萊克所尋找的那種屬於太古代的原始地層。那些巨大的山峰上倒是有大量這類底層,但它們距離營地太遠,只能讓人乾著急。他們瞥見的大多數巖石顯然都是侏羅紀和早白堊紀科曼齊系[註]的砂巖,或者二疊紀和三疊紀時期的片巖,偶爾還有一些光亮的黑色裸露物——那應該是堅硬的板巖煤。這讓萊克頗為沮喪,因為他想要搜尋的是五億年前的化石樣本。他很清楚,若要再發現那些留有奇怪痕跡的太古代板巖,他可能要駕著雪橇離開附近的小山丘走很遠一段路,前往那些巍峨山脈的陡坡上做進一步的搜尋。
[註:Comanchian,原指白堊紀與侏羅紀交替的時期,現已棄用。]
不過,從探險隊的總體目標出發,他依舊決定在當地進行一些鑽探作業;因此他豎起了鑽進,並且留了五個人負責鑽探,然後帶著剩下的人繼續架設營地和維修飛機的工作。附近能找到的最柔軟的巖層是一塊離營地大約四分之一英哩的砂巖地表,於是那裡就成了第一個採樣點;鑽探工作開展得非常順利,甚至都無需太多的爆破工作。大約三個小時後,鑽井組行進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大型爆破,接著,營地裡的人們聽到了他們了高聲叫喊。鑽井組的代理領班——年輕的格德尼————一頭衝進了營地,帶來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他們炸開了一個洞穴。在此之前,他們通過鑽探,發現最初的砂巖地表下有一條科曼齊系時期的石灰巖巖脈。石灰巖床裡包含了豐富的小型化石,其中有頭足類動物、珊瑚、刺海膽、石燕貝目生物[註],此外偶爾還能看到矽化了的海綿與海洋脊椎動物骨骼——包括硬骨魚、鯊魚、硬鱗魚[註2]等等。單單這些發現就已經非常重要了,因為這是探險開始以來第一次發現脊椎動物化石;但不久之後,鑽井的探頭穿過了地層掉進了一個空洞裡,這給了鑽井組的隊員新的激勵,讓他們更加興奮起來。通過一次大規模的爆破,他們打開了這個隱藏在地下的秘密;透過一個大約五尺寬、三尺深的鋸齒狀開口,這群熱切期待著的科考員們看到了一條低矮的石灰巖通道——這是五千萬多年前,南極還是個熱帶世界時,涓涓的地下水脈磨蝕掏空出的洞穴。
[註1:spirifera,腕螺的一種,始於中奧陶世,至泥盆紀達於極盛,絕滅於晚侏羅]
[註2:鱘魚那一類的軟骨魚。]
這片被掏空的巖層只有七八英尺高,但在各個方向上都延伸得很遠。洞穴裡有輕微流動的新鮮空氣,這說明它連接著一個巨大的地下隧道系統。洞穴的地面與頂端生長著許多的尺寸巨大的鐘乳石與石筍,其中有一些已經上下相連,形成了石柱;但最重要的是,洞穴的地面沉積著大量的貝殼與骸骨——在有些地方,骸骨堆幾乎阻塞了通道。這些骸骨全是從那些已經成為歷史的古老森林裡沖積下來的——這當中不僅有由樹木般的蕨類與真菌組成的陌生中生代叢林;也有遍布著蘇鐵、棕櫚以及原始被子植物的第三紀森林。骸骨堆積物裡包含了很多白堊紀、第三紀始新世[註]時期的代表性化石,以及其他生物樣本——它們的數量多得讓人難以置信,即便最偉大的古生物學家窮盡一年的時間也無法將之完全清點和歸類。軟體動物、甲殼類的外殼、魚、兩棲動物、爬行動物、鳥類以及早期的哺乳動物——大的、小的,我們所知道的和我們所不知道的,無所不有。無怪乎格德尼會衝進營地大聲高叫,也無怪乎人們會扔下手裡的工作,衝進凜冽的寒風中,爭先恐後地跑向那座聳立在雪地裡的高大鑽塔——那已經變成了一座新開啟的大門,連接著地球內部與已經消亡的亙古。
[註:公元前五千八百萬年到五千萬年。]
待好奇心得到初步的滿足後,萊克潦草地在記事本上寫了一份簡報,讓莫爾頓跑回營地用無線電播報出去。這也是我收到的有關此次發現的第一份報告。報告裡說,他們辨認出了一部分化石,其中有早期的貝類、硬鱗魚和盾皮魚的骨骼,迷齒亞綱類[註1]和槽齒類[註2]的殘骸,巨大的滄龍[註3]骨頭碎片,恐龍的椎骨與骨板,翼手龍的牙齒和翼骨,始祖鳥的殘肢,第三紀中新世[註4]的鯊魚牙齒,原始鳥類的頭骨,以及其他原始哺乳動物骨骼——像是古獸馬、劍齒獸、始祖馬、真岳齒獸[註5]還有雷獸[註6]。但他們沒有發現像是乳齒象、象、現代駱駝、鹿或牛科動物之類的近代生物;因此萊克推斷最後出現的沉積作用應該發生在漸新世時期[註7],而這片掏空的地層已經在現在這種乾燥、死寂而且無法進入的狀態下保存了至少三千萬年。
[註1:一類原始的兩棲類,在石炭紀和二疊紀發展為兩棲類的代表生物。]
[註2:一類出現在中生代早期的原始爬行動物。]
[註3:白堊紀肉食性海生爬行動物]
[註4:兩千五百萬到一千三百萬年之前]
[註5:活躍在北美洲漸新世時期的常見偶蹄目食草動物。
[註6:馬的近親,外表類似犀牛。生存於始新世早期至晚期。]
[註7:三千三百萬年到兩千三百萬年前。]
另一方面,洞穴裡還出現了許多非常古老的生物化石——這是種極不尋常的現像。根據夾雜在石灰巖裡的典型化石——例如瓶狀海綿[註1]——進行推斷,萊克認為這層石灰巖構造肯定形成於白堊紀科曼齊系時期,絕不會比這更早。但是洞穴裡散落的化石中卻出現了某些學界目前認為要比科曼齊系古老得多的生物,而且數量多得令人吃驚——其中有原始的魚類、軟體動物,甚至還有可以上溯到志留紀[註2]或奧陶紀[註3]的珊瑚。這種情況顯然說明這一地區的生物史出現了某種異常而又獨特的重疊,三億年前的生物與僅僅只有三千萬年歷史的生物出現在了同一個地方。至於這種生物史上的重疊在漸新世時期洞穴封閉之後又延續了多長時間,則完全無從猜測了。不論如何,更新世時期的可怕冰川終結了任何殘留在這一地區、妄圖能遠遠活過其應屬的地質時期的原始生物——這也是五十萬年之前的事情了,不過與這座洞穴的年紀比起來,它依舊像是發生在昨天一樣。
[註1:Ventriculite,一種已滅絕的花瓶狀的海綿,中文準確譯名未知,其化石是白堊紀地層的指示物。]
[註2:四億兩千五百萬年到四億五百萬年前]
[註3:五億年到四億兩千五百萬年前]
萊克並沒有讓第一條簡報久留,在莫爾頓動身返回挖掘地之前,另一條簡報就已經穿過雪地送到了營區裡。在這之後,莫爾頓就一直守在飛機的無線電前,將簡報與隨後萊克差遣信使送來的一系列補充說明一一發送給了我和阿卡姆號,並讓他們轉播給外界。那些通過報紙跟蹤探險進展的人應該還記得那天下午的報告在科學家之間引起多大的興奮與騷動——也正是這些報告,在這些年後,導致了斯塔克韋瑟-摩爾探險隊的成立——讓我不得不竭力勸阻他們的計劃。在這裡,我最好還是將萊克發來的簡報以原件形式給出,我們營地的報務員麥克泰格已經將之從鉛筆速記轉譯成了文本:
“福勒在爆炸後的石灰巖與砂巖碎片裡找到了最為重要的發現。幾條清晰的條紋狀三角形印痕,與之前太古代板巖上的痕跡非常類似。說明留下這種痕跡的生物繁衍了六億年,一直存活到了白堊紀科曼齊系時期,而且沒有出現形態學上的改變,或是尺寸大小的改變。如果要說變化,科曼齊系時期的印痕明顯比早前發現的印痕更加原始,或者退化。務必向媒體強調這次發現的重要性。其對於生物學的意義不亞於愛因斯坦對於數學和物理學的意義。記得附上我之前的工作與補充的推論。如我懷疑的一樣,這似乎表明地球曾見證了整整一系列,甚至許多不同系列的有機生物。這些生物要比我們所知道的、從太古代的細胞進化而來的生物體系要早得多。它們早在十億年前就已經高度進化與分化。當時地球還很年輕,任何生命形式或是普通的原生質結構都無法適應那種環境。那麼,這些生物是在何時、何地以及如何完成它們的進化的呢?”
