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埋其名,昭其言
出世之後一直到成長至能夠行動自如的這段期間,向來是最令他厭煩的時候。厭煩的也不僅於此,不斷借命重生、無一例外地承受眾人畏懼避諱的目光、永遠出不得這朱牆黛瓦的主莊一步,去看看外頭的世界──一切的一切都令他厭惡至極。可恨他兩百年來用盡方法搜集九泉的資料,卻遍尋不到能夠助他永脫此囚的方法。
待這副身軀再長大一些,能夠準確表達意思了,或許能夠利用這對雙子的父親替他做些事……那個洛望平是個聰明人,想必在繼任家主時便看過了祕冊,知道自己會「輪迴轉世」為雙子之一──那是前人疑誤之言,真實情況他們自然不知情,他也不會愚蠢到去糾正他們,免得惹禍上身。
那洛望平心裡有底,打從他和另一個雙子出生始便一意觀察,這是在自己終於能夠清楚視物時,從洛望平的神態看出來的。
為了不重蹈「第一世」被突襲的覆轍,也避免在自己最脆弱時被格殺,他總在每一次借命出世之後不久,便尋機展現自己身為熱海守護的身分,以喝止對他心懷惡意的卑鄙之徒。幾乎都能如己所願,那些人怕他、棄他,就是不敢害他──實則此舉也不過是他虛張聲勢罷了。他某一次的重生,便是在出生後不久便被殺害,下手之人也確實夠狠,不能肯定哪個被附體,便乾脆殺一雙,以絕後患。他自是惱怒,於是在下一次的借命重生後,給予洛家不願此情形再次發生的報復。
洛望平是個行事磊落之人,知道他的身分後雖然對他滿心戒備,將他和另一個雙子隔開起居,此外一個新生幼兒該吃的該用的並不曾削減,倒是減去了他一個憂慮。
洛望平也很識趣地未替他取名。或者該說,沒替他安上原本已取好的名字。聽來照顧他的下人們談天提到,雙子之一取名為昭言,想來原來的名字與其相差無幾,可真不適合他啊……他既為人所棄,原世之名亦早已棄之,借命之後由人所起的名字也盡與他無干,他早是個無名之魂。
然而取名於人類意義重大,尤其是新生幼兒,一直拖著只怕反而惹人起疑,洛望平因此向他建議,既然他尚不能言不能寫,那便拿書冊過來讓他選字如何?
這確實是個不錯的主意,於是讓洛望平抱他進入洛家書閣,由他揀書──兩百年來,洛家書閣中的藏書他早盡皆閱畢且爛熟於胸。他挑了一本,從書冊中挑了兩個字。
埋名。
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
「噠噠!」
他瞇起眼,逗弄聲由遠漸近,在他房裡負責照顧他的婢女放下手中針線,朝他拍手逗笑道:「小少爺,小小姐來找你玩囉!」
他面無表情地望向打開著的窗,果然看見一個富態女人抱著個女娃笑吟吟地經過窗口,那婢女迎了出去,在外頭道:「小小姐睡醒了?」
奶娘道:「可不是,一醒來就鬧著要出房門,去哪兒都不如意,我猜又是想來找小少爺了。小少爺可在午睡?」
「沒有,自個兒坐著發呆呢?!?br>
「又呆坐?咱們這小少爺性子可真沉的,不像一般孩子愛哭鬧,倒像老僧入定似的。雖不過才七、八個月大,但人說由小望老,我看小少爺長大後多半也活潑不到哪兒去?!?br>
婢女道:「小少爺這般安靜,大人倒是省心,可有時候我不經意瞥到他,那眼神總讓我心裡怪怪的……怎麼說呢,一點都不像個小娃娃,好像藏著很多事一樣。」
「噠??!」
奶娘忙道:「唷,小小姐不耐煩了。好好好,就帶妳去找妳兄長哦──」
二大一小入房來,奶娘懷裡的女娃一見床舖上的埋名就激動地雙腳空中亂蹬,十足興奮的模樣,將奶娘和婢女逗得大笑。
「看看小小姐這樣子!她可真喜歡小少爺,是不是?」
小昭言一雙有精神的碧色大眼,咧著笑的小嘴裡下牙床長了兩顆小牙,十分好相貌,她一被放到床舖上便以極快的速度手腳並用爬到埋名身前,然後一屁股坐下,大喊:「噠噠!」
埋名卻是戒備地望著她,小昭言又噠噠兩聲,將她的小哥哥撲倒,抱著他咯咯直笑。
埋名奮力往旁一滾,逃離她魔掌,迅速爬到離她最遠的角落。小昭言以為他同她玩,又開心地追了上去。
「小小姐那個噠噠,是在跟小少爺說話來著吧?我聽說雙生子之間有著比一般手足更緊密的連結,據說他們會以只有兩人聽得懂的話語來交談呢,真是好玩!不過我看小少爺好像不怎麼回應她呀?」
被纏得有些狼狽的埋名緊抿著嘴,絕不讓自己不小心脫口而出什麼愚蠢的音節。
鬼才知道她在說什麼!
