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nd-Day
睡覺的地方,除了水泥地板,我們別無選擇。在天亮以前,我至少醒了三次。另一個睡不好的原因,就是露絲的啜泣聲。當然,我們能夠體會她的悲傷和孤獨,所以沒人忍心阻止她,或是抱怨什麼。但如果可以的話,還是希望她小聲一點。即使身處全然陌生的地方,即使再怎麼不安,我們依然需要睡眠。
眼睛底下的黑眼圈,彷彿是我們的共同標誌。看來昨晚不只我一個人睡不好。洗完臉、漱完口,腦袋還是有些昏沉,過了一段時間,持續不斷的哈欠才逐漸緩和。滿漢掀開信箱,早餐就放在裡面。一個漢堡配一杯紅茶。我們圍成一圈享用早餐。味道還不錯。
沒想到這場災難會延續到第二天。我依然沒有現實感。當我環顧這片白色的空間,以及另外四張臉,我聞不到現實的氣味。就像是森林裡的動物,被人類捕捉起來,關進卡車,鎖在窄小的籠子裡。這樣的命運實在讓人無法認同。
每次總是滿漢第一個吃完早餐。他吃東西的速度很快,好像不需要吞嚥似的。他平躺下來,打了一個哈欠。「好想抽菸……」他嘟囔一句,盯著天花板。
「如果跟外面『那個人』講一下,說不定他會給你。」蝦皮說。
「會嗎?」
「不知道,試試看啊。」
滿漢思索了一下,然後起身,決定採用蝦皮的建議。他再度掀開信箱,朝裡面喊了一句:「可以給我一包菸嗎?」再關上信箱。滿漢就這麼坐在信箱前,像是忠心的小狗一樣靜靜等待。可是過了幾分鐘,信箱依然毫無動靜。
「不理我。」滿漢咂咂舌頭。
雖然早已預料到了,還是忍不住失望——不只是滿漢,其他人也悄悄嘆氣。對我們而言,現在最需要的,無非就是溝通。離開或許沒那麼簡單,但至少說點什麼、告訴我們現在的情況,以及我們為什麼會來到這裡的合理解釋。少許也好,我們需要安心。無法安心的我們是脆弱的,也許一隻蟲子都比我們堅強。
我甚至有點懷念蟲子。因為這裡一隻蟲子也沒有。螞蟻也好、蚊子也好、蒼蠅也好,那些在日常生活中被我們所唾棄的常見昆蟲,彷彿從這世上滅絕了似的。在這封閉的空間,唯一的管道就是通風口。牠們大可以像是好久不見的親戚,從那裡爬進來探望我們。然而這裡簡直是潔癖狂的天堂——沒有雜亂、沒有髒污,當然也沒有蟲子。
我偷偷撕下一小片麵包,扔到角落。我以為自己的動作很小心,卻還是被小副看見了。「妳在做什麼?」她問道。
「我想說,試試看會不會生螞蟻……」
「妳要在這裡養螞蟻?」小副輕輕莞爾。她的笑容既漂亮又溫暖。
「沒有啦,只是這個地方……怎麼說……太白、太乾淨了。連一隻螞蟻也沒有。感覺有點奇怪。」
「也是。」
「不要啦,到時候要是沒螞蟻,反而蟑螂跑過來……」
露絲好像不太同意。可是聽她這麼一說,我也開始認為這是個蠢主意。於是我撿起麵包,扔進廁所的垃圾箱。算是順便吧,我跨上馬桶水箱,看了看窗外的藍海。這已經變成一種習慣了——只要進入廁所,就會像這樣看看海。儘管無法因此改變什麼。
我走出廁所。他們為了某種原因,正窩成一團,情緒有些激動。「怎麼了?」我趕緊湊過去。滿漢手上拿著一張紙條——應該是剛才從對面送過來的——他正在讀上面的訊息。因為被滿漢和蝦皮的後腦杓擋住了,也不好意思硬擠進去,我只好待在後面靜靜等待。
「對面那個人寫說,可以給我菸。」滿漢將紙條遞給小副。「不過有條件。」
「什麼條件?」我問。
「他要我用這個疊成五層高的金字塔。」
滿漢拿起一副撲克牌——明明是這麼不足為奇的常見東西,然而那熟悉的紅白格紋,隨即在這個全然白色的空間中,成為了一種難以忽視的存在。看著它,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我家客廳的電視櫃裡,也有一副同樣顏色的撲克牌。我從來不像現在這樣,對撲克牌產生如此強烈的感觸。我甚至出現一股衝動,想要從滿漢手上搶過來。
「意思是,只要用撲克牌疊成金字塔,對方就會給你菸?」
「好像是這樣。」滿漢已經等不及開始嘗試了。他拆開塑膠膜,打開透明盒蓋,取出紙牌。
「搞不懂。為什麼要疊金字塔?」
「管他為什麼,就疊疊看吧。」
滿漢的腦袋裡,現在只剩下吸食尼古丁的渴望。他小心翼翼疊起紙牌——隱隱約約,我們看得出他的焦急,以及興奮。我不抽菸,當然無法體會他的心情。但我同樣感到興奮——對面的人回應了滿漢的需求。這是我們所期待的發展。在雙方進行溝通的狀態下,也許我們能夠找到一點蛛絲馬跡,查出我們身在這裡的原因。還有更重要的——我們可以向對面提出要求,並且得到我們想要的東西。
