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有一瞬間我懷疑這只是泰瑞爺爺的玩笑,我多希望這只是個玩笑。
「這就是我找到的答案,小J。」泰瑞爺爺彷彿放下重擔般地笑著。「我在戰場上殺了你的家人,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我對不起你…還有加藤。」
「別這樣說,那不是出於你自願的!」
「有些士兵永遠認為他們該那麼做,有些則一輩子都為他們的身不由己感到愧疚,但我寧願相信所有士兵都在這兩極之間舉棋不定。因為你,我終於能為過去犯下的錯找到救贖。」
「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你讓我知道自己是誰。」我選擇繼續哭泣。
「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或許還是會告訴兒子媳婦吧,但願他們能夠諒解。」他也快要哭出來了。「等會兒醫生要進來檢查,我們會再見的。」
「嗯…是的…再見。」我看著他的臉消失在螢幕上。
亨利坐在一旁,似乎在思索要說些什麼,下一秒隨即被我緊抱著不放。
「好了別哭了,這樣…很尷尬。」他不自在地扭動。
「抱歉!」我現在只想找個人抱著痛哭,什麼人都好。
他只好呆坐在椅子上搓揉我的頭髮,直到我的呼吸恢復正常後才掙扎起身。
加藤漠然望著螢幕,但我卻感到些許愉悅從他身上透出。
「我以為他們都死了。」他緩緩飄向我。「所以…這就是你能從夢境看見我記憶的原因?這就是你我之間的連繫?」
「也許是吧,我還真不知道我有如此勇敢的家人,有勇氣在戰場上說出自己並不想要戰爭。」我頓時覺得加藤的形體比之前更為明顯到近乎發亮。
「凡夫俗子是不會喜愛戰爭的,他們無法從中獲利。」他輕撫我的臉頰,一陣冰冷傳來彷彿刺進靈魂深處。
「戰爭永遠只會帶來傷害,它讓人變成野獸。」
「但我們依然試著在戰火中找回失落的人性,因為它始終存在。」他露出虛弱的微笑。「努力堅持著,即便用生命也要換得片刻真實的善意,證明愛仍是人類最強大的力量。」
「你和他爺爺都是相當勇敢的人,我不得不這麼說。」亨利敬畏地看著他。
「我們只想誠實地活著,僅此而已。」
加藤的周圍閃爍著點點微光,像幾隻螢火蟲繞著他飛行,最後化為更巨大的光點逐漸將他包覆其中。
托托跑了過去,他抱起小狗的鬼魂後對我們再次露出那個嘲諷的笑容,那似乎才是他,加藤龍介,命喪戰場的詩人該有的表情。
「我一生的最愛永遠是敦子,我的妹妹,或許這也是冥冥中註定好的事情吧。」他看著我,淚水從半透明的臉頰流下。「我寫給她的情書被父親發現了,那就是她被送走的原因。」
一陣劇烈的光芒讓我頓時失去所有感知。
當視線恢復後,加藤已經消失無蹤。
或許他們的愛最終讓敦子免於災難?或是迎向另一場泯滅人性的災難?