——
“之後。檢查了大型陸生爬行動物、海生爬行動物以及原始哺乳動物的骸骨。發現骨骼上有奇怪的傷痕或創口。不同於任何已知的任何時期的掠食或肉食動物所造成的傷口。傷痕分兩種——筆直、貫穿的孔洞,與明顯由劈砍造成的痕跡。有一兩例被俐落切斷的骨骼。帶傷痕的樣本不多。已派人去營地拿手電筒。準備砍斷鐘乳石,擴大地下的搜尋範圍。”
——
“之後。發現奇怪的滑石碎片。約六英吋寬,一英吋半厚。與當地發現的地質構造完全不同——淡綠色,但沒有明顯的證據可以確定樣本的形成年代。碎片出奇的規則和光滑,形狀像是尖端破損的五角星,在內角和中央的表面有裂開的痕跡。表面完整的樣本中央有光滑的小坑。想知道它的來源與風化方式。可能是水磨作用造成的奇特結果。卡羅爾用放大鏡進行了研究,覺得能找到額外一些包含有地質信息的痕跡。表面規則地排列著一組小圓點。在工作時,狗表現得很不安,似乎很討厭這些滑石。滑石肯定散發著某種特殊氣味。等米爾帶來光源後,就開始探索地下區域,之後再做報告。”
——
“10:15P.M.。重大發現。奧蘭多和沃特金於9:45帶著光源在地底進行搜索時發現了一些巨大畸形的桶形化石,完全未知的品種;可能是植物,或者某種過度生長的未知海洋輻射動物[註]。礦物鹽顯然保護了生物組織。組織如皮革般堅韌,但某些部位依舊有驚人的彈性。樣本的兩端和周邊有破損的痕跡。從一端到另一端有六英尺長,中間部分的直徑為三點五英尺,兩端的部分向內收縮了約一英尺。像是有著五條隆起脊狀物的肉桶。樣本側面有破損,只剩下細小的莖桿,分布在桶的中部,脊狀物的正中央。另外,在脊狀物夾成的溝槽裡還生長著奇怪的構造——是一種能像扇子一樣折疊打開的梳狀物,或膜翼。大多數都已破損,只有一個完整——完全展開後接近七英尺。這種結構讓人想起某些出現在遠古神話裡的怪物,尤其是《死靈之書》虛構的遠古之物。這些翼架似乎原本連有皮膜,依靠一個腺狀管道組成的框架進行展開與合攏。在翼尖部分的管狀物上有明顯的微孔。身體的兩端都已皺縮,無法猜測裡面的結構,也想像不出上面原本還連接著什麼東西。等回到營地後一定要進行解剖。無法確定樣本是植物還是動物。許多特徵顯然非常原始。已派遣所有人手切斷鐘乳石,搜尋更多樣本。另外,發現更多有傷痕的骨骼,但這些事情可以暫緩。管理拉橇犬方面有麻煩。它們無法忍受新發現的樣本,如果不是我們把它們隔在遠處,可能會衝上來撕碎這些樣本。”
[註:指相對於兩側對稱的高等動物而言,呈中心對稱的原始動物。例如海星等。]
——
“11:30P.M.注意,德爾、帕波第、道格拉斯。最重要的發現。我更願意稱之為空前絕後的發現。阿卡姆號必須立刻將之轉播給金斯波特的無線電站。奇怪的桶形生物就是那種在太古代板巖上留下痕跡的生物。米爾、布德羅與福勒在地下距洞口約四十英尺的地方發現了一群樣本。有十三個,或者更多。樣品附近散布著古怪的圓潤滑石碎片。這些碎片比最初發現的要小,呈星形,但除了某些地方外沒有破損的痕跡。所發現的生物,有八個保存完好,附帶了所有的器官。已經把所有的樣本都搬到了地表。拉橇犬被隔開很遠。它們無法忍耐這些東西出現在附近。準備進行細緻描述,並精確傳回。報紙必須準確報導此事。
“樣本全長八英尺。帶有五條脊狀物的桶形軀幹長六英尺,中央最粗處直徑三英尺半,兩端直徑一英尺。暗灰色、柔軟但非常堅韌。翼膜展開達七英尺,與軀幹顏色相同,發現時保持折疊狀態,能從脊狀物之間的溝槽中伸展打開。翼骨架呈管狀或一端粗大的腺體狀,淺灰色,尖端有小孔。展開的翼膜有鋸齒狀的邊緣。圍繞軀幹中央緯線,在每條尖端呈直角的脊狀物中央有一組分叉的淺灰色柔軟肢幹或觸手。發現時所有肢體都緊貼在軀幹上,但展開後最長可達三英尺。類似原始的海百合觸手。單個莖桿直徑三英吋,在延伸六英尺後分叉成五條更小的莖桿,而後繼續延伸八英尺,再分裂成五條尖端漸漸收縮的細小觸手或卷鬚——因此,最初的一條莖桿共分裂成了二十五條觸手。
“軀幹的頂端,有鼓脹的淺灰色頸部,似乎生有腮狀器官。頸部以上是形態學的頭部,五角星形的,淡黃色,類似海星,覆蓋有三英吋長的堅韌纖毛。纖毛呈現出五彩繽紛的顏色。頭部厚實而肥大,從一端到另一端大約兩英尺。頂部正中央有裂口,可能是呼吸用的孔道。在五角星的每個頂端均向外延伸出三英吋長的淡黃色彈性軟管。每條管道的末端都有球形的隆起。淡黃色的薄膜向後翻卷包裹在柄上,露出紅色、帶虹彩的晶狀球體,顯然是一只眼睛。另外,有五條稍長的淡紅色軟管從五角星形頭部的內角中伸出來,並在終端形成同樣顏色的囊狀腫脹物。囊狀物在受壓會打開直徑最大可達兩英寸的鐘形的孔道。孔道裡排列著尖銳、白色的齒狀附生物——可能是張嘴。所有軟管、纖毛以及海星狀頭部的五個角在發現時都緊緊地貼伏著;軟管和五角星形的角都粘在球狀的脖頸和軀幹上。所有的構造都驚人地柔軟,但卻極其堅韌。
“軀幹底端的結構與頂端存在著對應關係,但底端的器官更加粗糙,而且有著不同的功能。軀幹下端連接著球根狀的偽頸,沒有腮狀的器官。再下面是淡綠色的五角星形肢體,肌肉發達,非常堅韌。五條肢體長四英尺,並且在尖端變得非常尖細。肢體根部直徑七英吋,尖端直徑兩英吋半。肢體的尖端生長著淡綠色的三角形膜狀物。每張膜上有五條經脈,長八英吋、底端寬六英吋。這是腳蹼、鰭或偽足。從十億年前,到五千或六千萬年前,巖石上的三角痕跡都是這種器官留下的。從海星狀排列的肢體那五角形的五個內角中均延伸出兩英尺長的淡紅色軟管,一樣也是漸漸變細的,根部直徑三英吋,尖端一英吋。尖端都有小孔。所有的部分都是皮質的,非常堅韌且極具彈性。四英尺長、帶有腳蹼的肢體無疑是依靠某種方式來進行運動的,在海洋裡,或是其他地方。當移動時,顯示出這些部位的肌肉非常強壯。發現樣本時,所有的肢體都緊緊地貼在偽頸和軀幹的底端,和上端的情況一樣。
“無法肯定地將之歸類為動物或是植物,但目前傾向於動物。可能是經歷了難以想像的高度進化後誕生的輻射動物,同時又殘留了某些原始的特徵。儘管局部表現出相互矛盾的特點,但它們與棘皮動物[註]有些類似。考慮到它們可能棲息於海洋中,很難解釋軀幹上的膜翼結構有何作用,但或許能用來在水中游動。肢體表現出的對稱性更加類似於植物,因為植物才具備最基本的上下結構,而動物通常是前後結構。在進化的最早階段,甚至在我們所知曉的、最簡單的太古代原生質出現之前,任何有關起源的推斷總讓人覺得非常費解。
[註:指海星一類的動物。]
“完整的樣本不可思議地類似於某些遠古神話裡提到的生物。這意味著,這些古老的生物必定也曾生活在南極洲以外的地方。德爾和帕波第曾閱讀過《死靈之書》,也看克拉克·阿什頓·史密斯根據《死靈之書》所畫下的那些噩夢般的繪畫。因此,當我提到遠古之物[註1]時,他們肯定會明白。據說它們因為一個玩笑、或是錯誤而創造出了地球上的所有生物。學者們一直認為是某些涉及非常古老的熱帶輻射動物的病態想像催生了神話裡的這些概念。威爾馬斯[註2]所提到那些史前傳說也如此——克蘇魯教團的附屬物[註3],等等。
[註1:Elder Things]
[註2:《暗夜呢喃》的主角]
[註3:Cthulhu cult appendages]
