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當我回神後只看見一片灰綠色和蒼白的燈光。
「你那表哥真的很差勁。」亨利坐在一旁不屑地看著我。
「…我昏過去了?」我感到手臂傳來一陣刺痛,瞇起眼一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躺在病床上而且還附贈一座點滴架。
「睡眠不足、營養(yǎng)失調(diào)、咖啡喝太多。」他放下手機為我倒了杯水,順便幫我把眼鏡戴回臉上。「已經(jīng)中午了,你莫名其妙暈倒後我就馬上連絡(luò)你所上的同學去圖書館替你請假。你剛好有個學妹是我們的教友,所以很快就找到人了。」
「我最近好像都在給大家添麻煩…」
「別這樣想,每個人都有陷入低潮的時候。」他繼續(xù)瞪著手機螢幕,手指的動作連猜都不用猜就知道他在幹嘛。
「這是學校附近的醫(yī)院對吧?我記得這裡沒有補給站。」我半躺在枕頭上看著他。
「能碰到對面的所以沒差。」
「我剛才…看到一些東西。」我回想失去意識前出現(xiàn)在眼前的影像。
那陣刺眼的白光之後是一片黑暗,只有微光從上方透出,然而稍早惡夢裡的隆隆噪音又再度出現(xiàn)。
黑暗中有人影在蠢動著,但我卻始終無法看清楚對方的長相。
龍介。那是我回神前聽見的最後一道聲音,我記得那似乎是個名字。
我似乎在哪聽過這個名字。
「如果我不是多理智的人早就把你拖回教會驅(qū)鬼了。」亨利再度露出不屑的笑容。「那顆死人頭讓你焦慮到不行,暫時別去想它或許會好一點。」
「我在清晨的惡夢跟剛才的昏迷中都聽見了相同的聲音,那聽起來...像是戰(zhàn)場的聲音。也許這跟加藤有點關(guān)係吧,我大概知道它的來歷了,但為何是透過這種方式?」我怎麼能如此遲鈍?那東西擺明就是個二戰(zhàn)時期的戰(zhàn)利品!泰瑞爺爺顯然就是把它帶回來的人!!
天啊,他在戰(zhàn)場上到底幹了什麼好事?
「你看到的那些影像的確難以解釋,不過根據(jù)剛才你跟你表哥的對話來看,那顆藏身你家閣樓多年的頭骨很可能是個戰(zhàn)爭戰(zhàn)利品(war trophy)。我剛才用你的手機看完那個附件檔了,那篇論文就是在講這件事。」他把我的手機連同幾張紙遞給我。「我拿了你的手機去附近的影印店把它印出來,我想你會需要。」
「感謝你的雞婆。」我試圖激怒他,現(xiàn)在這個窘態(tài)真的讓我相當不爽需要發(fā)洩一下,我真是幼稚。「話說我表哥呢?他沒有跟來?」
「他喔...只負責叫救護車然後就跟他的朋友們走了,臨走前還說你是個該死的怪胎。」亨利惱怒地覆述南森表哥在我昏過去時說的話。「他欺負過你對吧?」
「他曾經(jīng)很護著我,當他發(fā)現(xiàn)這會為我?guī)砀嗦闊┽峋瓦x擇成為旁觀者,偶爾在情況不嚴重的時候加入惡整我的行列。」對這些陳年往事我只能一笑置之。「我反而感謝他這麼做,不然我們在同儕之間都會很難做人,我已經(jīng)不抱任何希望能改變這種情況了。」
「別放棄希望,詹姆士,無論如何我們都得想辦法活下去。」他瞄了四周一眼後悄聲說道。「…就算背叛自己堅信的一切也要拼命活著。」
「這聽起來不像禮拜時的訓誡,反而更像血淋淋的街頭智慧。」
「是的,我想你也能體會吧。」他的神情比平常又老了好幾歲。
當我拎著背包準備離開急診室的時候,剛才為我診斷的老醫(yī)生走了過來用不大順暢的英文跟我閒聊,原來他年輕時曾在奧斯丁待過一陣子。
「那個年輕人…是傳教士嗎?」他狐疑地指著遠處正在填寫表單的亨利。
「是的,以後可能會正式成為牧師吧。」我愣愣地回應他,看來亨利需要把自己打理一下免得整天被人問東問西。「怎麼了?」
「他人看起來滿不錯的,雖然我一開始還以為是附近的小混混,你醒來前他一直跪在床邊替你禱告。」
「…噢。」
~5~
回到住處後我便受到整棟大樓的溫暖問候,但也讓我感到相當不自在而且還得提防有人發(fā)現(xiàn)加藤的存在。那些教友才剛從遊行中回來,身上的白色上衣讓我感到一陣緊張,但我不該如此緊張的。我到底在緊張什麼?我又不是他們...厭惡的那種人。好在亨利用我需要休息為由把他們通通支開,現(xiàn)在正在寢室裡收拾放滿各處的紙杯和食物殘骸。
「世界上有更多需要操心的事情,但他們卻選擇浪費時間在自相殘殺。」他沒好氣地把一件白色T恤塞回衣櫃。「好險你剛好選在今天被送進醫(yī)院,不然我還得跟他們出門耍寶。」
「所以…你支持這地方的那個法案?」這倒是讓我挺驚訝的。
「我到這裡後就一直在車站附近的兒童病房當志工,有些小病人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隔,我們什麼忙都幫不上,只能逗他們開心,但同時也要想辦法讓那些孩子對這世界充滿期待,即使他們再也撐不下去…」他停頓一下猶豫是否要繼續(xù)說下去。「幫助所有人,無論他們是誰。我深信一個無私的信徒該如此燃燒生命,而不是成天害怕自己或別人因為做錯什麼事而失去進入天堂的機會。誰對誰錯…永遠不是我們這些血肉之軀能擅自決定的。」