但敦子活下來了。
我便是她活下來的證明。
「他…升天了?」亨利狐疑地掃視四周。
「也許從日本人的觀點來說…是成佛了吧?」我只能這麼相信。
幾天後,養父告知我泰瑞爺爺的死訊,但我並沒有感到太過悲傷。
「多精采的人生,身為他兒子我真的很驕傲。」養父如此評論道,顯然他並未知道所有真相,或許泰瑞爺爺最後仍決定讓一切成為秘密。
「他真的…是個不可思議的人。」我對電腦螢幕說道。
「可不是?雖然最後失去部分理智,他走的那天突然對我們說他殺死的一個日本鬼子來向他道別。」
我差點把咖啡打翻。
「什麼?!」好吧,真的打翻了,不是翻在電腦上而是腿上。
「大概是我們找到的那顆骷顱頭的主人吧…欸小J,那東西是不是掛點的日本鬼子?」
「…顯然是。」
「時間一久這些老兵大概會覺得當初這麼做很殘忍,竟然把人頭像獵物一樣帶回來。那老頭從沒把它拿出來展示,恐怕是一回家就覺得恐怖吧?」
「也許。」我到處翻攪尋找衛生紙。「有個教授寄了篇相關的論文給我,我就順便把它轉寄給你好了,反正你最近很閒。」
「你爸年紀大了不適合那種艱澀的東西,總之心裡的大石頭終於放下來了。」他嘆口氣說道。「至於那個骷顱頭,你如果要去日本的話就順便帶去吧,我記得你年底要跟朋友去那兒玩,說不定能幫那東西找到安息之處,像靖國神社之類的。」
「拜託,靖國神社又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進去的…」有時我還真不想跟養父溝通。「外加日本政府也會詳細檢驗後才願意承認這些流落海外的骨骸是當時戰死的士兵。」老實說這是兩國都不願面對的黑暗過去。
當你的鄰居曾經把你視為猿猴般的生物屠殺又能安然度日時,你還能靜下心和他們打招呼嗎?選擇原諒,但並非遺忘,然而我甚至懷疑自己能做到,但我又有什麼資格憤怒?即使我深知憤怒永遠不是解決之道,那會滋長仇恨並再次燃起衝突,人類永遠都在犯相同的錯誤。
我瞬間找到能讓早已枯竭的研究慾望恢復活力的泉源。
「那篇論文說的?」
「唉是的,你還是讀一讀好了。」
但我卻無法告訴他泰瑞爺爺帶走加藤的頭另有原因,我不知道該如何告訴他,還有身上流著的血緣自何處。
無數士兵從死去的敵人身上奪取紀念品,爺爺也做了一樣的事情,但動機卻截然不同。他清楚知道若在當時說出真相將會遭到什麼樣的懲罰,即便沒有一條法律能將他定罪。
他也同樣身不由己。
我記得曾在哪看過神風特攻隊倖存的成員訪問,他表示若不發誓為國捐軀就會遭到懲罰,就連家人也會被鄰里背棄。
泰瑞爺爺他…真的很勇敢。
我無法阻止悲傷再次湧上心頭,他明明解脫了,說不定還真的見到加藤,我應該為他感到高興才對啊。
亨利進門後驚慌地衝向我,無法理解室友為何會滿身咖啡然後對著螢幕大哭。
~*~
我坐在窗邊望著旅社中庭的小花園,耳機正好傳來之前加進手機的歌曲。我們正在東京度假順便拜訪幾間圖書館,希望教授想要的東西能如願到手。
至於加藤的頭骨,我請託友人將它燒成粉末。我不知道泰瑞爺爺是否能接受,但我會選擇在假期結束回老家參加葬禮時將它灑進墓中。
「聽音樂?」穿著浴衣的亨利走向我,我實在懶得糾正他弄錯穿法這件事,不過這真的有點嚴重。
「狄倫的〈戰爭大師〉(Mastersof War)*。」我放下耳機試圖幫他整理穿錯的浴衣。
(*作者註:Bob Dylan的反戰歌曲,使用傳統民謠Nottamun Town作為旋律)
「我穿錯了嗎?」
「是的,變成死人了。」
「真丟臉。」他翻了個白眼。
「對了,晚點要去哪閒晃?」我希望能在這種寒冬時節整天窩在室內,但這樣就浪費了出遊的大好機會。
「去跳舞如何?」他扔給我兩張票。
「欸,你現在已經是牧師了,這樣好嗎?」這傢伙上週才通過申請正式成為牧師,似乎不太適合到夜店熱舞泡妞。
「需要放鬆一下,最近事情實在太多。」他從行李箱掏出衣服準備換裝。「教會的事、志工的事、那些信徒不該插手的事。」
