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陷落
狼妖修為無用,洛望平改而冀望他處,全力找尋能夠替女兒續命的方法。現成的丹藥術法試之無果,便轉而尋求書中藥方祕術,那些失傳已久的、久不見面世的、來源不可考不可信的傳說中的靈丹妙藥和奇術祕法,他都瘋了似地傾注自己的所有去煉、去練,只求能得絲毫成效,只求所願能獲垂憐。
然而最終上天給他的,是耗盡心力的猝逝。他死那日,離他取得狼妖修為短短不到三個月。
埋名是第一個發現洛望平死去的人。他籠罩住洛家莊的監視術法借的是熱海力量,熱海本身掌管生命之力,對於外在的生命力亦有所感應。當時他察覺洛家莊主莊內忽爾憑空失去一條人類的生命力時,立刻感應那人所在方位,竟然是家主房。就在他暗詫之際,院外響起了倉促慌亂的驚喊急步聲,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昭言知曉後會如何呢?這是他第一個念頭。
自從刻意讓她聽到雙子早逝真相之後,她就一意避著自己,遠遠見了他就跑開,再也不和他一起吃飯、不再偷偷溜到他房裡睡了。她會恨他是意料中的事,易地而處,他也不會善待令自己短壽的人,說不定還會在未被借取更多壽元之前,憤而剷除對方呢……
小跑步聲接近,埋名瞬收心思,即見小昭言推門奔入,小臉上涕淚縱橫,一見到埋名便奔過去抱住他,大哭:「埋名,爹死了,嗚嗚……」
連月來的不理不睬卻因洛望平之死而盡拋腦後,想必她已是心緒渾沌了……埋名噙著冷笑,淡漠道:「不必難過,不過二十餘年,妳便能與他相見。」
恍似未覺他話裡帶刺,小昭言恨聲哭道:「我討厭這個詛咒!為什麼洛家的雙生子就一定要早死??!爹如果不是為了救我們,就不會這麼早就死了!」
埋名陰鬱笑道:「呵,我們?他對我可是恨之入骨啊?!?br>
小昭言聞言緩緩鬆開手,淚眼婆娑地看著他。埋名冷漠回視,已不在乎自己這般傷她,她會否再次遠離自己。
她早已捨棄他了。
小昭言忍住哭泣說道:「埋名,那天你和爹在小房間裡說的話,我都聽見了?!?br>
「我知道,我是故意讓妳聽見的。」
她扁了扁嘴,「大祭故事那個被血祭的人,原來就是你,所以你才不能出莊,不是因為生病,是因為你的魂魄被關在這裡了……」
「妳可憐我,是嗎?」埋名斜睨著她,惡意一笑:「正因我分去了妳的壽元,妳才會命定早逝,洛望平亦為了救妳耗盡心力病發猝死,這一切可都是拜我所賜呢,妳要可憐我,還是恨我?」
小昭言被他逼得又哭了起來,埋名冷哼一聲,不想理會她,正待步出房門,卻聽身後她哭道:「我不要恨你……嗚……埋名,我不要恨你……」
埋名倏地轉頭瞪住她。
「埋名,我們在娘肚子裡時就是一塊兒的,我真的好開心好開心有一個跟我長得一樣的你,不管什麼事情什麼東西,我們都能一起分享,不管你高興或是難過,我也都能感覺得到,我覺得這世上真的沒有比你更親的人了??墒锹牭侥切┰捴?,我好像、好像開始討厭你了……」小昭言抽抽咽咽,碧中帶紅的哭眸毫不避諱地看著埋名?!肝也恢涝撛觞N辦,我分不清到底是喜歡你還是討厭你,只要一想到我討厭你,我心裡就很難受很難受……」
說到這兒又哭得更兇,她走到怔忡的埋名面前,拉住他的手。
「埋名,我想清楚了,我不要恨你,可是我怕控制不了自己……你那麼厲害,一定有法子可以消除我記憶的,對不對?」
埋名喃道:「消除……記憶?」
小昭言認真地點頭,「你讓我忘了借命的事吧,讓我把雙子早逝只當成是洛家的天譴,這樣我就不會恨你了,你也會像以前那樣待我好的,是不是?」
埋名心神劇震,雙脣翕張,竟是出不了聲。
她寧可捨棄自己的記憶,也要留住他嗎……?