小昭言又爬衝過來,埋名重心不穩,再次被她壓倒,這次方位不佳,他額角在牆面上磕碰了下,力道雖不甚重,但也足夠一個嬌嫩稚嬰疼的了。奶娘和婢女正自顧自聊起家常,只要兩隻小的別滾下床,也就偶爾才往他們瞧上一眼,是以都沒看見方才情景。
埋名一惱,就要催動熱海之力反擊,小昭言渾然不知此刻正身處險境,看埋名摀著額面,便心領神會地伸出圓潤小手,有些失準地在他頭上手上拍了幾拍。
「噠噠,噠!」
她到底是想安撫他,還是想藉機再下重手?埋名瞪著她那張無知的可愛小臉蛋片刻,慢慢斂去熱海之力。
他跟一個智識未開、根本就和小動物沒兩樣的嬰孩計較什麼?埋名轉身慢慢爬開,希望她不要再來煩他。
迫於他的陰沉和孤僻,重生以來少有小孩敢和他玩耍,大人不喜他的乖張,就連同胎出生的「手足」自小也「心有靈犀」地不太親近他,他習以為常,也煩膩他們,因此倒算是相安無事,就不知這個女嬰有什麼問題,纏他纏得牛皮糖也似,每天都要和他膩在一起,看見他就笑,兩人分開就哭,好像真的很喜歡他似的……
大概,是她比較遲鈍,還感覺不出他令人退避三舍的氣息吧。待她長大,便會和其他人一樣,避他唯恐不及。
手腳爬動的聲音又跟了上來,噠噠聲如影隨形。埋名忍耐地閉了閉眼。
不過在那之前,他是暫時得不到清靜了。
※
「埋名,埋名!你在哪裡呀?」小女孩的稚嫩聲音伴隨著碎小的奔跑聲,隱隱自遠處傳來。
五歲的埋名充耳不聞,兀自在塔樓底層的洛家書閣裡翻閱紙冊。
洛望平確實是個會辦事的人,自己讓他依職務之便在外搜尋一些九泉相關的資料,雖說九泉屬於上古祕聞,本就不易取得線索,但有時他會帶回一些雖然無關、但頗為有趣的外界風聲,倒略能打發他的無聊。
「埋名,埋名!」
聲音已來到塔樓外,似乎正繞著外圍尋找可能躲人的地方。埋名完全沒有搭理她的打算,紙冊翻過一頁,繼續讀著,忽聞咿呀一聲,塔樓的大門竟被推開了。埋名瞇起眼,抬頭盯住走道前端,果然聽見細小的腳步聲一路接近,跟著原本小心張望的小昭言一看到他,小臉瞬間綻光,大喜過望地低喊:「埋名,我找到你了!」
「……妳怎麼進來的?」
「推門進來的呀!」
「門沒上鎖?」
「沒有啊。」
看來是剛才洛望平出去時忘了……是了,前兩日是他亡妻的忌日,他今天看著還有些神思恍惚。
雙子出生那一日,洛望平妻子血崩垂死,事不關己,他本袖手旁觀,隨即想到那不正是展現熱海之力的恰好時機?賣洛望平一個人情,如果他是正人君子,想必便不會趁自己肉體尚受制於人時害死自己,也是樁挺劃算的交易。於是他灌注熱海生命力入洛望平妻體內,令她茍延殘喘了一個多月,直到灌注亦無果才由得她撒手人寰。後來證明,他當時的決定是對的。
回過神,他問:「妳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也不知道,可就是覺得你在這兒,嘻?!?br>
「……」
「埋名,我喊你好久了,你怎麼都不應我?」小臉上滿滿哀怨。
埋名目光又轉回冊上。「我沒聽見?!?br>
「哦……那我下次喊大聲一點。」
她聲音已經微微沙啞,再喊大聲一點,豈不是要喊破喉嚨了?埋名瞄了眼一旁的茶壺,維持沉默。
小昭言環顧了一下閣內,又問:「埋名,這裡不是只有爹才能進來的嗎,你怎麼偷偷進來了?」
此間的確僅限家主,但若真要說起來,他這個熱海守護幾乎是凌駕於家主之上的存在了,歷任家主在知道他的身分後皆任他來去書閣,除卻無法踏出主莊的限制之外,他在莊內可是暢行無阻。
埋名陰沉一笑,故意道:「怎麼,妳想去告密?」
