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冥者::
——中——
記得喝符水??嗯??柳橙汁?的時候還是早上。再睜開眼,窗外已經是黑夜。
這裡不是我的房間。
折起的麻將桌立在牆邊,爺爺坐在藤椅上看電視。他叼著煙,口齒不清的說:
「哎呦,怎麼又來了?」
「我怎麼??哦對了,我需要??爺爺!」
「嗯?」
他轉過頭來,問我:「幹啥?」
「鈴花說曉萱還沒死,只是魂被鬼差誤抓了。她說申訴的話需要時間,怕會來不及,所以我決定要救曉萱??不過我需要??呃??陰間的東西??她說什麼??哦,她說要在『陽間的子時』的時候送過來。爺爺你聽得懂嗎?」
「聽得懂。」
爺爺將煙灰敲在白瓷煙灰缸裡,電視中演的大陸尋奇已經來到尾聲。
「嗯??就這樣?」我對這樣的發展感到意外——未免太過順利了吧?
「是啊。」爺爺捻熄煙屁股,又點了一根。「青竹啊,仙姑想的辦法,我大概也知道一點。這件事說起來簡單,最難的地方就在於你有沒有決心要這麼做??仙姑應該有跟你提過處罰的事情吧?」
「仙姑?喔,她有跟我提過,進地府搶魂會受處罰??」
爺爺拍了膝蓋,站起來:「嗯,記得你已經讀大學了不是?既然是成年人,你可以自己判斷這麼做值不值得,爺爺也就不多說什麼了。人間子時,九天玄女廟,知道了。」
「喔??」
我望著爺爺揭開珠串簾子,離開客廳的背影,感覺他比我記憶中還要硬朗許多。
托夢結束後我似乎熟睡了好長一段時間,在我房間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
趕在附近的麵攤收店以前,去吃了碗陽春白麵。接著我繞到曉萱家去,跟她家人說我今晚有事,不會過去守靈。
八點多,也許是惦記著晚上的計畫,我提前來到九天玄女廟,廟殿裡的人比我想像中還要多。有拿著準考證拜拜的學生,拿香祈願的中年婦人,還有一團人擠在一旁請教事情。我在那團人中找到了許鈴花的身影,她此刻穿著道袍、扎了個小馬尾,正坐在板凳上,兩眼空洞的盯著地板看,完全不受周圍大人的吵雜聲影響。
我窩在一個不會擋到其他人出入的牆角,遠遠觀察著許鈴花。
看似雜亂的人群似乎依循著看不見的排隊規矩,鈴花面前的人可以向她提問題,她會簡單回答一句,接著背後印有「九天玄女廟」字樣的工作人員會補上超過十句的解說,其中還穿插了推銷光明燈或小法具之類的說詞。
因為聽鈴花回答各式各樣奇怪問題還挺有趣的,回過神來,已經快要十點了。廟殿裡剩下幾位信眾在膜拜,廟殿人員開始掃地關門。
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能繼續待在這裡,否則的話會被當成是一般信眾,請出廟門吧?但我又不可能跟鈴花以外的人說明自己的來意??
正當我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穿著道袍的許鈴花來到我面前。
「不是說了子時再來嗎?」
「我??我不知道要去哪裡。」
「嘖,真是的。跟我來。」
鈴花帶我走邊門來到長廊通道,地板、牆壁和天花板都是由紅磚砌成,十足的廟宇風格。
因為是完全陌生的地方,我也分不清楚東南西北,跟著鈴花來到一個凌亂骯髒的空間中——雙門大開的衣櫥裡沒有幾件衣服掛在衣桿上,而是堆積成小山躺在那裡。書桌上擺了不少喝到剩一口的飲料,其中幾瓶甚至放到內容物與標籤的顏色不符合了,很難想像旋開瓶蓋後會竄出怎樣的氣味。床鋪上有餅乾碎屑,還有幾隻泥灰色的絨毛玩偶,只要輕拍一下就可以飛出很多粉塵吧?啊,斜肩背包就被丟在地上,也難怪會變得破破舊舊的。
「十點關廟,不過十一點之前還會有人走來走去,在那之前你就待在這裡,不要亂跑。被看到的話我還要找理由解釋,很麻煩。嗯,我要去洗澡了。」
她從床鋪底下拉出鐵臉盆,從衣櫥裡隨便抽幾件衣服就離開房間,到外面去了。
光是站在這個房間的中心位置就讓我覺得皮膚發癢??我看我趁這個時候幫她整理一下房間好了。
九天玄女廟的大金爐在廟前廣場左側。許鈴花帶我出來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完全想像不到剛才人聲鼎沸的廟宇現在卻冷清到讓人覺得害怕。