“這開啟了廣闊的研究領域。根據相關的樣本推斷,它們被埋在這裡的時間大約為晚白堊紀或早始新世時期。大量的石筍壓在它們上面。砍出一條路來非常困難。好在樣本非常堅韌,能避免大部分的傷害。樣品的保存狀況非常完美,顯然是由於石灰巖的作用。目前沒有更多的發現,但稍後會繼續搜索。眼下的任務是在沒有拉橇犬的協助下,帶著這十四個巨大的樣本返回營地。狗叫得非常兇暴,不敢讓它們靠近樣本。留下三個人照料拉橇犬——九個人應該足夠拖動三架雪橇了,但風向很不利。必須建立一條直通麥克默多灣的航線,並且開始運送物資。但我決定在進行休息前先解剖其中一只。真希望這裡能有一個真正的實驗室。德爾最好為自己阻撓西進計劃的事道歉。先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然後又是這些東西。如果這還不是探險的重點,那真不知道還能有些什麼。我們開拓了科學的疆域。祝賀你,帕波第,是你的鑽頭打開了那個洞穴。現在,阿卡姆號,請複述你的情況。”
我幾乎無法用言語來描述自己與帕波第在收到這條簡報後的心情。同伴們對於這件事的熱情一點也不亞於我們。在簡報從嗡嗡作響的收報機裡傳出來的時候,麥克泰格已經轉譯了一部分重要內容,待萊克的報務員停止播送後,他很快便將速記的內容轉化成了整條訊息。所有人都意識到了這次發現帶來的劃時代的意義。等阿卡姆號上的報務員按照要求複述了描述部分的內容後,我立即向萊克發去了祝賀。隨後待在麥克默多灣補給儲藏站裡的謝爾曼,以及阿卡姆號船長道格拉斯也都發出的祝賀。稍後,作為探險隊的領隊,我在阿卡姆號轉播給外界的消息裡加注了一些評論。當然,在這種極度興奮的狀態下,我們已經顧不上休息了;我唯一的念頭就是希望自己能盡快趕到萊克的營地。所以當他向我發來簡報,稱驟然到來的山間狂風使得短期內無法進行飛行時,我覺得非常失望。
但不出一個半小時,興趣再次蓋過了失望情緒。萊克送來了更多的簡報,告訴我們他們成功地將十四個巨大的樣本轉移到了營地。搬運的工作非常辛苦,因為這些東西出乎意料的重;但九個人還是乾淨利索地完成了任務。隨後,隊伍中的一些人開始在距營地較遠的地方修建一座雪砌的畜欄,以便可以把拉橇犬關在裡面,更方便餵養。樣本則被擺在營地附近凍硬的雪地上。萊克從中挑選了一只,準備嘗試初步的解剖。
解剖工作似乎比想像的要困難。萊克最初挑選了一個強壯而完整的個體。可是,即便新建的實驗室帳篷裡有汽油爐供暖,所選樣本的身體組織看起來也非常柔軟,但它依舊如同皮革一般堅韌。萊克一方面想在樣本身上打開必要的創口,另一方面又擔心因為過度暴力攪亂他所要觀察的精細結構,這讓他非常犯難。的確,他還有七個保存得更完好的樣本;但除非洞穴裡還能找到更多的新樣本進行補充,否則七個樣本實在太少,讓他沒法不計後果地展開解剖工作。因此,他換了一個目標,拖走了一只被嚴重壓扁、而且軀幹的一條脊溝已經部分斷裂的樣本。雖然破壞得比較嚴重,不過樣本在軀干兩端起碼還殘留著海星狀的身體結構。
結果很快通過無線電進行了報告,但卻相當令人迷惑,也激起更多的好奇。由於解剖器械幾乎無法切開這些不同尋常的身體組織,萊克沒有辦法獲得精確或細緻的結構,但得到的少量信息依舊讓我們感到驚嘆與迷惑。現存的生物學需要全面的修正,因為這種生物不是由現有科學已知的任何細胞發育生長而成的結果。儘管樣本可能已經有四千萬年的歷史了,可萊克幾乎沒發現礦物交代[註]的跡象,內部的器官非常完整。似乎這種生物的組織器官天生就有那種如同皮革一般的堅韌、耐腐而且幾乎無法被破壞的特性,這應該與某些完全超乎我們想像的無脊椎動物進化歷程有關。起先,萊克發現的東西都是乾燥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帳篷裡的溫度融化了什麼東西。生物未受傷的一面開始散發出某種刺鼻且令人不快的有機蒸汽。那不是血液,而是一種黏稠、暗綠色的液體,但是顯然有著和血液相同的作用。這個時候,所有三十七隻拉橇犬都已被關進了營地附近還未完工的畜欄裡,但即便相隔了一段距離,拉橇犬仍發出了瘋狂的咆哮,並對這種擴散開來的刺鼻氣味感到輾轉不安。
[註:指礦物取代生物體組織的位置進而形成化石的過程]
臨時展開的解剖工作得到了一些信息。但這些信息對於這種奇怪生物的歸類沒有起到任何的幫助,僅僅加深了它身上的神秘色彩。有關外露器官的猜測全都得到了證實,根據這些特徵任何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把它歸類為動物;但內部構造的檢查卻發現了許多植物才具有的特徵,這讓萊克陷入了無可救藥的困惑。它具備消化和循環系統,並且能通過底端海星形結構上生長的淡紅色軟管排泄廢物。草率地說,它們的呼吸系統需要氧氣而非二氧化碳,而且還有奇怪的證據顯示它們具備多個儲藏空氣的氣室,並且有能力在至少兩套發育完全的呼吸系統——腮與毛孔——之間進行轉換。顯然,它是兩棲的,或許也能在沒有空氣的環境下進行長時間的休眠。發聲器官似乎與主呼吸系統有關,但其表現出的反常特徵暫時無法解釋。幾乎無法想像它們能做出音節清晰的發聲或鳴叫,倒是有可能發出一種如同音樂般的、涵蓋了寬泛音域的笛聲。此外,肌肉系統也過度地發達。
它們的神經系統則非常複雜而且高度發達,讓萊克感到駭然。雖然在某些方面依舊非常原始和古老,但這種生物有一組神經中樞與神經節,並且顯示出極度特化的證據。它分為五葉的大腦驚人地發達,並且有證據顯示它們有一套通過頭頂堅韌的纖毛起作用的感覺器官——這與其他地球生物完全不同。或許,它有五種以上的感官,因此它的習性也無法根據任何現存的類似生物進行推斷。萊克認為它們肯定某一種有著敏銳感官的生物,並且在屬於它們的遠古世界裡有著精細的分工——非常像是今天的螞蟻和蜜蜂。但是在繁衍後代方面,它們反而像是隱花植物[註1],特別像是蕨類植物。它們在膜翼的尖端有孢子囊,而且顯然是從某類葉狀體[註2]或原葉體[註3]發展而來的。
[註1:指不產生種子而以孢子繁殖的植物,包括藻類、地衣、苔蘚和蕨類植物。]
[註2:指地衣等植物的生殖器官。]
[註3:原葉體是蕨類的一種生殖器官,既產生雄配子也產生雌配子。]
不過,如果想在這個階段就對它進行命名,實在是件非常愚蠢的事情。它看起來像是輻射動物,但是顯然又不僅僅只是輻射動物。它有一部分的植物特徵,但四分之三的部分仍是動物結構。這種生物最早應該起源於海洋,它極具對稱性的外形以及其他一些特徵都明確地支持這一推斷;然而我們卻無法準確地推斷出它們後來發生的演變。畢竟,那些膜翼結構說明它們可能也有飛行的能力。至於它們如何在一個剛剛誕生的地球上經歷極其複雜的進化歷程,並最終在太古代的板巖裡留下自己的痕跡,仍舊是個無從推測的問題。這使得萊克異想天開地想到了那些關於舊日支配者的遠古神話;在那些古老的神話裡,舊日支配者從群星之中降臨到地球上,並因為一個玩笑、或者錯誤而創造了地球生命;此外他還想到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學英語系的一個民俗學同僚也曾提起過一些怪異的傳說,聲稱某些外太空來的東西藏在偏遠的山區裡。
起先,萊克非常自然地認定前寒武紀巖板上留下的痕跡是由這些生物的還未高度進化的祖先留下來的,但他很快又推翻了這種太過淺顯的理論,因為那些更加古老的化石反而有著更加先進的特徵。若有什麼不同的話,相比早期的痕跡化石,後期痕跡化石的輪廓並非更加先進,反而有些退化。偽足的尺寸已經縮小,而且整體形態也似乎變得更加粗糙和簡單了。此外,萊克在檢查的那具樣本的神經系統與組織器官時,也發現了一些更複雜的器官結構在退化後殘留下來的奇怪痕跡。樣本身上萎縮與退化的痕跡多得驚人。而所有的疑問,都無從解答。於是,萊克回歸到那些神話裡,試圖找到一個暫時的名字來稱呼這些生物——開玩笑地將自己的發現稱為“遠古者”[註]。
[註:"The Elder Ones."]