小昭言猛搖頭,一臉認真:「我不說,埋名的祕密我才不會告訴別人!」小手捂住嘴巴,一副死守諾言的模樣。
埋名哼笑一聲,不想理她,小昭言湊過去看他看的東西,密密麻麻全是艱澀的字,忍不住哇的一聲,驚奇道:「埋名,這些字你都看得懂嗎?你都懂書裡說的是什麼嗎?好厲害呀,難怪爹說你很聰明,可以不用上學堂?!?br>
「……什麼?」
學堂,指的是洛家子弟五歲滿就一律就讀的洛家家塾吧。
「我問爹,為什麼我得讀書習字而你卻不用,爹說因為你很聰明很聰明,那些你都會了,不用再學,我還當是爹偏心呢,原來你真的很聰明很聰明!嘿嘿,我好高興??!」
「……我聰明我的,妳高興什麼?」
小昭言雙眼亮晶晶地,「我們是雙子啊,雙子就是不分你我,所以你聰明就跟我聰明一樣,我當然開心啦!」
埋名看著她天真無邪的笑靨,一時間只能沉默以對。
忽地,只有兩人的塔樓內響起第三者的足音,小昭言嚇了一跳,不知來者何人,心中微感害怕,不自覺往埋名靠去。未幾一個高大的男人走進來,看見除了埋名以外還有一人,不禁感到訝異。
「昭言?妳怎麼在這兒?」
「爹!」
小昭言看見來人是洛望平後便鬆了口氣,緊跟著就想起自己和埋名正待在不準他人入內的塔樓之中,不由得又倒抽一口氣,圓澈的眼睛在父親和兄長間轉過來轉過去,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見父親似乎正要對埋名說什麼,連忙大喊一聲:「爹,是我不好!」
兩人同時看向她。
「什麼?」洛望平有些疑惑。
小昭言手指緊絞在身後,結結巴巴地道:「是、是我帶埋名進來的!我、我和埋名在玩捉迷藏,他、他看見我躲進來書閣,就進來……找我,你別、別罵他!」
洛望平和埋名兩人俱是無語,小昭言見父親不說話,以為他十分震怒,眼眶慢慢紅了,扁著嘴開始抽咽:「都是我,不是埋名……嗚……」
洛望平莞爾一歎,蹲下身來安撫她:「昭言乖,爹沒生氣,不哭了?!鼓ǖ羲垲a上的淚,拍了拍她的頭道:「洛嬸兒找妳吃點心呢,是妳喜歡的桂蜜鬆糕,妳先去吃吧,嗯?」
小昭言眸裡還含著淚,襯得碧瞳清澈如晶,她吸了吸鼻子,問:「埋名也有嗎?」
「有,洛嬸兒放他房裡了?!?br>
「我想跟埋名一起吃。」
洛望平知道埋名向來不喜與人一起用食,便是用膳也是由自己或下人端去他房裡,瞥了他一眼,其神情無動於衷,於是向小昭言道:「下次吧,爹還要跟埋名說些話呢?!?br>
「爹不是要罵埋名吧?」
洛望平微笑,「不是?!?br>
小昭言這才放心地點點頭,小跑著離開了書閣。洛望平望著離開視線的小小背影片刻,低聲道:「昭言很喜歡你?!?br>
「那是因為她什麼都還不懂?!孤衩湫?。
洛望平看向他那和小昭言幾乎一模一樣、卻完全沒有天真童稚感覺的小臉,神色複雜:「雖是輪迴轉世而來,但你這一世總歸是她的兄長?!?br>
埋名沉眸一笑,並不指正他。洛望平意有所指,他又怎會聽不出來?要他善待她,有何意義?她現時天真,卻不會永保天真,待知情一切,便會由愛轉恨,棄他如敝屣──人人皆如此,她不會是例外,他早能預見。
不過……這一世他尚未尋到取樂之事,日子倒是無趣得緊……如果他待她和善,令她毫無防備地對他掏心掏肺,末了再予她致命一擊,那將會是多麼有趣的事?
埋名碧眸微瞇,嘴角緩緩勾起,眼神透出的卻不是笑意,而是算計的目光。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