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有人執一盞燈走過來,他身上的紅衫叫人刺目,「路人甲,需要我幫忙嗎?」
無塵抬眼,葉寒夢的玉帶與黑髮如瀑垂在腦後,他脫去外衫,彎身將江婆婆身軀包裹住,五指成梳為她梳理頭髮,「女人啊,癡情誤一生,到頭髮白了還是躲不過,剪不斷,理還亂。」
「你來看熱鬧?」無塵承認眼前這男子很好看,幫婆婆做的事也溫暖人心,但他也了解他原始心性,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挖掘新鮮事來滿足好奇心,不達目的誓不休。
「欸~你說這話欠公道,我是關心你才過來。」葉寒夢感覺此話不懷善意,聽者不快,他轉個彎給自己臺階下。
「熱鬧看完了,你可以走了。」他又丟下一句冷情的話。
葉寒夢僵笑:「你是責怪我見死不救?冤枉啊!你我都是武林高手,江婆婆本來就救不活,怪我也沒用呀老兄。」說真的,沒見過這麼一雙漂亮眼睛,眶裡的淚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害他握燈之手差點軟了!
無塵懶得理會,抱起江婆婆的屍體轉身便走。
「路人甲,至少買個棺木給婆婆下葬,死者為大,這點我可以幫忙。」葉寒夢跟在他後頭說,他殷殷切切地替無塵掌燈照路,堂堂南宮門組長身段放很低,可是開天闢地第一次。「我自願幫忙,不收錢老兄。」
「走開。」此刻沒心情談這些,他想靜靜。
「你胸口流血了,舊傷復發吧,不如到我的住所住幾天養傷,交個朋友。」
無塵不語,不領情。
「花在婆婆的身上的,我不會找你要,當然不會找死人要,你這個人真固執。」
這人說的話句句刺耳,而且黏在身後甩都甩不掉,無塵回頭,隱約看見葉寒夢額前髮絲有細細雨珠,適才發現天空已經飄起細雨,也刮起冷風,肅冷清寒。
「那邊小山坡常有野狗出現,勸你把坑挖深一點,省得江婆婆的屍骨被野狗叼走。」
「你走吧,別再跟著我,你幫我,嚴正廉若是知道,你難做人。」他考慮到他的立場,推論說。
「哈,我會怕嚴正廉那隻老狐貍?南宮門從來不買誰的帳,你太小看南宮門。」
「說吧,你跟著我有何目的。」
「幹嘛說這麼難聽?自古英雄多寂寞,天下間有幾個能與我並駕齊驅的武學才子,這叫英雄惜英雄,錯過這次相遇,又要十年,人生有幾個十年?」淒風苦雨,葉寒夢索性把燈丟了,站在無塵身後,他那顆純淨的心像亂流裡一顆夜明珠,光明閃亮!
無塵一臉無趣道:「英雄你當,我沒興趣。」
葉寒夢苦笑:「相逢自是有緣,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
這回無塵腳步飛快,頭也不回奔向東面山坡,葉寒夢不死心,緊追在後。
約半炷香後,無塵開始在一棵榕樹旁挖坑,手無寸鐵,雙手猛挖,濕黏黏的泥土挖得費力,沒想到葉寒夢也一聲不吭徒手挖掘,全身沾滿汙泥,可叫無塵大吃一驚,費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人安葬,葉寒夢從靴旁抽出把小刀在樹幹上刻下「江寧之墓」,雨越下越大,兩人無處可去,躲在樹下躲雨,葉寒夢伸出雙手讓雨水洗去汙泥,身上的髒汙依舊。
「你大可不必做這些事,我不會感激你的。」無塵淡然說,莫名為他一身狼狽感到抱歉。
「我心甘情願幫江婆婆做事,與你無關。」
雨聲拍打著樹葉,啪啦啪啦響,無塵向來討厭雨天,與師父同在屋簷下,隨時提心吊膽,師父常瞧他不順眼,動不動就打他罵他,離開小木屋又不知該到哪裡躲雨?
向來孤獨,第一次有人陪他躲雨,心裡像有團火苗溫暖著。
「你的部屬怎麼沒跟來?」他不經意的問。
「我叫他們別跟,礙眼。」葉寒夢脫去一件衣裳擰乾,腰間皮帶暗藏兩排銀針鐵標,真是江湖中人,武器不少。
「你擅長暗器?」
「偶爾帶這些東西,門主叫我帶,小心為上。」他搔搔頭。
「小心仇家?」像他說話直快不經思慮,一定得罪不少人。
葉寒夢翻翻白眼,無奈加倍,非常不想提起這件事,話多的人突然變得安靜,他把頭騷得更用力,就快把腦袋扯破!
