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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托托,別再驚嚇他們了。」加藤龍介漂浮在我的衣櫃前,一臉嘲諷地看著我們。
「告訴我這只是場惡夢。」我覺得自己快瘋了。
「我也想這麼說。」亨利死抓著我的肩膀不放。「但我一點也不想夢到你。」
「我也是。」
「哈哈,你們真被嚇慘了!」加藤的臉突然冒了出來,這讓我跟亨利尖叫著摔成一團。「托托沒什麼惡意,牠只是好奇而已。」他愉快地指著那團黑影。
「牠?!」我竟然在跟鬼魂聊天,這下我得開始擔心自己會不會在論文完成前就被送進精神病院了。
「托托是條狗啊!」加藤在那團黑影撲進他懷裡時爆出大笑。
我總覺得那張笑臉似曾相識,彷彿在另一個我記不得名字的人臉上出現過。
「讓我搞清楚一件事,我那天看見的鬼魂就是你?你鑽進詹姆士身體裡想幹嘛?」亨利鼓起勇氣開口。
「是我沒錯啊,但我可沒有鑽進詹姆士身體裡,我那時正在把托托從他身上抓下來,牠太喜歡這傢伙了。」加藤搓著那團黑影回應他,那坨長著白色雙眼的不明物體發出兩聲愉悅的狗吠。「但托托很怕你,所以平常不敢在你面前出現。」
「那條…狗?怕我?」亨利驚訝地瞪大眼。
「牠覺得你全身充滿殺戮之氣…像殺過人一樣。」加藤放開那團名為托托的黑影讓牠在房間裡到處亂跑。「我是個失職的戰士,從沒殺死人,也許是因為這樣牠才願意讓我抱吧。」
「呃…但那條狗不會吵到其他人吧?」
「也許看得見鬼魂的人會聽見。」加藤依然心神愉快地盯著我們。「這裡不多,否則托托早就被發現了,我被你帶來這兒後就發現牠住在花園裡。」
所以托托才是房間裡不明呼吸聲的來源?噢…真是好笑,但我還是很不希望被其他教友發現我們房裡現在有個嗝屁七十幾年的日本兵(而且還有英國口音!!)和條不知從哪來的幽靈狗。
「但為何找上我,加藤先生?我很抱歉泰瑞爺爺對你做的事情,但我又能提供你什麼幫助?」我真心希望這只是場惡夢。
「夢境,詹姆士,你能透過夢境看見我的記憶。」他轉為一臉無辜地看著我。「也許是巧合,也許是我們無法理解的宿命,我多希望泰瑞能知道他早已被原諒…他一直被殺死我的罪惡感侵襲,我很怕他會因此發瘋。」
「你想透過我…告訴爺爺你的存在?」
「告訴泰瑞我一直是他的朋友。」
當我想問他更多關於爺爺的事情時,一陣劇烈的敲門聲讓我們通通嚇得跳了起來,就連加藤也無法倖免直接撞進天花板。
噁,但願樓上住戶不會被地板噴出來的鬼臉嚇死。
「吳傳道?吳傳道?」原來是住在隔壁的教友。
「怎麼了?」亨利把房門拉出一個小縫。
「你們到底在聊什麼聊這麼高興?」睡意濃重的音色竄進房裡。
「呃…」
「我英文不太好…但我聽見你們有人在說狗還什麼的。」
「…啊對!我們正在聊老家養的狗!」亨利真是個糟糕的演員。
「噢…原來,總之你們太吵了請節制點。」那傢伙走回寢室時還一邊碎唸著。
「他說我們是香蕉*,你有聽見嗎?」亨利關門後露出不屑的笑容。「這國家的居民竟然分不出歧視和幽默。」
(*作者註:香蕉是用來嘲笑亞裔美籍人士雖然看起來是黃種人,但生活與思惟上卻像白人一樣的歧視用語)
「好久沒聽到這種罵法了。」我突然很想揍人,雖然向來只有挨揍的份。
「對了,你們對那篇論文見解如何?」加藤再次冒了出來。「被取名奧斯卡的日本兵頭骨透漏出什麼訊息?」
「講得像什麼大教授一樣。」我無奈地看著他然後順便放開托托,但同時也不禁懷疑若沒有戰爭,加藤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子?也許真會變成詩人或學者之類的也說不定。
然而戰爭終結了他的夢想,無數人的夢想。
