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沒想過自己會走到這一步。

　　手握一把粗糙砍柴刀，手心還在冒汗，站在十幾名年輕人之間，他巴不得躲到人後，最好別認得他的面孔，初三哥說沒機會動武，只是助陣。

　　他期望談判的劉當家千萬別揮手，揮手便是動武，對方不是省油的燈，動起武來絕對是硬戰，午時三刻，雙方白刀閃動要命的寒光，一觸即發！

　　一筆陳年爛帳不清不楚，二十年前，東興貨行老東家借陽業貨行的老東家八十兩銀，空口無憑，陽業貨行少當家不缺錢，就因東興貨行少東家態度差，加上兩家同行競爭，水火不容，導致今天這種局面。

　　東興貨行少東家梁山舉起刀指向他，懷疑眼神從不確定到肯定，二十幾歲年輕人死死盯著他，兇神惡煞道：「慕東豪，你來幹甚麼？」

　　少年登退一步，他臉上已經貼塊狗皮膏藥，居然還逃不過他的法眼！

　　初三瞧慕東豪心虛，一把刀險些握不住，了解他這個人不怕死，就是太重情義，半年前，慕東豪曾在東興貨行做過三個月，某次送貨路程遇上搶匪，慕東豪腦袋瓜被劫匪長棍重擊，躺了三天三夜才醒過來，那次貨是保住了，慕東豪腦袋的瘀血卻還在，難治。

　　東興貨行的夥計們有哪一個不認識？

　　「還用說，他缺錢唄，東豪家的姨婆重病，這幾個月大活小活全幹光了，就差沒去高官人家當男寵。」梁山身邊一個夥計說。

　　慕東豪的娘是個藝妓，一張漂亮臉蛋像他娘，可惜出生後沒了娘，自小由他的姨婆扶養長大，這孩子不文不武，會識字彈琴，武館學武卻學而不精，大夥兒給他取個綽號「半瓶水」，別小瞧這半瓶水，小鎮裡沒錢識字的孩子全因他而識字，大夥兒沒錢上酒樓，他便彈奏幾曲助興，和兄弟們同甘共苦，有事跑第一。

　　梁山了解慕東豪的處境，大喝說：「這裡沒你的事，滾！」

　　慕東豪尷尬，陽業貨行少東家劉進發知道他缺錢，特別給他一兩銀給姨婆買藥，說走就走，豈不講義氣？

　　「他給你多少，我給你五倍，現在滾！」梁山性子衝，嘴巴不說，心裡對劫貨的事耿耿於懷，欠慕東豪的人情，再多也還不完！

　　慕東豪雙腳釘在地上不肯走，暗想：「這不是錢的問題，發哥待他也挺好，為甚麼雙方不肯好好談談？」

　　「放你的狗臭屁，有錢了不起，你老子欠的一屁股債不還，發什麼威風啊？」劉進發吐口痰表示不屑。

　　「老子有錢，情願丟進錢塘江餵魚，偏不還你，叫你日日夜夜恨難消！」梁山裂嘴大笑，哈哈哈…笑完小聲對旁邊的人說：「誰敢動東豪一根毫毛，老子斃了他！」

　　「梁當家，劉當家說不想動武，我來跑龍套的而已。」慕東豪開口緩頰說：「他私底下常說您義薄雲天，就欣賞您灑脫直爽，人愛面子，見了面，該說的話都吞進肚子裡，大家都是同個小鎮長大的，幹嘛記仇記恨？」