頭髮未乾的許鈴花身穿粉紅斑點睡衣與那一雙啪啪響的藍白拖,一點也不像是要執行「計畫」的樣子。
我因為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只能在香爐旁陪她乾等。鈴花在這時候似乎想到了什麼,對我露出了賊賊的笑容:
「喂,你一個人住對吧?」
「對、對呀。我老家在南部,因為唸書的關係所以在學校附近租了個小套房……幹嘛?」
「我平常的工作就是替人解籤、解惑。今天幫了你這件大——事,你不覺得應該要做些什麼回報我嗎?」
陰謀的氣氛太濃烈。我橫移幾步,拉開距離:「所以妳到底想說什麼?」
「也不是什麼大事情啦。你看,這間廟這麼老舊,洗澡間裡只有一個大方水池,廁所隔間還是發霉的木板??而且重點是,我們要自己手洗衣服,超麻煩的耶。」
「??妳要我幫妳洗衣服?」
「你那邊不是有洗衣機嗎?在陽臺外面。」
嘖,看得真仔細。
「好啊,等我救回曉萱的魂,就幫妳洗衣服。」
「每個禮拜都要喔。」
「不是一次而已嗎!」
鈴花咯咯笑了一會,接著我問她:「說真的,等一下要怎麼把我送去陰間呀?該不會要我先死過一次吧?」
「不用。嗯??應該算『不用』吧?」
「為什麼要猶豫啊!」
「煩死了,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啦。哦,對了,你有把計畫跟陰間的接應人說了嗎?」
「說了一點,我爺爺好像知道我們要做什麼。」
「哦,是你爺爺啊,那就好。」
「那就好?」
「也沒什麼啦。我早上時候急著去學校,忘記提醒你,要找信得過的人幫忙。既然是親人的話那就沒問題了。」
「等等!這麼重要的事情怎麼可以忘記啊?要是我那時候隨便找其他不認識的人幫忙的話會怎麼樣嗎?」
「嗯??可能會把你的話當耳邊風,讓我們在這裡瞎等。或是直接去跟鬼差舉報,然後你過去陰間的時候就會馬上被抓起來?」
「這種事情要說清楚啊!」
鈴花又開始咯咯笑了。不過這次還沒等她笑緩,堆滿灰燼的金爐裡竄出一點藍火光。我嚇了一跳,鈴花卻不為所動,似乎是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現象發生。
「來囉。」她喃喃自語的說道。
藍火漸大,最終充滿了整個金爐內部。藍火熊熊燃燒了一陣子,靠金爐很近的我卻絲毫不覺得熱,反而覺得藍火帶著寒氣。
在我詢問鈴花怎麼回事之前,火焰轉弱,最後熄滅,而在金爐深處似乎有著什麼。
我以眼神詢問鈴花,鈴花抬抬下巴,要我去看個仔細。
藍火熄滅後的金爐內一片黑漆,我看不清楚,於是拿出手機,開啟手電筒功能照明,才見到一束帶葉的藍色海棠花躺在裡面。
我伸長手臂,卻勾不到花束。身後的鈴花沒有要幫我的意思。我試探性的抬起腳來,踩上金爐。鈴花沒有阻止我這麼做,於是我將上半身探進金爐內,裡面果然不熱,而且空間很大,大到我還碰不到海棠花束。最後我心一橫,整個人鑽進金爐內,拿著花束站了起來。懸浮的灰燼害我連打了幾聲噴嚏。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喔。」
鈴花手扶著金爐洞口,探頭進來:「生人擅闖陰間,必有大罰。就算是我協助策劃的,但大部分的責任還是在你身上。真的要犧牲自己的未來,去救向曉萱嗎?」
手機光照亮曉萱嚴肅的表情,我看得出來她現在非常認真,而且從她的表情上推測,就算我現在反悔了,她也不會生氣——不過我想我還是要幫她洗衣服吧?
我深呼吸想放鬆心情,卻忽略了金爐內充滿飛灰,害我咳得彎腰不起。
等我平緩了以後,以同樣認真的心態回答鈴花:
「嗯,我要去救她回來。」
「是嗎?那女人還真是幸福。」
鈴花退出爐口,我以為她是要讓我出去,但她丟了疊點燃的金紙到爐內。
「鈴花妳幹嘛!許鈴花!」
我跺腳踩熄了火焰,她卻丟更多金紙進來。
灰燼中一些燃燒不完全的碎紙片燒了起來,鈴花把整疊整疊金紙的往裡面丟,周圍的溫度迅速攀升,濃煙蒙蔽了我的視線,還讓我瘋狂咳嗽。
「許??許鈴花!」
火、火刑嗎?許鈴花剛剛說什麼不用死掉就可以到陰間地府去??果然是騙人的!是讓我心安的謊言啊!