「噢拜託,我只是把問題用簡潔有力的方式說出來而已。」他還真不死心。
「那顆叫做奧斯卡的頭骨來自索羅門群島的瓜達卡納爾,刻在頭骨上的S.I.說明了這件事。」我只好跟他一搭一唱起來。「帶走頭骨的人是個叫Julius Papas的士兵,當時服役於美國海軍陸戰隊,也就是刻紋上的U.S.M.C.*。」
(*作者註:United States Marine Corps的縮寫)
「然而那個日本兵顯然不叫奧斯卡,奧斯卡是盟軍給一式戰鬥機(Army Type 1 Fighter)取的代號,那顆頭骨的主人大概是開戰鬥機的。」亨利一臉哀怨地加入這場討論。
「真是細心的好孩子。」加藤又笑了出來。「打給泰瑞吧,我想他應該有很多話想跟你說,我也好久沒看到他了。」
「但願不會讓我對他更失望。」我只好再次打開電腦。
當泰瑞爺爺歷盡滄桑的臉再次浮出螢幕時,我突然有種想哭的慾望。
「很抱歉對你那麼說,小J,我應該要考慮你的身份。」他無奈地笑著。
「是我反應太誇張了,我才要向你道歉呢。」我萬般希望他也能看見加藤。
「我必須告訴你我消失的這些年都在做什麼。」他嘆了口氣。「不只是為了找到加藤的家人...也是為了你。」
「我?」
「向我保證你不會告訴養父母,小J,還有這位小哥是誰?」他不放心地指著亨利。
「室友,我相信他能守口如瓶。」我看了亨利一眼,他小心地點頭。
「很好。」泰瑞爺爺掃視病房一眼確認所有人都已經離開。
加藤飄浮在我身旁,我幾乎能感受鬼魂內心的喜悅與焦慮。
「你知道我在戰爭中失去一條腿…那是殺死加藤之後的事情。」他緩緩說道。「那記槍傷太嚴重了,醫生決定剁掉它,但我還是在那座該死的荒島上待到戰事結束。」
「才不是荒島,其實有原住民住在那裡。」加藤在我耳邊吐槽並獲得亨利的狠瞪然後乖乖閉上嘴。
「那麼…你又是怎麼把加藤給…」
「在那些鬼子夾著尾巴逃跑後,事情便輕鬆許多,有天我拄著拐杖和同袍巡視戰場時,我又發現那個洞窟的存在,彷彿冥冥之中注定好似的。」他吞了口口水便繼續說下去。「我決定爬下去驗證我的猜測…他的屍體…沒被發現…而我猜對了。」
我從電腦螢幕的倒影瞄了加藤一眼,他似乎沒有太多情緒上的波動。
「所以你…」
「他的軍隊沒找到他,我必須信守諾言向加藤的家人道歉,我當時竟那麼天真地相信著。」
「唉,我能理解。」也許我之前不該如此憤怒。
「我爬回那個洞窟,把加藤腐爛的屍體拖出來然後砍了他的頭!我只能帶走這東西,我甚至得說服自己向同袍炫耀這個『意外』的發現!我的戰利品!」
「你向他們…說謊?」
「我能怎麼辦?告訴他們這是我的『朋友』?!若被知道會完蛋的!我一定會被當成叛徒!!」他激動地快要說不出話來。
「天啊,爺爺,冷靜點!」
「我不該這麼激動的…哈哈,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他苦笑道。「對了小J,你知道要如何弄出一個乾淨的頭骨嗎?當我把加藤拎回軍營時,有個幹過這種勾當的小子教我怎麼做,他已經寄了好幾顆鬼子腦袋回家送人,當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削尖一根肋骨,大概想做成拆信刀吧。我們就地取材,拿汽油桶裝水煮滾,接著便像燙掉雞毛一樣把腐爛的血肉去除,甚至是惡臭不堪的腦漿...我實在不想回想那些畫面,那彷彿是小時候在故事書上讀到的食人族。我們…又和那些野人有什麼差別?」
我突然感到手背傳來一陣濕潤,當亨利遞給我一張面紙時才發現自己哭了。
「別哭,小J,那不是你的戰爭。」爺爺伸手撫摸螢幕。
「我們都是戰爭的孩子…那場戰爭造就了我們…我們的國家,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思維。」