「埋名……?」
小昭言怔怔地望進埋名眼裡。他此刻眼神是她從未見過的陌生奇異,似哀涼又欣喜。他伸平一隻手,掌心對著她。
「……妳還有機會後悔,昭言。」
「不,我不後悔!」她堅決道。
消除記憶談何容易,但忘卻一兩處小地方卻非難事,只要她仍一心一意信他,便不虞她再次憶起。
腳下法陣陡現,縷縷金光從法陣中蠕動長出,鑽進小昭言腦內。只得片刻,絲縷金光便自腦退出,縮回法陣之中,屋中又恢復原有的明暗。小昭言渙散的眼神慢慢恢復焦距,茫然盯著埋名半晌,記憶回流,憶起喪父之慟,眼淚似泉汩汩湧出,哭了一會兒才忍住泣聲,說道:「埋名,以後我們就是最親的人了。我會努力保護你的,我們一起生,一起死,好不好?」
埋名伸手替她抹去臉上溼漉,低語聲中摻著複雜情緒:「昭言,二十年後,待妳天真已失,便會後悔今日的諾言……」
這一夜,小昭言的被褥又出現在埋名房中。
埋名斷斷續續地作了幾個片段串連的夢。正確來說那不是夢,是記憶的回溯,他的魂魄被天譴扭曲多年,已然不會作正常人那些或預知或幻想或暗示的夢了,夢境裡呈現的,是他的記憶,或他的念想──
他身為自身那一世的血祭情景;
發現血縛有違天道時的驚愕無措;
連尋常鬼魂亦感受不到自己存在時令人絕望的空寂孤獨;
為「第一世兄長」所殺;
眾人像躲避妖魔鬼怪一樣避著他;
某一世他以自棄心態弄了個不知能否助自己脫離洛家囚獄的儀式,最後弄死了自己……
借命重生以來的記憶盡皆不堪回首,無可回味,卻難以忘卻。
夢中氛圍忽變,同一張有生氣的笑臉出現在每一個洋溢暖意的畫面──
不擅欺騙卻說謊欲替他頂罪;
自作主張硬是要同他一起用膳;
佔據了他半邊床舖又害得他夜起數次為她覆被;
買來給他的糕點壓成黏糊一團;
還有她寧可不要記憶,也不願恨他……
短短數年來的點滴覆蓋過長達兩百年的醜惡憎恨,所有、所有的溫暖柔軟都來自於她──
一團溫暖柔軟緊貼身側。
埋名幽幽睜開眼,側頭看向猶帶淚痕、緊緊靠著他睡的小昭言。她今夜的睡相不似往常放鬆,像頭受驚小動物般蜷著身子充滿不安,被子已滑落至腿上。
「爹……埋名……」囈語如泣。
埋名目光轉柔,輕輕撫了撫她顱髮,未替她拉起睡被,而是掀開自己的與她同覆。
被中暖意更盛,直熨進他心裡,暖得他脣角淡淡勾起。
今夜,難得一場好眠。
※
家主之逝,洛家舉莊掛起喪燈白幡,族人盡休業戴孝,沒有矯情嚎哭,但聞低慟咽泣不絕於耳。靈堂前,披麻戴孝的小昭言哭得一臉涕淚不能止歇,莊裡大人憐惜地抱她哄她,卻難撫驟然的失怙之痛。相形之下,埋名的無動於衷著實令人側目私語,一時間風言四起,他自冷眼待之,議論由人。
洛家現時雖屬沉寂,但畢竟在西域立足了兩百多年,餘熱猶在,不可一日無主。洛望平的驟逝令洛家內部忙亂了好一陣子,就在喪期過後、甫擇出新任家主不久的某一夜,埋名在睡夢中被人搖醒,卻見小昭言坐在床上,神色清醒,敢情自熄燈後便睜眼至今?