「我不勉強,不過我建議你說出來會比較舒坦。」
「算……了,不提也罷。」他轉開話題:「你要去哪?我可以帶路。」
「謝謝你的好意,不必了。」無塵仍然堅持己見,不涉及江湖。
雨下一整夜,隔天清晨天空還是灰濛濛,挑遠望去,錦玉城燈火明滅,繁華的城市彷彿還在睡夢當中,無塵坐在樹下閉目養神,記得天快亮時,多話的葉寒夢才閉上嘴睡覺,這場雨抽乾他的精力,四肢冰冷,傷口刺骨,全身僵硬,他盯著旁邊沉睡的葉寒夢,他幾乎是趴在地面睡的。
「葉寒夢。」他的頭髮浸濕他的背,感覺不對勁。
他勉強將他翻過身,葉寒夢清秀臉龐如嬰兒般,冰涼的體溫透過衣裳竄入他的指間,叫他心慌!「葉寒夢!醒醒!」
葉寒夢喃喃囈語:「好冷!」
這下子冷出病了,無塵腦袋飛快想到「南宮門」三個字,上哪兒把人送回去?他沒心思多想,揹了人便走,回錦玉城總有人識得南宮門。
一個時辰過,無塵拖著沉重腳步走在錦玉城街道,葉寒夢的身體扭動一下,虛弱說:「退,前方有危險……」
無塵放眼望去,人來人往街道上並無任何殺氣,迎面而來一輛馬車,八名精兵衛,應是朝中官人,既然葉寒夢提醒,那麼閃離那輛馬車便是,他躲進巷弄,使盡吃奶力氣逃開,為甚麼逃?逃得莫名其妙!
「完了完了完了!死定……上窮碧落下黃泉……」葉寒夢喳喳碎唸。
無塵也感覺到某種氣勢逐漸逼近,一種香氣隨風而來—龍延香。
對方五個人,行路沉穩,四平八穩,動作敏捷,吸吐之間已將他們前後包圍,為首的男子年約三旬,陰冷身影略高出無塵半個頭,身材健碩,相貌堂堂,卻擁有邪戾之氣,緊閉雙唇呈暗灰色,像地獄來的使者,比段機山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不是南宮門的風字組組長葉寒夢?」男子聲音低啞,眼神鎖定無塵背後的葉寒夢,輕輕伸出手拂過他的臉頰,冰冷溫度立刻牽引他一絲愁容,「好冰,肯定著涼了。」
無塵壓根感覺不到任何威脅之意,「我正要送他回去。」
「把他給我吧。」男子不容置喙地接過葉寒夢,動作很輕,葉寒夢柔弱崁在他健碩懷中像個小美人,他小心翼翼,唯恐力量弄疼懷中少年。
「這位大人,我答應送葉寒夢回去南宮門,還是將他還給我吧。」
無塵這人就是吃軟不吃硬,對方態度良好,他沒辦法使狠。
男子對無塵瞇笑:「你是葉寒夢的朋友?」
無塵點頭,算是吧。
男子端詳無塵,「你體力已經極限,先到靜王府休息,葉寒夢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我得問問葉寒夢的意願如何?」無塵仍然放心不下,管他什麼王?
葉寒夢這時開口了,「放開我……」
靜謐小巷口突然被尷尬氣氛淹沒,靜王爺不怒反笑,「如果你不放心就跟上來,我不至於將葉寒夢吃吞活剝。」
無塵跟在靜王爺後頭,上了車,一名精衛送上兩杯溫水,靜王爺問無塵喝不喝?無塵搖頭,瞧靜王爺將溫水一點一滴送入葉寒夢口中,接著用他掌中的溫度為他取暖,靜王爺解下葉寒夢皮製腰帶,沉重暗器丟一旁,少說有五斤重。
「怎麼稱呼?」靜王爺道,眼前的少年始終與他保持距離,懶得攀談,連神情也出奇冷靜。
「無塵。」他拿起葉寒夢的暗器腰帶,發現自己雙手抖得厲害,牙關僵硬。
「師承何人?」靜王爺說。
無塵知道師父名聲狼藉,他選擇隱瞞,「師父不願小的提起他的名號,抱歉。」
靜王爺一雙深幽眼睛幾乎將無塵瞧穿,「能一招內徒手震傷本王兩名精衛,本王佩服。」
原來偷襲的是靜王爺的手下!
「別誤會,本王只是滿足葉寒夢的好奇心,沒有惡意。」依據他的屬下回報情形,單純的少年至情至意,拗執個性著實少見。
靜王爺渾厚的掌心暗渡真氣給他,葉寒夢的臉色變紅潤,似乎睡著了。
馬車突然停住,車外有人說:「王爺,南宮門主來要人了。」
靜王爺愉悅神情轉變凝重,像是到嘴邊的糖娃娃硬是被搶了去,扼腕啊!