可惡,明明穿著鞋子卻覺得腳底板好燙。褲管是不是燒起來了?我??我要死了嗎??原來這就是死亡的感受——
腳踝突然被人抓住,用力曳出爐口。
強光使我睜不開眼睛,等到適應了光線,才發現太陽高掛在天上,而站在我面前的人不是許鈴花,而是爺爺。
「爺?爺爺?咳咳、咳咳??」
「噓。走,先到安全的地方去。」
爺爺扣著我的手腕,他的手勁很大,我掙脫不了,就這樣被他拖著走。手中的海棠花束已經不見了,手機沒有信號,我將失去作用的手機收回口袋裡。
周圍全都是金爐。各種款式、不同花色、有高有矮的、有新有舊的金爐一排接著一排,整個區域就好像是一座金爐墓園。
那些和爺爺跟我錯身經過的人都對我投以好奇的眼光,爺爺像是要躲避他們的視線似的,帶我鑽進了小巷。
古色古香的木造樓房中參雜著早期風格的水泥建築,加上石子鋪成的地板,構築出一幅早年臺灣光彩的街景。
爺爺帶我走一棟建築後方的迴旋鐵梯直上三樓,鏽跡斑斑的紅鐵門內,陌生的客廳有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啊,麻將桌,這裡不就是我托夢時候的場景嗎?
「爺、爺爺??」
儘管昨天才見過兩次面,但托夢時候的感官很模糊,不像現在能清楚感受到爺爺的體熱、吐納的節奏以及身體的微幅律動……
……感覺爺爺此刻就像是活著似的。
爺爺從矮櫃裡拿出一大張圖紙,攤開在麻將桌上。是地圖。看了一下上面的標的物,是我不曾見過的陌生城市。
「當初聽你說曉萱死了的消息,我就料到你會有什麼大動作了,所以提早打聽了一些事情:鬼差每天都會去陽間勾魂,帶回來的新遊魂會被關在牢籠區,等待善惡審判。你說曉萱還在頭七,所以她屬於肉體還存在的魂,會被關在另一個較小的牢籠區,等到陽間的肉體被消滅之後,才會被帶去審判。」
我看著爺爺指腹按壓著的一個方塊,用力記憶住它的位置。不過……
「我、我們現在在哪裡呀?」
「這裡。」
哦,還好,不是很遠。
我想著電影中演過的劫獄情節,模擬自己如特工般飛簷走壁,手拿科技道具,隱匿潛行。
「那邊的環境怎麼樣?有人看守嗎?」我問。
「別緊張,劫獄容易的很,因為根本沒有人會想去劫獄。」
「咦?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爺爺用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對我說明,「那裡雖然說是牢籠區,不過他們只是在等待善惡審判,又不是要把他們一直關在那裡。阿其實就像你去郵局,前面一堆人拿號碼牌在排隊一樣,誰會沒事去把前面的人拉出來啊?而且就算拉出來也沒有用呀,地府裡除了她那種被鬼差誤抓的魂,還有你這種不要命自己跑來的活人之外,大家都已經是死人了。就算鑽鬼門回陽間,也只是幽魂野鬼,還不是要等著被鬼差抓回來?」
「好、好像也是。」
「不過簡單歸簡單,也不能太掉以輕心,那邊畢竟還是有鬼差在看守。我去帶個東西,你在這坐一下,等一下就出發。要不要喝──」爺爺拍了一下後頸,發出宏亮聲響。「差點忘了你不能吃地府裡的東西。」
「會、會因此回不去人間嗎?」我問話的同時,手掌心滲出了薄薄一層汗水。
「回得去,但會上吐下瀉好幾天吧。」
在我無言以對的時候,爺爺去小房間內拿了個黑色帆布包出來。他遞了一條紅繩的玉珮項鍊給我,像甜甜圈的玉珮上沒有任何花紋、圖騰,光滑的表面反射出我臉頰的輪廓。
「這是?」我問。
「是妳奶奶的東西啦。她平常時候就一直惦記著說,當初死的時候忘了交代要把這條玉珮項鍊傳承下去,結果你爸媽就把項鍊當陪葬品燒過來了。剛好趁著這次機會,就交給你跟孫媳婦啦。」
「哦??說起來,奶奶呢?」