「怎麼了?」他跟著坐起。
「埋名,我這兩天在莊內聽到了一些關於你的話,都是些不太好的……」
他微笑接道:「說我行為詭祕,很可能不是尋常人,而是被數十年前的某個惡魂附體之類的話嗎?」
小昭言坦白地點點頭。
若連她都留上了心,他又怎會未有耳聞?洛望平喪禮上他那般冷漠行止自容易招人話柄,可要他作戲去哭喪一個不放在心底的人,他可沒那個遊戲心情。
「埋名,你不擔心嗎?」
「擔心什麼?」
「要是有人發現你的祕密怎麼辦?他們可能會來害你?。 拐Z氣充滿擔憂。
埋名陰騺笑道:「我倒想看看在熱海境內他們要怎麼害我傷我?!箍聪蛐≌蜒詴r已換上溫和神情,「昭言擔心我?」
小昭言點頭,輕輕道:「埋名,我只有你了,我不要你出任何事?!?br>
埋名溫溫地看著她,小昭言又道:「埋名,我有個想法……我們交換身分你說好不好?」
他不由得訝異:「交換身分?」
「那些人說那惡魂是男的,只會附在雙子的男孩子身上,如果讓他們以為你是女孩子,他們就不會懷疑你了?!剐≌蜒跃趩实卮瓜滦⌒〉募绨?,「我想了很久很久,除了這個法子以外也想不出其他的,埋名你聰明,你看這個法子行嗎?還是,你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埋名怔忡看著她。她不過總角之齡,這個想法卻委實超乎她的年紀所能駕馭,所以她才想了這大半夜嗎?為了保他,她可真是絞盡腦汁了……他忍不住伸出手,指腹輕輕刷過她眼下因久熬未睡所致的淡淡黑影。
孩童所思所想皆由心而發,不懂算計、亦不懂多方考量,自然是諸多漏洞,不及成人深謀遠慮。九泉熱海、血縛泉眼和自己借命重生之事已屬莊內祕聞,會知曉的只有家主和少數要人。自來家主一方礙於他是熱海守護,又得提防自己解除血縛,而自己為防突遭暗算,兩造可說是相互利用又彼此防備。洛望平是個特例,能與自己相安無事,但現在洛家是新家主新氣象,以往洛望平刻意為他遮掩之處,要是新任家主追究起來,確是極有可能發現自己的祕密……若只自己一人倒好,兩百年這麼過了下來,往後也不會無法應付,但現在還有個昭言,若是波及到她,令她有任何閃失……要是她有任何閃失……
「埋名?」
埋名驚醒,發現自己緊緊握住小昭言的手,握得她都疼了。他歉然一笑,鬆開手,隨即又陷入沉思。小昭言知他在想事情,很可能是在思索方才自己的提議,便很懂事地沒有吵他。
他仍未放棄尋找解除血縛的方法,這可是他忍受一次又一次借命重生的支柱,不解放泉眼、毀掉洛家,他魂飛魄散也是萬般不甘。如果能隱於暗處,辦起事來確實較無阻礙,他又新收了一個貼身護衛,那女童資質極佳,經他一番培育教導,日後定能成為他一大助力──當時基於此念才臨時起意挑選孤兒,是為了預防和洛望平反目之後、自己無人可供差使的困境,想不到洛望平竟那麼早死,也委實有些可惜了。
昭言明快無邪,不會有人懷疑她被附體,若真要交換身分,當中細節倒無難處,日後欲待克服之處也能可預見,只是……
「妳我一旦交換身分,便意味著往後妳得以男子的身分活著,也無法預計這一交換,何時才能夠再換回來。說不定直至身死,都還是偽裝的性別……昭言,妳當真作此想法?」
小昭言重重點頭,碧眸透出前所未有的堅決:「我願意,埋名,我願意!我要保護你、不讓任何人傷害你!」
她,寧可捨棄自己,也不願捨棄他啊……
埋名心弦輕顫,閉眸低唸:「昭言,昭言……」
她的天真,委實是帖劇毒……
他寧讓此毒深入肺腑,只盼她永不失天真。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