無塵鬆口氣,靜王爺將葉寒夢抱下車,他隨後,天空又飄起細雨,兩票人馬在路上碰頭,場面甚是壯觀,無塵一眼便瞧見柳飄飄站在某男子身後,那男子氣宇軒昂,頗有王者之風,他鎮定無波朝靜王爺拱手行禮,南宮門約十個人,各個氣勢非凡,加上葉寒夢,足可想像這門派臥虎藏龍,連靜王爺也要忌諱三分,乖乖把手中人兒交出來。
「靜王爺,寒夢給您添麻煩了,多謝照顧。」南宮煉笑道。
靜王爺點個頭,南宮門一名白淨書生則將葉寒夢接手過來,無塵腦子翻轉兩人合力挖坑的畫面,這傢伙邊挖邊說話,說他這一生中最欽佩的人就是南宮門主,三川五嶽,哪個江湖中人不買他的帳?說破嘴就是要他歸屬南宮門,與他做同僚,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葉寒夢是風字組組長,自稱輕功第一,專門通報信,旗下二十人歸他管,有座風月小樓,月俸二百兩,吃香喝辣,風流快活。
記得他循循善誘說著,口沫橫飛,說到底,他苦心跟著我就是想為南宮煉廣納人才。
聽他說話很愉快,偶爾會唸詩,雖不懂詩句取自哪首,但大概知道其意,新鮮有趣。
「不打擾靜王爺趕路,南宮就此別過。」南宮煉恭敬再向靜王爺拱手行禮,接著轉頭,目光穿過數名精兵衛找到無塵,笑說:「小兄弟,跟我們回南宮門。」
無塵未及回答,靜王爺移開一步擋住南宮煉視線,皮笑肉不笑,「這位小兄弟方才已經答應回靜王府做客,他不屬於南宮門,南宮門主沒理由強人所難吧?」
見鬼了?何時答應去靜王府?無塵不做太多想法,先把暗器腰帶物歸原主,他前腳才跨出,後腳靜王爺則拉住他的手臂,「天下奇才盡歸南宮門,他也跟我搶?」
靜王爺語調森冷,聽者無不頭皮發麻!
無塵自認是脫韁野馬,不屬任何人,怎說得他尋覓名主,價高者得?
「我還有事,不奉陪二位。」無塵偏不從,堵得靜王爺表情難看,他是人,不是東西。
南宮煉噗嗤笑出,連身邊部屬們也跟著笑。
無塵有點頭暈,身體不自覺的搖晃,靜王爺一手扶著他,他順著靜王爺的腳步走,縱然不願,也沒力氣反抗。
回到靜王府,不知睡了幾天,寢室有兩名小廝照料,小的叫靳言,大的叫長生,無塵把身體洗乾淨,換上絲質衣裳,滿室薰香,寢室典雅,牆上掛兩幅山水畫,木雕大床,淺黃床幔繡著粉色牡丹園,美如仙境,兩名小廝小心翼翼侍候著,唯恐出錯。
「現在感覺怎樣?」靳言問。
「尚可。」無塵覺得累,仍舊爬起身走走,窗外星光閃爍,不復之前陰雨壟罩,靜王府深如宮,靜謐森嚴,草木皆兵,可惜了大片桃花林,他想起葉寒夢,他的花長衫就是繡著錦簇桃花,奔放爭艷。
一名丫環走了過來,「無塵公子,王爺請您過去喝茶。」
無塵點頭,丫環領著他往南面走,須臾,一座松園裡,靜王爺獨坐紅亭,遠遠的,嚴肅深沉目光注視著他,無塵徒地心肉緊縮,彷佛看見師父坐在那頭,他深吸口氣,故做鎮定上前,桌上放置兩把名貴柳葉刀。
「坐。」靜王爺說。
無塵找張距離最遠的石凳坐,這舉止有點幼稚,讓人想笑。
靜王爺知道無塵唯恐避之不及,耐著性子說:「你從驥國邊界來的?」
「是。」除了江婆婆,無塵未曾向其他人提過,他納悶。
「驥國鳳靈村尚有個人生還,他目睹整件事經過。」靜王爺自倒杯茶地到他面前。
瓷杯上冒著氤氳熱氣,無塵的心卻冰涼如水。「失望吧?小的被家師追殺得像條狗。」
靜王爺深掘他最不想回憶的過去,傷口還痛著。
「你可以一刀刺進段機山心臟,但是你遲疑,讓一個殺人魔繼續活著。」靜王爺靜靜剖析無塵內心世界,再恨,殺人魔終究是他的師父,情願拿命去賭,堅持不殺。
「王爺還想知道什麼?有趣嗎?」無塵冷笑,他就是他師父口中懦弱無能的龜孫子!他該一刀斃了師父,二十多個村民死得無辜,他還茍活這世上,天天受內心折磨!