大約凌晨2:30的時候,萊克決定延後接下來的工作,暫時休息一會。他用一塊防水布蓋上了解剖過的樣本,離開了實驗室帳篷,並饒有興趣地研究起那些完整的樣本來。永不下落的南極洲太陽慢慢軟化它們的組織。幾個樣本的頭部和兩三條軟管開始出現舒展的跡象;但由於氣溫還在華氏零度以下,萊克不認為樣本會快速腐爛。不過,萊克還是將未解剖的幾具樣本堆在一起,並蓋上一張備用的帳篷擋住了太陽的直射。這樣也有助於防止它們的氣味傳到拉橇犬那裡。雖然拉橇犬被關在遠處的雪圈裡,而且雪牆也修建得越來越高,但它們表現出的不安與敵意確確實實給探險隊帶來了不小的麻煩。越來越多的人倉促地加入到了堆高畜欄雪牆的工作中,人數已接近隊伍總數的四分之一了。萊克也不得不開始用厚重的積雪壓住帳篷帆布的底角,好讓帳篷能撐過越來越強的寒風。而那片魁偉的山脈似乎正在醞釀著一場極其狂烈的風暴。早前他們曾擔心會有突發性南極風暴,而現在這種擔憂變得更加明顯了。在埃爾伍德的監督下,探險隊採取了許多預防措施——帳篷、新畜欄以及簡陋的飛機掩體在朝向山脈的那一面都用積雪進行了加固。由於先前只是在空閒時間裡用凍硬的積雪堆建了一個基座,這些後來加築的掩體完全沒辦法堆到它們應有的高度;萊克最後只能把從事其他任務的所有人手都抽調了過來。
大約四點的時候,萊克終於結束了播報,並且建議我們休息一下。等到掩體牆再堆高一點的時候,他們全體組員也能歇一歇了。他用無線電與帕波第進行了一些友好的閒聊,並再一次稱讚了那些性能極其出色並且幫助他完成這一驚人發現的鑽探設備。我熱情地對萊克表示祝賀,坦言他堅持向西勘探的舉動非常正確。隨後,我們一致同意等第二天早上十點再用無線電進行聯繫。如果那時候風暴過去,萊克將會派來一架飛機接走留在我營地裡的隊員們。就在結束聯絡前,我向阿卡姆號發送了最後一條消息,指示他們暫時不要向外界轉播當天的新聞,因為所有的細節似乎都太過激進,在沒有進一步的實證前,肯定會激起外界的質疑。
III
我猜,那天晚上我們一行人中沒有誰能睡得很熟,或是睡上很長時間。萊克激動人心的發現與越來越猛烈的凜風都讓人沒辦法安睡。即使在我們營地,風暴依舊無比暴烈,這讓我們不禁開始懷疑萊克的營地裡會是怎樣一副景像,畢竟他們就直接坐落在那些無人知曉的魁偉山脈腳下,而那些山脈正是這場風暴的搖籃與源頭。麥克泰格在早晨十點的時候醒了過來,並按照約定試圖用無線電聯繫萊克,但西面紊亂的氣流似乎產生的某種電氣效應,阻斷了無線電通訊。不過,我們仍然聯繫上了阿卡姆號。道格拉斯告訴我,他也曾試圖聯繫萊克,但沒有應答。他不知道風暴的事情,雖然風暴在我們營地裡無休止地肆虐,但麥克默多灣裡只起了一點點微風。
我們在無線電旁焦躁地等了一整天,並且不時地嘗試聯繫萊克,但一直都沒有結果。接近中午的時候,一陣極度狂烈的風暴從西面呼嘯而至,讓我們不由得當心起自己營地的安全狀況來;但風暴最終還是消退了,只在下午兩點的時候稍稍復發了一陣。在三點過後,外面已經非常安靜了。於是我們加倍努力,希望能聯繫上萊克。考慮到他那邊有四架飛機,每架飛機上都配置著一臺極好的短波無線電,我們無法想像有什麼尋常事故能破壞他們所有的無線電設備。然而冷酷的死寂依舊持續著。當我們意識到風暴的狂亂力量也曾他那裡肆虐時,我們不由得做出了更多可怕的猜測。
六點的時候,我們的恐懼變得更加強烈、更加肯定起來。在與道格拉斯及索芬森進行無線電會議後,我決定採取行動展開調查。與謝爾曼以及另兩個水手一同留在麥克默多灣貯藏站的第五架飛機狀況良好,隨時可以使用,而眼下的形勢似乎也到了必須要動用它的時候。因此,我用無線電聯繫上了謝爾曼,命令他盡快駕駛飛機帶上兩名水手趕來南方營地與我們會合。此時的氣候條件顯然非常有利於飛行。接著,我們討論了後續調查行動的成員名單,並最終決定全體出動,連同留在身邊的雪橇與拉橇犬統統都帶上飛機。雖然運載量很大,但我們用來運載笨重設備的大型飛機經過特別的訂製,能夠很好地完成任務。在此期間,我仍不時試圖用無線電聯繫上萊克,但完全沒有結果。
謝爾曼駕駛飛機於7:30起飛。水手岡納森與拉爾森也搭乘飛機一同趕來彙合。飛行途中,他們進行了幾次通報,表示一切順利。三人於午夜時分降落到了我們的基地,隨後所有人都聚在了一起,開始討論下一步行動。搭乘一架飛機飛越南極荒原,沿線卻沒有任何營地提供引導,終究是件非常冒險的事情,可是我們似乎也沒有其他的選擇,因此沒有誰想要退縮。凌晨兩點的時候,我們完成初步的飛機裝運工作,上床短暫休息了一會兒,然後又在四個小時內全都爬了起來,繼續進行剩下的打包與裝運工作。
1月25日,7:15A.M.,飛機航向西北方。麥克泰格負責駕駛,機上載著十個人,七條狗,一架雪橇,部分燃料和食物補給還有機載無線電等其他設備。當時的大氣層很清晰,相當平靜,溫度較為適中。飛行的目的地是萊克之前提供給我們的經緯坐標,他的營地應該就在坐標附近。我們預計旅途過程中不會遇到太多麻煩,但真正讓人擔憂的是我們會在航行終點發現什麼,或者什麼都沒有發現——因為,所有發往萊克營地的呼叫都只換來一片死寂。
那段旅途長達四個半小時。飛行期間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記憶裡,因為這段飛行在我的人生中占據著至關重要的位置。它是一個標誌,標誌著我在五十四歲那年失去了一個平凡的心智在習慣了外部自然與自然法則後所獲得的一切安寧與平和。自此往後,我們十個人——尤其是我與學生丹弗斯——將要面對一個潛伏著無數恐怖的可怕世界。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將它從我們的情感中徹底抹掉,而我們也竭力避免將它泄露給全人類。報紙已經刊登了我們在飛行過程中發送的簡報,裡面記錄那段連續飛行的旅途,期間我們遭遇了兩場變幻無常的高空烈風,還看到了一些奇怪的蓬鬆雪柱在風中滾動著穿越一望無際的冰封高原——阿孟森與伯德也曾記載過這樣的景像。隨後,我們遇到了一個問題,因為我們已經沒法用媒體能夠理解的詞語來表達自己的感覺了,再後來我們不得不採取更嚴格的方式檢查向外發送的報告。
水手拉爾森頭一個看到了前方由醜惡尖峰組成的鋸齒狀山脈。他的驚呼讓所有人都擠到了狹小飛機的舷窗邊。雖然飛行速度很快,但那些山峰升高的速度卻非常緩慢;這意味著那些山脈一定坐落無限遙遠的遠方,我們之所以能看到它們僅僅只因為它們高得超出了正常的想像。然而,隨著我們的前進,那些山峰緩慢而陰森地聳向西面的天空;讓我們能夠分辨出那些裸露而荒涼的黑色尖峰。閃光的冰晶雲組成了引人入勝的背景,映襯著這些山峰。看著它們矗立在南極洲微紅色的光線中,我們有了一種奇幻的感覺。在這幅奇景裡始終滲透著某種暗示,暗示著某些驚人的秘密與潛在的揭示。就彷彿那些光禿禿的如同夢魘一般的尖頂標誌著一座可怖門徑旁的立柱,指引著我們通往夢境裡的禁忌國度,以及那些遙遠時間、空間以及其他維度裡的難解深淵。我不禁開始覺得它們是邪惡的——這是一片瘋狂的山脈,而那些遠方的山坡正俯瞰著某些該被詛咒的終極深淵。那些不斷翻滾、彷彿散發著光輝的雲彩暗含著某些無法言說的深意,像是在暗示超越世俗空間之外,模糊而又飄渺的彼方;同時又可怖地提醒著我們,這片杳無人跡又無法窺探的終南之地是一個絕對偏僻、孤立、荒涼並且早已死亡了千萬年的世界。