　　「屁，我從沒說過這種肉麻話，姓劉的不吃我幾刀就不認錯！」梁山揮舞著大刀，做勢要砍人的樣子，等不及了。

　　慕東豪急，二十幾個男人若是見血，他們的家人不知要留多少眼淚？

　　「糟了！大嫂來了！」有人看見劉進發的妻子帶兩個幼子奔跑過來！

　　劉進發氣擊敗壞，拍額大叫：「是誰通風報信？」

　　十幾個人面面相覷，不關他們的事。

　　「徹徹徹！全徹了！」劉進發最怕老婆又哭又鬧，還有兩個孩子喊爹，他心腸發軟，這刀還砍得下嗎？

　　慕東豪鬆口氣，一兩銀掏還給劉進發，劉進發擺擺手道：「留著吧！」轉頭向梁山發狠話：「姓梁的，老子今天先放過你，這筆帳改日再算！」

　　梁山翻翻白眼，「老子沒功夫和你囉嗦，兄弟們還要幹活呢！」

　　兩幫人馬散了，慕東豪鬆口氣，眼下先買藥去，藥貴又缺貨，這回得趕去城裡買。

　　跑回家，破舊的木屋內，枯瘦病態的老婦人正睡著。

　　「剛吃完麵，睡著了。」一名丫頭倚在房門框邊，手裡拿一碗熱騰騰湯麵，稀哩呼嚕大快朵頤，她耳朵靈，很快聽道隔壁人家回來，除了慕東豪還會有誰？

　　「阿靈，我要去城裡買藥，你能不能幫我看顧姨婆？」

　　不修邊幅的少女邊吃邊說：「去吧，我顧店，沒客人就過來看看。」

　　阿靈家賣豆腐，對於看顧慕大嬸是常有的事，一牆之隔，舉手之勞。

　　慕東豪急急忙忙要走，阿靈叫住他，「吃過飯沒有？」

　　他摸摸肚子傻笑，一早起床到現在，只喝一口水。

　　阿靈懂他，二話不說先餵口麵過去，慕東豪張口便吃了起來，麵香溫暖，立刻滿足味蕾，阿靈順手把麵交給他，他吃得很快，一下子把麵吃光光。

　　「兩幫人馬沒打成對不？」阿靈眼睛咕嚕轉，好像幹了不見光的事。

　　「是妳通報劉嫂子的？」慕東豪訝異。

　　「欸～我這是造福人群。」

　　「高招，甘拜下風。」

　　阿靈額汗淋漓，工作繁雜，常忘記整理頭髮，鎮裡的人給他取個外號「豆腐東施」，諷刺她長得醜，粗裡粗氣，不像個姑娘家，她自己也覺悟，這輩子不嫁人啦，省得婆家浪費口舌批評。

　　「今早我送豆腐去城裡，城裡傳聞你學生的爹杜子軍出大事，和一群學士批評政事，言詞不當，九個人全被捉去官府，看情形兇多吉少。」

　　「啥？」慕東豪如雷重擊，杜子軍對他有恩，才疏學淺，他只教簡單詩詞，不如其他夫子博學多才，但杜子軍仍然用他，他是個好人呀！

　　「你無權無勢救不了他。」阿靈坦白講。

　　「救不了也要去看看。」

　　「我聽說杜家一夕之間愁雲慘霧，親朋好友避之不及，你真要去？」

　　「當然。」

　　「兄弟，既然要去杜家，那麼順便幫我買瓶醬油，就在長興街上的梅記醬油鋪，錢給你。」阿靈將兩個銅錢放進他的衣襟暗袋，他身上穿的衣裳是她縫的，對它的結構清清楚楚。

　　慕東豪也習慣她熟門熟路，他不喜歡別的姑娘家碰他，但阿靈的任何動作他都不在意，青梅竹馬，一天沒聽到她的聲音，心裡便不踏實。

　　「記住了，姨婆就麻煩妳。」

　　「去吧，我等你回來。」

　　慕東豪點點頭，一溜煙不見人影。

　　阿靈看著桌上空碗，知道他回來，她趕緊多加幾片肉到碗裡，自從慕大嬸生病，他日夜操勞，哪裡有錢就往哪裡鑽，整個人瘦一大圈，教人看了心疼，他這個人又不喜歡佔人便宜，她假裝正在吃麵，讓他吃剩的，好讓他不會太尷尬。

　　娘說她傻，東豪俊美，全鎮的姑娘家都喜歡他，照顧他家老小多年，最後鐵定和別的姑娘成親，她只有乾瞪眼的份。

　　傻就傻唄，他們本來就不配，她根本沒奢望過。

　　「阿靈，有客人啦！」阿靈的娘喊著。

　　「來了來了。」

　　
＊　　＊　　　＊


　　阿靈說得對，無權無勢，他救不了杜子軍。

　　杜子軍只是普通的讀書人，當地有幾間店鋪出租，小康家庭，宅子不大，家中有兩個僕人可使喚，慕東豪來到杜宅，杜家人老小哭紅眼，他帶著五歲學生杜奕學在園子逛幾圈，說說故事，孩子難得露出笑容，賴著他住一晚，想想孩子可憐，於是留下陪他，杜宅差人帶話帶藥回去，每次有事未歸，阿靈肯定陪姨婆睡覺，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隔日醒來，杜夫人的遠房親戚捎來消息，說在京城將軍府幹二十年帳房，老夫人仁慈，請她向撫遠大將軍說情，不過基於人情世故，還是親自跑一趟將軍府，路途遙遠，聽說路上有劫匪出沒，杜夫人和一名僕人上路危險，於是慕東豪護送她一程，這下子姨婆又得託阿靈看顧幾天。