「我幾乎沒聽你抱怨過志工的事情。」我記得他在兒童醫院當志工而且挺愉快的。
「那不屬於抱怨範圍,只是覺得心力憔悴。」他終於把自己塞進牛仔褲。「你還記得我有次突然半夜出門找朋友嗎?」
「我還記得,你那天還看見加藤的鬼魂。」
「很抱歉對你撒謊,我出門是因為有個小病人快撐不住了,她很愛找我聊天,她家人那時突然告知我這件事。」
「噢...原來是這樣。」我驚訝地看著他。
「但她還是去世了。」他深深嘆口氣。「她喜歡那款手機遊戲裡的小怪物們,我很珍惜所有和那孩子談天的時光。」
所以這就是亨利最近常玩那款遊戲的原因?我以為他只是單純喜歡或跟風而已。
「我好像在強迫你回想難過的事情。」我突然感到一絲愧疚。
「不,說出來也好,悶在心裡會很不舒服。」
我沒上過幾次夜店,原因除了太吵之外和畏懼人群外還真不知道要在那裡幹嘛,我又不會跳舞。
亨利看起來倒是挺有經驗的樣子,我真擔心他未來的工作。喔,差點忘記他曾經是個小混混,我真是個充滿偏見的混蛋。
「你不會後悔的!」他遞給我一杯飲料。
「謝了…」我有種會被他好好伺候的感覺,這讓我有點害怕,他知道我酒量差到極點而且還很愛整我。
「只是果汁而已,我可不想扛你回去。」
「你真是個好人。」好吧,或許他人沒這麼差。
舞池的人多到有點恐怖,但至少音樂還不難聽。
亨利面露期待地對我伸手。
「我不該這麼說的,但你讓我開始懷疑自己的性向。」我鼓起勇氣抓住它。
「這讓你感到焦慮?」他又露出那個欠打的笑容。
「…是的。」擁擠的人潮讓我立即撞上他。
他真的相當在行,整個晚上我都像個木偶一樣,而他就是牽線的操偶師,我幾乎要懷疑那杯飲料裡是不是加了奇怪的東西。他沒做出什麼越矩的行為,但我的臉頰卻不斷發熱彷彿從沒這麼焦躁過,這感覺就像…愛?
我只知道傷心的歌。*一首歌這麼唱著。
(*作者註:這首歌是remix版本的I Took A Pill In Ibiza,原唱為Mike Posner)
「你似乎有話想說?」亨利喝了點酒,看起來比平常放鬆許多。
「這裡太吵了,需要安靜點的地方。」我覺得自己像羅曼史小說裡的老處女。
「聽起來像個邀約?」
「別想歪了!」這地方讓我缺氧,他看了我幾秒後便把我拖出舞池。
回到旅社時已接近午夜,亨利面色凝重地在窗邊踱步。
「怎麼了?」我感到一陣不安。
「你知道我始終找不到心靈上的平靜。」他沮喪地低下頭。
「那需要時間。」我必須說點什麼來安慰他。「你已經成為牧師,這是很好的開始不是嗎?」
「我也有無法說出口的秘密。」他舉起雙手想要抓住我的肩膀,卻在猶豫一陣後放了下來。
「說吧,你是我的朋友。」
不安感越來越強烈,這簡直…像加藤從櫃子掉下來那天的感覺。
「你知道我過去曾在街頭流浪。」
「是啊,這我知道。」
「加藤和那條幽靈狗猜對一件事。」他還是抓住了我的肩膀。「我曾經…殺過人。」
「你……怎麼可能?」我頓時無法呼吸。
「幫派之間總有衝突,永遠需要一無所有的垃圾替他們幹些骯髒事。」他停頓片刻後繼續說道。「我本來打算金盆洗手,但那把槍就這樣交到我的手中,我無法拒絕。」
「所以…你真的下手…」噢,又是個身不由己的可憐人。
「那是另一個和我們敵對的黑幫大老,我在深夜溜進他家然後一槍打爆他的腦袋。乾淨俐落,反正他也做過不少骯髒事,我當時大概想著自己能替天行道吧。」
「這是你唯一殺死過的人嗎?」
「我多希望如此。」
我感到一陣冰冷。
「然而那天我宰了兩個人,當我闖入他家的時候,那混帳正在跟一個阻街女翻雲覆雨…你要是殺人總不希望有任何目擊者吧?」
或許這是我生命中的最後一刻。
「你為何…要告訴我這些?」我必須這麼做。
「因為我愛你。」
「什麼?!」
「就像我愛著所有人一樣!」他爆笑出來。「噢!我很抱歉詹姆士,我嚇著你了!不該讓你知道這些的!」
「我比較擔心你會被通緝啊!」我不得不承認快被嚇到腿軟了,這比撞鬼還可怕!我是指他殺人這件事而不是誤以為他要告白這件事!!