我們的愛與恨,我們的偏見與寬恕,我們的慈悲之心。
沒人能自外於它,即使我們假裝一切早已被遺忘。
「是…是的,孩子,的確是這樣,所以你們絕不會期望戰爭,對吧?」
「…當然。」我吸了吸鼻子回應他。
「當我帶著加藤回家後並沒有像其他同袍一樣展示它,我直接把它藏了起來,期望哪天戰爭結束後能履行諾言。」他像是發現加藤的鬼魂般,狐疑地凝視螢幕另一頭的虛空。「但是…他的家鄉在廣島…看到報紙的剎那,我的內心已然死透。」
我想起來了,在夢裡加藤曾這麼對泰瑞爺爺說過。
「他的家人…該不會都死了?」亨利悄聲問道。
加藤依然緊盯著泰瑞爺爺,那張充滿嘲諷的笑臉早已消失無蹤。
「我頓時失去所有當初天真的想法,然而那顆頭骨仍然好端端地躺在閣樓裡,我只能埋葬這段過去,讓罪惡感成為伴隨一生的摯友…直到我再次燃起尋找加藤家人的意圖。」爺爺再次露出笑容。「那是因為你,小J,這是我們之間的祕密。」
「為何?」一陣恐慌讓我差點再次倒下。
「你還記得你的親生父母嗎?」
「我只知道他們姓武井而已。」說真的我對原生家庭已經毫無記憶,只從無法生育的養父母那邊得知親生父親是日裔美籍,而親生母親則是來自加州的漂亮女孩,在我出生沒多久後他們就過世了,據說是工廠意外之類的。
「我教會孩子不對任何文化抱持偏見,這讓他和他妻子選擇收養你的時候發揮極大功能,然而,當我和他們來到孤兒院時,你親生父母留下的一件遺物讓我差點嚇到心臟病發。」他瞇起眼謹慎地看著我。「一本相簿。那是他們唯一留給你的東西,出於私心我將它藏了起來,我真的很抱歉。」他顫抖的右手探進胸前口袋,從裡頭掏出一張裝在夾鏈袋裡快要風化的老照片。
那是穿著西裝的加藤龍介。
他身旁有個和他有著相似笑容的女孩。
加藤驚訝地倒抽一口氣。
「…敦子?」加藤聽起來快哭了。
「沒人能解釋這張照片的來歷,但它就這樣真真實實出現在那本相簿中。」
「怎麼可能?!但你不是說他家已經…」
「原諒我的衝動,小J,這就是我離開你們的原因,我必須找到解答。」爺爺皺起眉頭呢喃道。「這對你們都是太過殘酷的事實,我當時這麼想著,我必須找到答案但不驚動你們。」
該不會是加藤的妹妹?她不是被送走了嗎?我想起夢裡目睹的那段對話。
「所以我親生父母原本是從哪來的?」
「那正是第一條線索,最後將我引領至洛杉磯。」
「他們原本住在那裡?」
「當我找到你親生父母的出生地時,我還知道你生父的父母曾在戰爭期間被送進集中營*…那真是國家的恥辱。我拿著那張照片跑遍洛杉磯,最後才好不容易在小東京*附近找到你僅存的家人,你的曾祖母武井女士,在我找到她的幾天後就去世了。她是…戰爭前從日本來的照片新娘。」
(**作者註:珍珠港事件後,美國政府將境內居住於太平洋沿岸的日裔人口強制遷移至數個集中營直到戰爭結束。小東京[Little Tokyo]位於洛杉磯,是個在20世紀初形成的日人聚落,於1995年被列為國家歷史名勝。)
「…她原本的名字是?」熟悉的暈眩感再度襲來,但我絕不能在這種時候失去意識。
「加藤敦子,她是這麼說的。小J,你是她的曾孫,加藤妹妹的曾孫。」
~待續~
我根本是芭樂劇寫手orz
關於二戰期間的日裔美籍族群可參考大塚茱麗的《閣樓裡的佛》(內容主要是19世紀末以來,因為種族隔離政策而遠渡重洋到美國與日裔勞工結婚的照片新娘,她們的人生與在戰爭時期的生活)與山崎豐子的《兩個祖國》,都是偏小說形式的作品,參考大量史料與訪談寫作而成。
另外是大家可能較為熟悉(?)的例子,也就是《星艦迷航記》(Star Trek)影集中飾演蘇魯的日裔美籍演員George Takei,他與家人曾被送到日人集中營。
戰爭離我們並不遙遠,但願人們已不再彼此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