除了疊撲克牌的滿漢之外,其他人也紛紛湊到信箱那裡,掀開盒蓋,朝對面喊出自己的需求——露絲想要洗澡;小副想要一本小說;蝦皮想要拿回自己的手機。至於我,則是要求一句回覆:為什麼把我們帶來這裡?儘管我知道,對方恐怕不會回答這個問題。但我並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只好如此。就當作是碰運氣。
過了不久,再度從對面送來一張紙條。另外還附上兩本益智解謎書。紙條寫道:『我們可以滿足露絲和小副所提出的需求,條件為:解開書中的所有謎題,且至少答對一半以上。必須獨自完成,不可作弊;蝦皮的需求有逃逸之嫌,予以駁回;茶茶的需求超出範疇,予以駁回。』
什麼樣的範疇呢?八成是對面的人自行劃定的。即使想要抗議,也拿他們沒輒。既然他們可以將我們困在這種地方,當然也能用「範疇」困住我們。我很清楚。
可是當我讀到那句「予以駁回」,心裡還是燃起一種莫名的怒意。
***
失敗了無數次之後,滿漢終於疊出五層高的金字塔。下一秒,信箱便「咚」地發出聲音。滿漢的雙眼瞬間亮了起來——裡面放了一包菸,還有一支打火機。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伸手拿出菸和打火機,然後帶著微笑衝進廁所。
小副和露絲仍待在八十多道謎題組成的迷宮裡。她們用昨天寫考卷時留下的鉛筆,在書頁上寫寫畫畫,尋覓正確答案。相較之下,我和蝦皮就顯得有些孤單。我們兩個被駁回的人,只能默默坐在原地,欣賞小副和露絲解題的認真模樣,同時取笑空手而歸的自己。當然,如果再一次向對面提出需求,或許我們不致於像現在這樣無聊。不過蝦皮已經試過了。回覆的紙條寫道:『規定一天只能提出一次要求。』——哇嗚,我們居然不曉得這條規定,真是不好意思啊。
「茶茶,妳怎麼想?」蝦皮坐到我身邊。他似乎是怕打擾到正在解題的兩位女生,刻意壓低聲音。
「什麼怎麼想?」
「滿漢疊出金字塔,就能拿到菸。小副和露絲只要解開一半以上的謎題,就能洗澡、拿到小說。還有昨天,我們寫了考卷,所以被準許使用廁所……不覺得很奇怪嗎?」
「打從我們被帶來這裡開始,就已經夠奇怪了——而且還忘了自己的名字。」
「我的意思是,對方為什麼不乾脆拒絕我們的要求?這樣還比較輕鬆。幹嘛還要特地讓我們寫考卷、疊金字塔?」
蝦皮的話語像是某種開關,讓我的腦筋轉了起來——假設我們遭到綁架,爭取再多需求,對方也不可能接受。況且,綁架犯應該不會特地裝設機關,在牆後佈置一間廁所。所以或許可以確定,這件事與綁架無關……我想我明白蝦皮的意思了——疊金字塔也好、解謎題也好,寫考卷也好,都是讓我們得以滿足需求的條件(或者規則)。問題在於,為什麼?對方完全掌握決定權,就算沒有這些條件,也能憑喜好選擇同意或拒絕。根本無需理會我們提出的任何要求。
「妳覺不覺得,這有點像小時候——如果完成了某件事情,大人就給妳糖果當作獎勵——那樣的感覺。」
「嗯……我也這麼想。」
「這可能是對方自己定下的遊戲規則吧。」蝦皮望向信箱。那冰冷的鐵色盒蓋。「只要遵守遊戲規則、滿足條件,就能拿到糖果。很簡單。可是感覺很差。像是為了什麼目的,打算控制我們。」
「大概吧。不過他們絕對沒辦法得逞。」
「怎麼說?」
「我們從小被控制到大,早就免疫了。」
蝦皮頓了一下,然後失笑。
當滿漢走出廁所時,濃厚的菸味便飄了進來。天曉得他到底抽了幾根。「把門關上。」我不悅地提醒他,順便瞪他一眼。不過就算滿漢依言把門關上,我們還是聞得到他身上的菸味。我幾乎可以想像,在他體內攪動翻滾的裊裊白煙,正慢慢融入他的肺泡裡,成為血液的一部分,接著猶如天然氣那樣從毛細孔外洩出來。
滿漢如願抽到菸,心情不錯。他聊起自己還未滿十八歲時,第一次到便利商店買菸的經驗。內容相當有趣,我和蝦皮都笑了。但是途中,我突然感覺到一陣同情——滿漢是被菸所控制的人。要是讓他接連好幾天抽不到菸,也許他現在根本無法和我們笑著聊天。世上有多少這樣的人呢?他們當然可能是自願被控制的,並且從中得到某種慰藉。我不清楚。無論如何,我不願意被控制。倘若少了控制,不就像一搜繩索鬆脫、漸漸遠離碼頭的船?靈魂將會漂流在浩瀚的大海中,深陷於自由的迷惘,找不到一處歸宿。
所謂的「控制」並不是什麼好東西——菸也好。糖果也好。
「做完了!」
露絲發出一聲歡呼,興沖沖將益智解謎書放進信箱。等待回覆。
她的笑容是如此開朗——像個純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