靜王爺盯著他自嘲笑容,像飲進一杯苦酒,濃得化不開,「靳言,無塵公子身體還很虛弱,幫他多添件衣裳。」
「小的馬上去拿。」話完,他人飛快跑回觀月小院。
「我不冷。」無塵強調,希望王爺別責怪靳言。
「你的武功已經凌駕段機山之上,人人稱惡的師父教出心慈的徒兒,天生用刀的人身邊應該有刀才是,這兩把刀出自名匠之手,本王希望你善用它。」這才是重點,他看中無塵過人武學與修養,但他ㄧ昧逃避,提到段機山,自行慚愧到想將自己隱藏起來,最好忘記自己的出身。
「我討厭用刀,請王爺將刀送給適合的人。」它所學的每招每式都是血淚堆疊而成,他厭惡刀!
「本王已命人將鳳靈村村民厚葬,他們的死與你無關,別把罪過攬在身上。」
無塵聽不進去,站起身想走。
靜王爺又道:「若是沒法放下,逃到天涯海角也沒用。」
二十幾條人命,豈是說放就能放?
。
初來乍到,原想走到桃花盛開的地方便能找到觀月小院,豈料人到了桃花園之後便分不清東南西北,他手腳漸冷,癱坐在某棵桃花樹下!
無塵看見幾盞燈緩緩靠近,兩名丫環,靳言和靜王爺,月白風清,桃花紛飛,靜王爺目光迷離,無塵尷尬,現在是什麼情況?
靜王爺從靳言手中接過斗篷裹住無塵,花瓣似雪飄落無塵額前頭髮,他絕美俊容令人嘆息,恍如雪中仙子!
「靳言!本王叫你好好看顧他,瞧你幹得好事!」靜王爺轉為厲色,低聲低喊,靳言趕緊跪地叩頭求饒!兩名丫環花容失色!
靳言才十五歲,還是個孩子,身子板瘦小,整個人抖得像風中落葉。
是方才不愉快的談話遷怒於靳言?
無塵立刻打起精神站起來,「王爺,無需怪靳言。」
靜王爺不語,凝重氣氛仍在蔓延。
靳言一直叩頭求饒:「王爺饒命,小的知錯,小的知錯!」
「來人,拖下去打二十大板!」靜王爺大聲喝。
二十大板?就為這點小事打二十大板!無塵看見兩名侍衛匆匆跑來,左右架起靳言準備帶走處罰,無塵心一急,點落兩名侍衛麻穴,場面尷尬。
「王爺,小的突然想見識名匠所製的雙刀,順便研究刀法,靳言的事先放一邊吧。」說來說去都是兩把刀惹的禍,他打起十二萬分精神道:「雙刀講求平衡相佐,小的願意使幾招獻醜。」
靳言腿軟,跌坐地上。
靜王爺目光變柔和,他走前頭,無塵自然跟在他後頭。
「饒了靳言吧王爺。」無塵身段放軟,師父從來不把他當一回事,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總是讓師父瞧不順眼,每天至少挨一頓打,但在靜王爺面前,他說的一字一句皆能左右他的心思,若說葉寒夢被他寵上天,那麼他也不例外。
「饒,就饒他。」靜王爺不加思索。
無塵鬆口氣。
回到紅亭,無塵拿起閒置石桌上的雙刀,刀葉如鏡,果然是好刀,他一雙明眸瞧得驚嘆,墨色刀柄,純淨雙刀不帶一絲煞氣,與師父那兩把飲血無數雙刀大相逕庭,他不禁揚起嘴角,雙刀在手,熱血流竄。
靜王爺瞧得出他心中所想,叫旁邊小廝再上茶。
無塵跳出紅亭,當下舞三招刀勢,巧妙飛快,駕輕就熟,可把眾人驚得目瞪口呆,靜王爺拍掌叫好。
「此刀真要贈與小的?」無塵還是膽怯,貴重的禮收得心虛。
「收吧,給本王面子。」靜王爺瀟灑喝著茶,笑意盈滿。
「無功不受祿,王爺這禮太重,小的受不起。」師父說過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無塵心裡仍惶恐,收是不收?
「後日皇太后壽宴,你陪本王進宮一趟吧!」此情此景,篤定無塵不會拒絕。
「恭敬不如從命。」無塵暗想這次若是拒絕,靜王爺又要翻臉,而今往後繼續留在靜王府嗎?不,他得找機會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