「條子根本懶得管我們。」他如釋重負般坐倒在地。「我很高興能把這件事說出來。」
「這就是你始終無法得到平靜的原因嗎?」
「是的,外加我其實認識那個阻街女,殺死她並不是為了滅口。」他哭了出來,我第一次看見他哭泣。「我喜歡她,但卻在執行任務的前一晚看見她在暗巷裡和另一個女人擁吻…這讓我感到…很噁心。然而在扣下扳機的剎那,我卻後悔自己這麼做。」
我只能呆愣地看著他。
我必須做點什麼。
「我能這麼說嗎?你選擇宗教…是為了贖罪?」我握住那雙因為哭泣而劇烈顫抖的手。
「我不在乎那個被爆頭的黑幫,但我奪走了那女人可能的幸福人生!是的,詹姆士,我在為自己的行為贖罪!」他從來沒這麼激動過。
我只能緊緊抱住他任由淚水浸濕衣襟,同時也無法阻止眼淚不斷流出。
窗外飄起細雪,一些雪花在風中飄盪彷彿具有生命般地輕舞。
我看見加藤的身影,身旁佇立另一個面貌模糊的人影。
他們揮了揮手然後消失無蹤。
FIN
充滿各種贖罪的短篇終於完結了...至於(妹控)加藤身旁站著誰?可能是泰瑞也可能是敦子,這就留給讀者想像吧~
下面的影片是我私心覺得很適合作為這個故事的主題曲,如果能配上那種轟隆轟隆的壯烈(?)戰爭場面大概會莫名適合,或是從頭到尾都沒露面但位居關鍵的敦子的視角出發也滿不錯的。
Io Ti Penso Amore (我想著你,我的愛)→其實這首歌是電影《帕格尼尼:魔鬼的小提琴家》裡的插曲,但歌詞根本就跟歌德的詩N?he des Geliebten幾乎一樣啊XD
很喜歡這首歌的最後一段:
Io sono con te 我與你同在
Anche se tu sei lontano 即使你身在遠方
Sei vicino a me 你就在我身旁
Anche se tu sei lontano 即使你身在遠方
O fossi qui 彷彿你就在這裡
簡短後記:
在刻劃加藤龍介(Kato Ryusuke)與泰瑞?柯林斯(Terry Collins)這兩位不幸的二戰士兵時,我想到電影《戰地琴人》(The Pianist,2002)中波蘭猶太裔鋼琴家W?adys?aw Szpilman (1911-2000)在二戰尾聲遇見德國軍官Wilhelm Hosenfeld (1895-1952)的這段故事。對帝國幻滅的Hosenfeld在戰爭中暗地幫助猶太人逃生,也在這場巧遇中協助Szpilman躲藏並提供生存物資。戰爭結束後,Szpilman繼續音樂家生涯,而Hosenfeld則死於蘇聯戰俘營。
也許人性永遠有良善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