年輕的丹弗斯將我們的注意力轉移到了新的地方。他發現山體高處的輪廓規則得有點兒古怪——就如同完美立方體上的一部分。萊克也曾在報告裡提到過這一現象。他說那些輪廓朦朧地像是羅列赫用巧妙而又奇異的繪畫表現的、位於雲霧繚繞的亞洲山脈頂端的原始寺廟遺址——我們看到的景象證實他的確所言非虛。十月份,第一次看見維多利亞地的景色時,我也曾有過這樣的感覺;而這一刻,那種感覺又回來了。此外,我還有些心神不寧,那太像是遠古神話了;這片危險的國度與在原始神話裡有著邪惡名氣的冷原[註1]太過相似,實在令人侷促不安。雖然神話學者們認為冷原位於中亞;但人類——或者說人類的祖先——有著非常漫長的族群記憶。而其中的某些神話很可能發源於那些比亞洲——甚至比我們所知的世界——更加古老的地方,某些恐怖的土地、山脈與廟宇。少數幾個膽大妄為的神秘主義者曾表示殘破的《納克特抄本》[註2]起源於更新世[註3]之前的世界,並且宣稱那些皈依撒托古亞[註4]的居民就如同撒托古亞本身一樣,是與人類完全不同的存在。總之,冷原,不論它在哪個時空,都不會是一個我願意涉足或靠近的地方,而我也不會喜歡一個與它類似的世界,一個曾孕育出萊克所提到的那些可疑的遠古怪物的世界。在這一刻,我開始後悔自己閱讀了那本令人嫌惡的《死靈之書》,後悔與大學裡那位博學得甚至有些令人不快的民俗學者威爾馬斯過多地討論這些東西。
[註1:plateau of Leng ,一個寒冷乾燥荒蕪的高原,不同的故事裡它的具體位置也不同。]
[註2:Pnakotic Manuscripts,洛夫克拉夫特虛構的第一本神秘書籍(1918年《北極星》)。在克蘇魯神話中,該書起源於人類之前,原始的抄本最初以卷軸形式存在。其前五章可能是由偉大種族所著,因為其包含了偉大種族的詳細歷史。]
[註3:始於一千八百萬年前,結束於一萬一千五百年前的地質時期。]
[註4:Tsathoggua,又譯札特瓜,一個長有黑色軟毛,有如同蟾蜍般巨腹的舊日支配者。由克拉克·艾什頓·史密斯首先在他的終北之地(Hyperborean ,我有時候也翻譯成北方淨土)系列小說中創造出來。根據他的描述,在終北之地有一群長著黑色長毛的生物崇拜這位神明,故有文中一說。]
當我們接近山脈並且漸漸分辨出丘陵地帶起伏的輪廓時,逐漸變成乳白色的天頂中突然出現了一幅奇異的蜃景。而之前的後悔情緒無疑加劇我對於那幅蜃景的反應。過去數周裡,我早已見過幾十次極地蜃景。其中有一些也如與那幅出現在天頂的蜃景一樣神奇,一樣栩栩如生;但這幅蜃景卻有著全新的晦澀含義,透露出一種險惡的象徵意味。當我們頭頂混亂的冰晶雲間隱約浮現出那座由奇異高牆、堡壘與尖塔組成的錯亂迷宮時,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蜃景裡出現了一座雄偉的城市,城市充斥著人類不曾知曉也不曾想像過的建築。那暗夜一般漆黑的巨石造物組成了無比宏偉的集合,無處不具現著對於幾何對稱法則的扭曲和倒錯。那當中有許多截去了頂端的圓錐——上面如同梯田般層層疊疊,或是遍布凹槽,這些圓錐臺上樹立著高大的圓柱形長桿,長桿隨處可見球狀的隆起,並且在頂端常常修築著一層層薄薄的扇形碟子;還有些突出在外、如同桌子一般的奇怪構造,像是用許許多多平板、圓形碟子或者五角星一個接一個堆疊出來的結果。那當中有混合在一起的圓錐與金字塔,有些獨立存在,有些的頂端則聳立著圓柱體或者立方體或者被截去頂角、更加扁平的圓錐與金字塔,偶爾還會有由五座針一般的尖塔構成的奇怪組合。管子一樣的天橋似乎將所有的瘋狂建築都連接在了一起。那些天橋位於不同的高度,但全都高得令人暈眩。這座復雜的迷宮巨大得讓人恐懼與壓抑。尋常的極地蜃景無外乎是一些較為狂野的景像,就像是北極捕鯨人斯科斯比於1820年看到並畫下來的那種。然而,此時此刻,前方聳達天際的陌生黑色山峰,記憶裡有關異樣古老世界的發現,以及籠罩在萊克探險隊上的可能的災難厄運全都融合在了一起,我們所有人似乎都在那幅蜃景裡找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惡意,與無比邪惡的徵兆。
隨後,蜃景漸漸解體,這讓我感到頗為寬慰,雖然這個過程將各式各樣如同夢魘一般的尖塔與圓錐短暫地化作了更加扭曲的形狀,反而讓人更覺毛骨聳然。整幅蜃景最終溶解消失在翻滾的乳白色。隨後,我們再度望向地面,發現這段旅途即將抵達終點。陌生的山脈從前方令人目眩地拔地而起,彷彿由巨人修建的可怖壁壘。它們所呈現出那種怪異的規則輪廓變得令人驚訝地清晰起來,甚至不需要通過望遠鏡就能看見。此時,我們正在低矮的丘陵上方,並且望見一些黑色的斑點點綴在冰層、積雪以及高地的裸露土地之間。我們覺得那兒應該就是萊克扎營與鑽探的地方。地勢在五六英哩外迅速抬升,形成一片更高的丘陵,形成了一道輪廓清晰的分割,將遠處那甚至超過喜馬拉雅山脈的可怕群山分離開來。最後,羅普斯——一個協助麥克泰格駕駛飛機的學生——對準左邊地面上一塊與營地差不多大小的黑色斑點降下了飛機。飛機降落的時候,麥克泰格用無線向外界發送了一條報告,這是探險隊最後一條未經審核直接發送的報告。
當然,之後逗留南極的時間裡,我們依舊發送了一些簡短的報告,所有人都閱讀了那些難以讓人滿意的報告。在著陸數小時之後,我們就謹慎地發回了一則消息,報告了我們發現的悲慘景象,同時很不情願地宣布:前一天,或再往前的那個夜晚,刮起的可怖風暴徹底摧毀了萊克的探險隊。確認有十一人死亡,年輕的格德尼失蹤。人們原諒了這則粗略含糊的報告,因為他們覺得這起令人震驚和悲傷的事件肯定對我們造成了嚴重的影響。而當我們解釋說狂風破壞性的力量使得十一具屍體遭受了嚴重的破壞,因而無法進行搬運時,人們也採信了我們的說法。事實上,我認為,雖然沉浸在悲痛、極度困惑以及緊緊攝住靈魂的恐懼中,但我們在具體事件上的報導並未出現失實。但那些我們不敢去提的東西裡卻隱含著驚人的深意;如果不是為了警告其他人遠離那些無可名狀的恐怖,我絕不會再提起那些東西。
那場風暴的確造成了可怕的破壞。即使沒有遭遇另一樁意外,萊克的探險隊恐怕也很難安然無恙地度過這場風暴。這場風暴,以及它掀起的細碎冰晶,肯定比我們探險隊之前遭遇的任何狀況都要危險。有一堵飛機防風牆似乎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層——幾乎要被徹底粉碎了;而遠處的鑽井塔架則完全被狂風吹散了。被固定好的飛機以及鑽探機械設備表面暴露出來的金屬部分被風磨得澄亮。儘管有積雪加固,仍有兩座小帳篷被徹底地壓扁了。所有暴露在風暴中的木頭表面都變得坑坑窪窪,而原本刷在木頭上的油漆也被悉數剝去。雪地上留下的痕跡都抹得乾乾淨淨。此外,我們也沒有發現任何完整的太古代生物樣本。不過我們從一堆倒塌的巨型堆棄物裡發現了一些礦物,其中包括幾塊淡綠色的滑石碎片。它們古怪五角星形的輪廓以及上面一組組由圓點構成的模糊圖案引起了許多可疑的對比;與滑石碎片一同發現的還有些化石骨骼,上面都有那種典型的奇怪傷痕。
沒有拉橇犬倖存。萊克等人在營地附近用積雪匆忙修建起來的圍欄幾乎被徹底摧毀了。破壞可能是狂風造成的,但圍欄貼近營地的那一面——雖然沒有迎風——卻遭受了更嚴重的破壞,似乎說明困在裡面的拉橇犬在向外跳躍或突破。萊克帶走的三架雪橇全都不見了,我們覺得可能是狂風將它們吹到其他地方去了。留在鑽井附近的鑽探與融冰設備都遭到了嚴重損壞,沒法進行回收,於是我們用被破壞的設備塞住了萊克炸開的那條通往古老過去、略微有些令人不安的通道。此外,我們還留下了兩架狀態最糟的飛機;因為剩下的組員裡只有四個人——謝爾曼、丹弗斯、麥克泰格與羅普斯——能夠駕駛飛機,而且丹弗斯精神過度緊張,不適合導航。我們帶回了能夠找到的所有書籍、科學儀器以及其他雜物,但還有許多的東西都被莫名其妙地吹走了。備用帳篷與保暖用的皮毛製品不是丟失了,就是被破壞得不成樣子。
我們駕駛飛機進行大面積巡航。大約下午四點的時候,我們放棄了搜尋,認定格德尼已經失蹤,並且將經過謹慎核查的消息發送給了阿卡姆號,供他們轉播給外界;而我覺得我們成功地將報告書寫得非常平淡與含糊。我們最多只向阿卡姆號提起我們帶去的拉橇犬表現得非常焦躁,根據可憐的萊克之前做出的報告,我們都知道拉橇犬在靠近那些生物樣本時會變得非常狂躁不安。但是,我想,我們並沒有提起這些拉橇犬在奇怪的淡綠色滑石以及其他一些物件邊嗅來嗅去時也表現出了類似的不安反應。這些散落在當地、會引起拉橇犬焦躁的東西中包括有科學儀器、飛機以及營地與鑽井附近的機械設備。這些設備中的某些部件出現了鬆動,還有些部件甚至被什麼東西移走了——如果是狂風完成了這些舉動,那麼這場風暴肯定有著古怪的好奇心和調查能力。