「我想你應該不在乎能否進入天堂吧?」我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
「說真的我不在乎。」他聳肩回應我。「反正如果要從這套教義來看,我老早就失去機會了!」他又露出那個不屑的表情笑了出來讓我很想賞他一拳。
「你真是有夠奇怪的傳教士。」我也只能無奈地笑著。
「不過話說回來,你對那篇論文的見解如何?我不是專家所以只能把裡頭的東西照單全收。在比較原始部落獵頭和太平洋戰(zhàn)爭時美軍收集戰(zhàn)利品的段落,作者認為兩者間存在象徵意義上的不同,你怎麼看?」他突然想到什麼似地看著我。
「我也是第一次接觸這個議題,但如同文章所述,獵頭行為的確存在不同的動機。原始部落的獵頭行為出自各種原因,有儀式上的動機,當然也有衝突造成的殺戮。」我搔著頭髮回應道。「有些被帶回部落的頭顱在儀式過程中成為部落的一份子,而戰(zhàn)士則藉由這個行為取得頭顱主人的力量,同時也展示了他們的男子氣概。然而從太平洋戰(zhàn)爭的例子來看,取走死亡敵軍的所有物甚至屍體的行為並不是為了取得對方力量,而是在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政宣下被種族化(racialize)的結(jié)果…士兵說服自己是在狩獵動物然後把牠們的頭掛在牆上。」
「去人類化(dehumanization)與貶低(degradation),這是官方在二戰(zhàn)期間的政治宣傳中相當重要的一環(huán)。」亨利坐上床沿說道。「把日軍化約成非人類生物來合理化對他們的殺戮,或是減輕士兵殺敵時的恐懼與罪惡感。」
「是的,當時有很多文宣是如此呈現(xiàn),對比歐洲戰(zhàn)場相當不同,因為對歐洲戰(zhàn)場的宣傳並沒有把敵軍非人類化。另外,從這份研究來看,歐洲戰(zhàn)場的美國士兵較少有收集敵軍遺骸的行為…至少不像太平洋戰(zhàn)場這麼氾濫。」
然而我現(xiàn)在只充滿憤怒。泰瑞爺爺不只殺人,還把敵人的骨頭帶回家像動物一樣掛在牆上?我知道戰(zhàn)爭會讓人變成野獸,但有多少泯滅人性的殺人犯回到祖國然後裝作無罪地安居樂業(yè)?他們不是在保家衛(wèi)國而是當自己在叢林裡打獵!
「看來你爺爺當時也加入收集血腥戰(zhàn)利品的行列,希望他當初不是為了尋找萬聖節(jié)裝飾才把加藤帶回來的。」他搓了我的頭髮一陣後便走回書桌想要找書來看,但幾秒後卻一臉狐疑地起身。「詹姆士,你最近有拿走我的書嗎?」
「我只有借走一本字典。」
「你送我的書不見了。」他指著書桌上的一個空格,那裡照理說有本我去年去京都時幫他帶回來的芥川龍之介短篇集,有《河童》的那本,他一直很喜歡這個故事,所以我就找了本漂亮的文庫本舊書帶回來,雖然他根本不會日文。
「也許你不小心把它放在圖書室,還是要問問加藤書跑去哪了?」看來加藤這陣子會變成我跟亨利的詭異笑點,也許這會讓我不那麼焦慮,但我卻突然聽見衣櫃裡傳來碰撞聲。
亨利也聽見了,他害怕地瞪著我的衣櫃。
他吸口氣站直身體,鼓起勇氣走向衣櫃然後猛力掀開那兩扇木門,我注意到他的左手正捏著脖子上的十字架項鍊不放。
所有東西都沒有被移動的跡象,就連裝著加藤的紙箱都好好地躺在裡頭,但我卻突然對那個紙箱感到一陣恐懼。
「亨利…你能打開那個箱子嗎?」我多不希望這個猜測會得到正確答案。
「…為何?」他壓下慘叫聲回應我。
「我只想確定…加藤還在裡面。」
「好吧…」他深呼吸一陣後把紙箱打開,然後臉色慘白地看著那本芥川龍之介文集從裡頭掉出來。
我連忙跳下床撿起那本書,然而封面上卻出現(xiàn)我之前沒看過的塗鴉。
那是用亨利書桌上的紅筆畫下的兩個圓圈,正好把封面上的「龍」和「介」給圈了起來。
…龍介?
~待續(xù)~
那篇論文其實是Simon Harrison的"Skull Trophies of the Pacific War: Transgressive Objects of Remembrance",發(fā)表於The Journal of the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第12卷第4期(2006),有興趣的話可自行找來讀讀看,《一顆頭顱的歷史》在講戰(zhàn)爭戰(zhàn)利品時的章節(jié)也用了滿多這篇裡的資料。 本來還想找篇刊在某個法醫(yī)學期刊裡的案例研究,但無奈學校資料庫沒有收錄那一年只好作罷QQ
加藤:就算只剩頭還是充滿活力^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