「她和她好姐妹去旅遊了,過幾天才會回來。」爺爺乾咳幾聲,把話題拉回到劫魂計畫上,「平常時候,陰間的魂要走鬼門才能夠回到人間,但現在鬼門沒開,鬼門的側邊小門有鬼差輪班看守,過不去。所以等一下就讓你七仔躲在玉珮裡,這樣你才可以帶她回去人間。再把項鍊掛回她脖子上,人就會回魂了。應該啦。」
「為什麼說得這麼不肯定啊?」我將項鍊掛在脖子上,把玉珮藏在衣領中。
「因為活人搶魂是陰間的傳說故事啊,據我所知,幾百年內真的跑過來的活人就只有你一個啦!」
爺爺連拍了我的背好幾下,掌勁之大,害我差點趴在地上。
爺爺喝乾保溫鋼壺裡的玄米茶,帶我走原路回到街上。
身體還記得人間現在是深夜,抬頭看著頭頂的大太陽還是覺得很不習慣。
街道上來來往往的很多人,顛覆了我對陰間的想像。店鋪前的騎樓很乾淨,外牆也沒有吊掛五顏六色的看板。
爺爺走在前面替我開路,他寬廣的背脊和我記憶中不太一樣。不知不覺中,我竟然開始跟不上爺爺的腳步,於是我說:
「慢、慢一點,爺爺你走太快了。」
他回頭看我,腳步依舊沒有慢下來:「年輕人,體力怎麼這麼差?」
「是爺爺你變得太健康了吧?」我說,「而且我有時差問題。」
「哦,對,人間現在是子時。」
「可是為什麼這裡是大中午啊?」
「陰間跟人間的時間是相反過來的──不是臺灣跟美國那種相反時差而已,這裡的太陽是從西邊升起,東邊落下。連帶的,我們這些通過善惡審判,在這裡等待轉生輪迴的人們,會從剛死亡時候的狀態一直活到變成小孩。當我們變成嬰孩的時候,就會被轉生官帶去轉生殿,消除記憶,重新做人。」
也就是說,那邊拿拐杖蹣蹣跚跚走路的老人其實是剛到陰間的新人,而拿著梨子和店家吵架的小學生其實已經快要能夠轉生了嗎?真是個奇怪的世界!
「難怪爺爺你比我記憶中還要硬朗。」
「哈哈哈!當年我通過善惡審判之後就決心要戒菸了。唉呀,算算也有十年了吧?」
「嗯……好像是吧。」
走著走著,我注意到前面有一家雜貨店的貨架突出到騎樓外面,木箱中塞了木屑,上面放著雞蛋,標價一顆兩萬。
兩、兩萬!
「爺爺、爺爺,陰間的雞蛋也太貴了吧!」
「嗯?」爺爺撇了一眼,「沒有啊,正常價格。」
「一顆兩萬耶!」
爺爺大笑幾聲,用一種「你竟然連這種事都不知道」的語氣對我說明:「陰間雖然跟人間一樣有各行各業,不過地府高層遲遲不肯把人間燒來的金紙廢除,發行獨立貨幣。結果就是你們不斷燒金紙來陰間,造成這裡通貨膨脹的現象越來越嚴重。」
「所以你們要背著大麻布袋的金紙買雞蛋嗎……」
「不用呀。要買東西的話,刷卡就好啦。」
生前連手機都不會使用的爺爺竟然在跟我說刷卡。等我回去人間,一定要打電話跟爸媽說。不過那樣他們肯定會覺得我不是瘋了就是中邪了吧?
「嗯?等一下……這麼說起來,喪禮的時候不是會燒紙紮的汽車、房子之類的東西嗎?那些對陰間的經濟不會造成影響嗎?」
「當然不會啦。憨孫啊,燒的時候是什麼東西,來到陰間就會是什麼東西呀。金紙燒過來還可以用,可是紙紮的東西燒過來也還是紙作的啊。那些東西來到陰間大都被拿去做再生紙了,只有少部分做工精緻的會被留下來當作裝飾品擺在家裡吧。」
「哦……」以後家裡要辦喪事的話,記得提醒他們少燒一點紙紮道具,多燒一點金紙比較實際。
「噓。」
爺爺突然停了下來,探頭察看牆角另一邊的情況。我也跟著偷窺:相隔著六線道寬度的距離,一間間以原木搭建而成的古風牢籠排列而成一大片看不到盡頭的牢籠區。一方塊的牢籠裡目測擠了二十到三十個人,有人的牢籠少說有兩三百個﹐非常壯觀。牢籠外有很多人在走動,還有捧著木框的叫賣商人在販售飲料點心,熱鬧程度不亞於黃昏市場或坐滿位置的棒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