至於那十四個生物樣本,我們有充分的理由模糊淡化與之相關的事情。我們說過——我們只發現了一些已經損壞的樣本,但是從破損樣品身上獲得的信息已足夠證明萊克做出的描述的確非常完整,而且精確得令人印象深刻。要把個人情感排除在這件事情之外實在很困難——報告也沒有透露我們發現了多少個樣本,或者準確地說明發現的過程。在那個時候,我們一致同意,向外發送的報告需要謹慎對待,不能讓人們覺得萊克隊伍裡的某些人已經精神錯亂了——因為事情看起來的確讓人覺得有些瘋狂,我們發現六個殘缺不全的怪物被豎直地埋進了九英尺厚的積雪下,而且這些冰雪墳墓還被堆建成了五角星形,並且印上了一組組由圓點構成的圖案——那些圖案與中生代或第三紀地層裡發掘出來的那些古怪淡綠色滑石上的點陣一模一樣。至於萊克提到的那八個完整的樣本全都被風暴給吹走了。
此外,我們希望人們的心智能夠保持平和;因此,雖然我與丹弗斯於抵達萊克營地的第二天駕機飛越了那片山脈,但我們從不談論那趟可怕的旅途。事實上,只有一架最大限度減輕重量的飛機才有可能飛越一條如此之高的山脈,那條山脈仁慈地限制了參加探險之旅的人數,因此只有我們兩個人目睹了恐怖的一切。等凌晨一點返回營地的時候,丹弗斯幾乎已經歇斯底里了。不過他依舊緊緊地閉上了嘴,著實讓人欽佩。我甚至都不用說服他別去展示我們在探險過程中畫下的素描,以及我們裝在口袋裡帶回來的東西。除了我們一致同意轉達給外界的故事外,他沒有多說一個字,而且還把探險途中拍攝的照片膠卷統統藏了起來,留作私下研究之用;所以,我現在要說的事情是全新的——就連帕波第、麥克泰格、羅普斯、謝爾曼以及其他組員也不知道。事實上,丹弗斯比我更加守口如瓶;因為他從不告訴我他最後看到的——或者他以為他看到的——東西。
眾所周知,我們報告了駕機艱難攀升的過程。在報告裡,我們證實了萊克的觀點——這些巨峰的確是由太古代板巖以及另一些非常古老的褶皺地層構成的,而且自白堊紀科曼齊系中期以來,這些山峰就沒有發生過任何改變;同時,我們還對那些攀附在山崖上的立方體和壁壘狀規則構造進行了一些尋常的描述;並且認定那些山坡上的巖洞應該是被流水溶解的石灰質巖脈;此外,我們在報告裡推斷說那些經驗老道的登山者應該可以借由某些陡坡和山隘攀登並翻越這些山脈;最後,我們還在報告裡宣稱山脈那神秘莫測的另一邊有一座與山脈本身一樣古老、一樣一成不變的超級高原——這座高聳入雲、廣袤無垠的高原海拔足有兩萬英尺。離奇怪誕的巖石構造從高原表面薄薄的冰層中穿透而出;而高原表面與那些最高峰的陡峭崖壁之間則綿延著逐漸平緩的低矮丘陵。
這部分報告從各方面來說都是真實的,而在營地裡的人也對此非常滿意。不過,我們在時間上撒了謊。我們離開了十六個小時——雖然報告說我們在那段時間裡從事了飛行、著陸、勘測與巖石采集等一系列工作,但這個時間依舊比這些工作應當花費的時間更長一些——但是,我們謊稱逆風環境延緩了我們的速度,因此沒有引起懷疑。其他的事情都是真的,我們的確曾降落在山脈後方的丘陵地帶。幸運的是,我們的故事聽起來非常真實與平淡,因此其他人並沒有產生重複探險的想法。如果真的有人打算這麼做,我會用盡全力阻止他們——然而我不知道丹弗斯會有什麼反應。在我們探險的時候,帕波第、謝爾曼、羅普斯、麥克泰格以及威廉森一直在忙著修復萊克留下來的、狀態最好的兩架飛機——因為有東西搞亂了它們的操縱系統,使之出現了莫名其妙的問題。
我們決定在第二天清晨裝載好所有的飛機,然後盡快返回之前的營地。雖然在路線上有所迂迴,但這是抵達麥克默多灣最安全的路線;因為在這塊萬古死寂的大陸上筆直飛越一片完全陌生的荒原會帶來許多額外的、不必要的風險。考慮到大量隊員不幸罹難,鑽探設備也悉數被毀,想要繼續探險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那些我們未曾向外界透露的疑問與恐懼圍繞著我們,讓我們只想盡快逃離這個荒涼死寂、孕育瘋狂的極地世界。
眾所周知,返程非常順利,我們沒有遇到更多的災難。在經過一段快速、不間斷的飛行後,所有的飛機都於第二天晚上——1月27日——抵達了之前設立的南方營地;二十八日,我們分兩趟飛回了麥克默多灣,其中一趟在途中短暫停頓了一次。那次停頓很短暫,因為在我們離開南極大高原,飛越大冰架時,在狂風中飛錯了方向。五天後,阿卡姆號與密斯卡尼托克號載著剩下的所有成員與儀器,破開逐漸變厚的浮冰從羅斯海啟程。維多利亞地上那彷彿在嘲弄我們的群山若隱若現地聳立在西面,映襯著南極動亂的天空,並且將狂風嗚咽的呼嘯擰成一種如同音樂一般的笛聲。這種音域寬廣的笛音令我的靈魂感到了徹骨的寒意。不出十四天,我們便將極地的最後一點兒徵兆拋在了身後。能夠順利擺脫那片受到詛咒的、在腦海中縈繞不去的國度,讓我們由衷地感謝上天。在那土地上,自物質最初在這星球那尚未冷卻的地殼上翻滾、漫游的時候起,生命與死亡、時間與空間之間就在未知的時代裡締結下了邪惡而又褻瀆神明的盟約。
回來之後,我們就經常阻撓南極探險,並且非常團結與忠實將某些懷疑和猜想埋在自己心底。就連年輕的丹弗斯,雖然已經精神崩潰,也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退縮,或是向他的醫生多說什麼——事實上,如我之前所說,他覺得自己看到了某些東西,但是他甚至都不願告訴我自己看到了什麼,雖然我覺得如果他願意吐露的話,會對他的精神狀態大有裨益。雖然他看到的那些東西可能只是經歷了先前的驚駭後,產生的虛幻餘波,但如果他能說出來,或許可以解釋很多東西,也讓他得到舒緩和釋放。這只是我個人的感覺,因為在某些罕見的、不可靠的瞬間裡他朝我喃喃低語地說起一些支離破碎的東西——然而一旦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他便會激烈地否認自己說過的一切。
勸服其他人遠離那片白色的南方世界是件非常苦難的工作。此外我們的一些工作或許直接損害了原來的目的,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我們本該明白,人類的好奇心是不會磨滅的,而我們之前宣布的探險結果已經足夠吸引其他人懷著長久以來追尋未知的激情繼續向前。萊克有關怪物的報告已經將博物學者與古生物學家的好奇心激發到了頂點,但是我們很聰明地沒有展示那些從被埋葬的怪物上採集到的樣本,以及在發現這些樣本時拍下的照片。此外,我們也抑制住衝動,沒有展示淺綠色滑石以及帶傷痕的骨骼化石上令人困惑的地方。丹弗斯與我更是牢牢保管著我們從那邊的超級高原上拍攝與繪製的圖片,以及那些我們撫平後恐懼地檢查完然後放在口袋裡帶回來的東西。
如今,斯塔克韋瑟-摩爾探險隊正在組建,而且比我們準備得更加周全。如果無人勸阻,他們將會深入南極的最深處,融冰開鑿,然後他們會發現我們所知道的東西,而那東西可能會終結整個世界。所以,我沒辦法繼續沉默下去——即便我因此再度提起那些位於瘋狂山脈之後,最可怖也最無可名狀的東西。
IV
一想到要讓自己的思緒回到萊克的營地裡,再次想起我們真正發現的東西——想起其他那些位於瘋狂山脈之後的東西,就讓我猶豫不決,倍感嫌惡。一直以來,我總在試圖逃離那些駭人的細節,讓那些模糊的映像取代那些真實發生的事情,以及那些無從迴避的推論。我希望自己已經說得足夠,能夠簡單地略過剩下的部分;略過萊克營地裡的可怕情景。我之前已經提過那些被狂風蹂躪過的景像——殘破的防風牆;錯亂的機器;隊伍裡的拉橇犬所表現出的不同程度的焦躁與不安;消失的雪橇;探險隊員與拉橇犬的死亡;格德尼的失蹤;還有那六個以某種瘋狂的方式被埋葬在積雪裡的生物樣本——雖然它們來自於一個已經死去四千萬年之久的世界,僅管它們遭受了結構性的破壞,但它們的組織與器官依舊完好得不可思議。我不記得自己是否提過一件事——在檢查過營地裡的動物屍體後,我們發現少了一只狗。當時,我們並沒有深究——事實上,後來只有我與丹弗斯還記得這件事。
那些我一直迴避的、但卻非常重要的事情與屍體有關,也與某些難以察覺的細微之處有關——那些細微之處或許能夠為看似混亂的場景提供一套毛骨悚然而又令人難以置信的解釋。在此之前,我一直盡力讓人們的注意力遠離這些瑣碎之處;因為那樣會簡單許多,也普通許多——只要將一切都歸咎於萊克探險隊裡某些成員突然精神錯亂就夠了。從這種角度看,巍峨山脈間吹來的邪惡風暴一定猛烈得能將任何置身在這片神秘與荒蕪中心的人逼瘋。
當然,最為怪異反常的地方還是那些屍體被發現時的狀態。不論是人,還是狗,所有屍體都處於一種可怕的扭曲狀態,並且以某種殘忍而又完全無法形容的方式被撕扯絞碎了。根據我們的估計,所發現的受害者全都死於絞勒或撕裂。很顯然,是拉橇犬引發了這場災難——因為那座匆忙修建起來的畜欄遭到了嚴重的破壞,說明有東西從內部暴力突破了雪牆。由於拉橇犬對那些可憎的古老生物樣本表現出了極度的憎惡與仇視,畜欄被刻意修建在距離營地一定距離的外圍,然而這一預防措施似乎毫無作用。由於那些拉橇犬被單獨留在了可怕的狂風中,而且那些雪牆既不夠高也不夠結實,因此它們肯定受驚逃竄了出來——至於到底是因為風的作用,還是因為那些可怕的樣本所散發出的微妙但卻越來越濃烈的氣味,已經沒人能說得清楚了。
不論發生了什麼,肯定非常毛骨悚然,而且令人憎惡。或許,我最好把自己的厭惡情緒擱在一邊,直接說出最糟的部分——但在這之前,我要明白無誤地陳述一個觀點,基於第一手的觀察材料,以及我與丹弗斯一同作出的最嚴格的推理,當時失蹤的格德尼絕不會是製造我們所發現的恐怖景像的罪魁禍首。我已經說過,屍體都被可怖地絞碎了。現在,我必須補充說,其中有些屍體還曾被切割分離過。某些東西以最怪異、最冷血而毫無人性可言的方式完成了這些工作。而且人與狗的屍體上都出現了這種情況。不論是人還是狗,所有較為健全和肥胖的屍塊都被切割、分離了大量的血肉組織,彷彿有一個細心的屠夫在處理這一切;而屍塊周圍還奇怪地撒著鹽粒——這些鹽粒應該是從飛機上破損的補給箱裡拿出來的——這在我們的腦海裡勾起了最為恐怖的聯想。怪事還發生在一座簡陋的飛機防風牆邊。防風牆內的飛機被拖了出來,但風暴抹去了所有的痕跡,因此沒法做出可信的推斷。一些從人類屍塊上粗暴撕扯下來的衣物碎片散落在營地裡,但卻提供不了什麼線索。在被毀的圍欄一角,牆體擋住狂風的地方留下了某些非常模糊的痕跡,這些痕跡為我們提供一些模糊的想法,但那毫無用處——因為那些想法裡顯然與過去一周來、可憐的萊克一直在談論的那些化石痕跡混雜在了一起。置身在那片瘋狂山脈投下的陰影裡,任何人都應當小心自己的想像力。
正如我在前面說過的一樣,清點到最後,我們發現格德尼與一條狗失蹤了。但在走進那座位於避風處的可怖帳篷前,失蹤的其實是兩個人和兩條狗;不過,在調查過那些可怕的冰雪墳墓後,我們走進了毫髮無傷的解剖室帳篷,並且看到一些恐怖的事情。帳篷裡的場景與萊克停止解剖時的情況完全不同,因為之前擺在臨時解剖臺上、並且用防水布遮蓋起來的遠古怪物樣本已經被移走了。事實上,後來在積雪裡發掘出那六具被掩埋起來的生物樣本時,我們已經認出了萊克解剖過的那個個體——它散發著一絲特別可憎的氣味,而且是一塊塊拼接起來的。實驗臺上面,以及實驗臺周圍,散落著一些別的東西——而我們很快就意識到,那是一條狗和一個人通過一種細緻但卻古怪而笨拙的方式解剖後留下的碎塊。為了照顧生者的感受,我不會在此提到被解剖的人究竟是誰。萊克解剖用的器件都不見了,但我們發現了一些因為仔細清洗解剖器件而留下的痕跡。汽油爐也不見了,但在汽油爐原來的位置上,我們發現了一堆以某種古怪方式使用過的火柴。我們把解剖室帳篷裡的人安葬在了另外十個人旁邊,狗也安葬在了另外三十五條狗附近。此外,實驗臺上還有奇異的污漬,而一些帶插圖的書籍也被粗暴地撕扯開,散落在實驗臺的周圍。但我們實在太過困惑,無從推測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便是營地所有恐怖情景中最糟糕的部分。但還有一些事情也讓人感到困惑。除開格德尼和一條狗外,八個保存完整的生物樣本,三架雪橇、某些儀器設備、部分帶插圖的科學類與技術類書籍、文具、手電筒、電池、食物、燃料、加熱設備、備用帳篷、皮毛衣物都失蹤了,這都讓我們毫無頭緒。此外,令人困惑的事情還有:某些紙張上留下了一些邊緣參差不齊的墨點;營地和鑽井附近的飛機與所有其他的機械設備上都留有東西以古怪而陌生的方式擺弄與試驗後留下的痕跡。隊伍中的拉橇犬似乎非常憎惡這些被胡亂擺弄過的機器。營地裡的食品貯藏室也被弄得一團糟:某些日常主食不見了;而且留下了一堆已被打開的罐頭——那些罐頭全都是從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被打開的,雖然不合時宜,但卻依舊讓人覺得非常滑稽可笑。隨處散落的火柴也構成了另一個較小的謎團——在這些火柴中,有些是完整的,有些已經折斷的,也有些被使用過。此外,我們還在附近找到了兩三張帳篷帆布與一些皮毛衣物,這些東西都被古怪地撕開了,似乎為了進行無法想像的笨拙改造而留下的結果。因此,人類與拉橇犬屍體上留下的暴行,以及那些以極度瘋狂的形式掩埋起來的殘破古老生物樣本,僅僅只是這場令人崩潰的瘋狂行徑中極小一部分。為了防止出現像是眼下這樣的情況,我們小心地拍攝下了營地裡發生的大部分瘋狂情景;我們將這些照片用作證據,懇請正在準備的斯塔克韋瑟-摩爾探險隊放棄他們的探險行動。
在避風處發現那兩具屍體後,我們的第一反應便是跑去拍攝那一排五角星形的瘋狂墳墓,並再度打開它們。我們不由自主地注意到這些可怕墳丘的形狀,以及它們上面的一組組圓點,像極了可憐的萊克所描述的那些奇怪的淡綠色滑石;隨後我們在那一大堆礦石裡也找到了一些滑石,進一步確定了兩者的相似性。必須要說明的是,這些東西的整體形狀令人憎惡地聯想起了那些古老生物海星形的頭部;而且我們一致認定,這種可憎的暗示一定對萊克他們過度興奮卻又極度敏感的心智產生了強烈的影響。
就目前談到的部分而言,所有人都會自然而然地將事情歸結為萊克隊伍裡的某些成員——尤其是唯一可能倖存的組員格德尼——精神錯亂後造成的結果;但我不會天真地認為我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安於這個解釋,不會產生某些瘋狂可怕的聯想——只不過健全的理智不允許我們將那些念頭清晰構想出來而已。當天下午,謝爾曼、帕波第與麥克泰格在周邊地區進行了一次細緻的搜索巡航。他們拿著望遠鏡在地平線上搜尋格德尼,也搜尋各式各樣下落不明的器物;但卻沒有發現任何線索。他們報告說魁偉的山脈無窮無盡地向左右綿延開去,既看不到高度的變化,也看不到山體基本構造的變化。不過,一些山峰上的規則輪廓——立方體或壁壘狀構造——要更加明顯和醒目,愈發詭異地像是羅列赫所畫下的那些位於亞洲山脈上的廢墟。神秘巖洞散布在黑色無雪的山峰上,不論他們飛到哪裡,都能看得到。
儘管目睹了如此之多的恐怖景像,我們仍舊懷有足夠的科學熱情與冒險精神去探索隱沒在這片神秘山脈之後的未知國度。我們謹慎核查後發布的報告裡提到了之後的安排。在經歷過一天的恐懼與迷惑之後,我們於午夜時分安頓了下來——並且制訂了一個試探性的方案,準備在第二天早晨,利用一架最大限度減輕重量的飛機帶著航空相機和地質學設備進行一次或多次飛越山脈的航行。探險隊決定由我與丹弗斯進行第一輪嘗試,並且打算在早晨七點起飛;不過,強風延誤了起飛的時間——這一點在發送給外界的簡短報告裡也提到了,直到九點才我們才起飛離開營地。
我已經在前面復述了那個含糊的故事。當初在經過十六個小時的探險,最終返回營地後,我也曾用同樣的故事搪塞留在營地裡的隊員——並且轉播給了外界。現在,我要做的就是為那些仁慈的空白填上我們在群山那邊的隱匿世界裡真正看到的東西——那些最終導致丹弗斯完全崩潰的東西。我希望丹弗斯也能坦白地說出那些只有他看見的東西——即便那可能只是神經質的幻覺——卻也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但他堅決反對這樣做。我只能復述他後來喃喃自語的破碎片段——在我們體驗過真實存在的驚駭後,逃上飛機騰空而起,飛越狂風肆虐的山關隘口時,這些東西曾讓他無法抑制地大聲尖叫。我會在聲明的最後部分提到這些東西。我希望自己所揭露出來的事情——那些明顯暗示著這個世界上還殘存有某些古老恐怖的證據——能夠阻止其他人深入南極內部——或者,至少能夠阻止其他人深入窺探那片充滿了禁忌秘密與冷酷荒蕪的終極荒原之下的秘密——如果不能,那麼不可名狀、可能也無法度量的邪惡將降臨到我們頭上,到那時這些後果都與我毫無瓜葛。
丹弗斯與我研究了帕波第在前一天下午飛行時寫下的記錄,並且用六分儀進行了觀測,計算出最低的山隘就在我們右側不遠的地方,站在營地裡就能望見。那條山隘的高度大約為海拔兩萬三千英尺到兩萬四千英尺。肯定了這一點之後,我們登上了減輕重量的飛機開始了那一趟發現之旅。我們的營地坐落在那片大陸高原上的丘陵地帶,本身的海拔已有一萬兩千英尺;因此實際需要攀升的高度並沒有看上去那麼高。不過,隨著飛機的爬升,我們仍敏銳地感覺到空氣逐漸變得稀薄,而氣溫也變得越來越刺骨;因為,為了保證能見度,我們必須打開舷窗。當然,我們也因此穿上了最厚的皮毛衣物。
那些黑暗而不祥的禁忌山峰聳立在滿是裂隙的積雪與冰川之上。飛近之後,我們發現了更多攀附在山坡上,規則得有點兒古怪的構造;並且再度想起了尼古拉斯·羅列赫筆下奇異的亞洲風景。那些古老且嚴重風化的巖層完全證實了萊克的報告,說明這些山峰是在地球歷史中某個非常古老的時期以完全相同的方式聳立形成的——也許它們有五千萬年以上的歷史了。它們原來的高度,已經無從猜測了;但與這片奇特地區有關一切東西都說明當地的氣候條件不利於大的變化,也會阻礙那些通常會使得巖石風化的氣候過程。
但最令我們著迷和不安的還是那些散布在山坡上的立方體、壁壘結構與洞穴。丹弗斯駕駛飛機的時候,我用望遠鏡仔細研究了它們,並且進行了航拍;有時候,我會接替他的駕駛工作,讓他騰出時間來用雙筒望遠鏡看一看——不過我在航空飛行方面完全是個外行。我們看得很清楚,這些山體構造大多都是由淡色的太古代石英巖組成的,與廣闊山坡表面分布著的其他巖石結構完全不同;但可憐的萊克幾乎沒有提到重點——這些東西的結構太過規則,甚至達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他在報告裡說,經歷過無窮無盡的亙古歲月,這些規則構造的邊緣已經因為野蠻的風蝕作用破碎磨圓了;然而異乎尋常的牢固與堅硬保護了它們,免遭歲月的磨滅。那些構造上的許多地方,尤其是靠近山坡的部分,似乎與周圍山坡表面的巖石是同一類巖石。這些奇異巖石構造在山坡上的分布與排列看起來像是安迪斯山脈上的馬丘比丘遺跡[註1],或是牛津-費爾特博物院聯合探險隊於1929年在基什[註2]發掘出的古老基牆;丹弗斯與我有時候會覺得自己看到獨立的巨大石塊——當初萊克報告說與他一同飛行的卡羅爾也曾有過類似的感覺。老實說,我不知道這些東西為何會出現在這裡——這讓身為地質學家的我古怪地感到卑微與謙遜。火成巖常常會產生古怪的規則輪廓——像是愛爾蘭島上著名的巨人堤[註3];可是,雖然萊克曾懷疑自己看到了冒煙的火山錐,但這條巍峨山脈暴露在外的部分完全沒有火山構造的跡象。
[註1:秘魯境內前哥倫布時期的印加遺跡。馬丘比丘是南美洲最重要的考古發掘中心]
[註2:古代蘇美爾城邦。位於今天伊拉克中部,Tall al-Uhaymir附近,在巴比倫遺址以東。]
[註3:位於北愛爾蘭貝爾法斯特西北的大西洋海岸。此地數公里長的海岸上分布了數萬根六角形石柱。石柱連綿有序,呈階梯狀延伸入海。 巨人堤道被認為是6000萬年前火山噴發後熔巖冷卻凝固而形成的。]
這些古怪的巖石構造大多分布在一些奇異的洞穴附近。這些洞口的規則輪廓也讓我們感到有些困惑,但卻相對容易理解。和萊克所報告的一樣,洞口的形狀大多都近似於方形或半圓形;就像是天然的洞穴被神奇的大手塑造成了更加規則對稱的形狀。這類洞穴的數量極多,分布廣泛,說明石灰石巖層中溶蝕出的無數管道已將整個地區變成了一片複雜的蜂巢系統。雖然搜尋時的匆匆一瞥無法看到洞穴更深處的情況,但它們裡面顯然沒有生長鐘乳石與石筍。洞穴的外面,與洞口相連的山坡表面,也似乎總是光滑而規則的;丹弗斯甚至覺得那些風化形成的裂縫與坑窪似乎形成了某種不同尋常的形狀。營地裡發現的恐怖與怪誕還徘徊在他的腦海裡,以至於他覺得那些風化形成的坑窪隱約有些像是那一組組散布在古老的淡綠色滑石上、令人困惑的圓點;六座以瘋狂樣式堆建起來、埋葬著怪物的冰雪墳丘上也令人毛骨悚然地複製了那些圓點。
我們逐漸向上攀升,越過那些較高的山麓,沿著事先規劃好的那條相對低矮的山隘繼續向前飛行。隨著飛機的前進,我們偶爾也會俯瞰下方的冰層與積雪,想像自己是否能依靠過去那些簡單的登山裝備爬上這些山峰。出乎意料的是,我們發現想要爬上這些山峰遠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困難;雖然一路上會遇到某些裂縫與其他險要的地勢,但這些難關似乎不太可能能阻擋住斯科特、沙克爾頓或是阿蒙森[註]那樣的雪橇隊。某些冰川似乎表現出了不同尋常地綿延不斷,逐步抬升向上,一直連接到那些裸露在狂風中的山隘。而等飛機靠近預期的山隘時,我們發現這裡的地勢也不例外。
[註:三人均是著名南極探險家]
即將繞過山巔,瞥見那片杳無人跡的世界時,我們內心的強烈的期盼幾乎無法用文字來描述;雖然我們完全沒理由認定山脈的那一邊會與我們已經看過並且飛越過的這一面有什麼本質地不同。這些屏障般的山脈,以及穿過叢叢尖峰望見的那片召喚著我們的乳白色雲海,似乎暗含著一絲微妙纖細,無法訴諸文字的邪惡神秘。那更像是一種模糊的心理象徵與審美聯想——它們混雜著來自異域的詩篇與繪畫,也揉合了那些藏在人們所迴避的禁忌典籍裡的古老神話。甚至連風的呼嘯也帶上了一股奇怪的、彷彿有意識般的險惡;有那麼一瞬間,在這混合而成的聲音裡似乎也包含著了一種涵蓋了廣闊音域、如同音樂般的奇異哨聲或笛聲——就像是狂風橫掃過那些無處不在的、足以引起共鳴的洞穴時所發出的呼嘯。這種聲音讓我覺得隱約有些厭惡,並會產生不好的聯想,這樣的感覺就與我腦海裡其他陰暗隱秘的印象一樣複雜、一樣無從確定源於何處。
在一段緩慢地爬升之後,根據膜盒高度計,我們已經達到了兩萬三千五百七十英尺的高空;那些還覆蓋著積雪的山坡已經被遠遠拋在我們下方。到了這個高度,我們能看到的只有裸露的暗色山坡,以及那些高低不平的棱紋狀冰川的起點——然而結合上那些令人驚異與困惑的立方體與壁壘狀構造,還有那些迴盪著呼嘯風聲的洞穴,眼前的景象便多了一分反常、離奇甚至夢幻的意味。看著那一行高聳的山巔,我覺得自己似乎看到可憐的萊克在簡報裡所提到的那座山峰——一座巨大壁壘就聳立在它的最高處。它似乎在一片奇異的極地薄霧中若隱若現——也許,正是這種極地薄霧導致萊克早先錯誤地認為自己看到了火山作用。山隘陰森地浮現在我們的正前方。在兩側險惡隆起、呈現鋸齒狀的山崖之間,這條曝露在狂風中的山隘顯得格外的光滑。而在那之後,是一片呼嘯著旋風,並且被低垂的極地太陽所點亮的天空——這片天空正高懸在遠處那個我們認為從未有人目睹過的神秘世界之上。
再向上飛行幾英尺,我們便可望見那片世界。高速刮過山隘關口的狂風發出嘹亮的呼號,無法消除的引擎噪音也在轟鳴,除開高聲尖叫外,丹弗斯與我幾乎無法交談。我們只得通過複雜的眼神相互交流。然後,我們向上最後攀升幾英尺,讓視線能夠確確實實地越過那條最為重要的分界線,看到那片從未有人見過的、曾屬於另一個古老且完全陌生的地球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