　　兩天路程，終於來到繁華京城，這撫遠大將軍的將軍府圍牆深不見底，慕東豪可大開眼界，坊間流傳不少撫遠大將軍樂南山的傳奇故事，三代為將，一門忠烈，南征北討立下不少汗馬功勞，不過此人剛正不阿，極少遊走官場，想要透過他關說，這…機會渺小呀！

　　他們三人從後門進去，杜夫人的遠房親戚等候已久，隨即帶她和僕人去面見樂老夫人，慕東豪不想跟，一身貧寒，去了怕丟杜夫人的臉，自願留在馬廄看守馬車。

　　閒來沒事，瞧馬廄工人洗馬餵草，他也幫忙，和人攪和。

　　「小夥子從哪裡來的？」馬廄工人頗喜歡慕東豪勤快模樣，孩子長得也好看。

　　「紅石鎮來的，我家夫人找樂老夫人。」他自稱是杜家僕人。

　　提到樂老夫人，馬廄工人嘆息說：「我已經半年沒見過老夫人，自從少爺戰死沙場後，老夫人傷心過度，大病一場後再也沒離開觀月樓了。」

　　慕東豪心裡也掛念起姨婆，老人生病最吃力，藥都吃了兩三年了還不見起色
，常常唉喊不想活，拖累年輕人，想死！

　　「你家夫人為什麼見老夫人？」

　　「我家老爺犯了官司，想請老夫人向樂將軍說說情。」

　　「這不妥吧！將軍孝順，老夫人最近病體纏身，拿這事讓老人家煩心，恐怕惹怒將軍啊！」馬廄工人似乎很瞭解將軍性情，發起怒來，十座城牆也擋不住。「趁將軍早朝未歸，你們盡快離開吧！」

　　慕東豪吞吞喉嚨，馬廄工的表情驚悚，壓根不像唬人。

　　馬廄來了五名輕騎，穿著相當體面，他向他們點頭打招呼，他們陌生地瞧慕東豪，眼神冷漠。

　　「新來的？叫什麼名字？」其中藍衫男子說。

　　「慕東豪。」該怎麼解釋他的身分？

　　「今天皇上親贈寶劍一對，你幫忙送去興復樓。」

　　「是。」幫個小忙無妨，東西送到再回來。

　　馬廄工人來不及解釋，慕東豪很快接過長盒，乖乖跟他們走了。

　　行過數棟樓房，數座美麗花園，假山水榭，慕東豪這鄉下人目不暇給，來到興復樓，傻呼呼跟著走進偏廳，一個四旬中年男子正喝茶看書，不怒而威的氣勢令人不敢直視，他依照指示把長盒擺放桌面上。

　　樂南山道：「開盒。」

　　站在大將軍身邊，慕東豪緊張，打開木盒，裡面擺放一對寶劍，湛藍劍的劍鞘刻「巨闕」，牙白劍的劍鞘刻「夜光」，非常精緻的寶劍，慕東豪退後三步，心裡只想找機會溜走。

　　樂南山放下書本，站起身拿起劍，觀賞之際不發一語，劍刃如鏡，完美無缺，
幾名近衛也聚精會神觀賞。

　　「韓律，說說皇上送這兩把劍的用意。」樂南山突然問藍衫男子。

　　韓律畢恭畢敬拱手道：「春秋戰國時期，歐治子為越王鑄造五把名劍，湛瀘、沌鈞、勝邪、魚腸、巨闕，其中巨闕奇堅無比，天下至尊，皇上大概讚賞將軍您武功蓋世，天下無敵。」

　　樂南山對這答案不甚滿意，表情冷肅。「湛瀘和巨闕乃雌雄寶劍，此雙劍雖不是出自歐治子之手，為何取名巨闕和夜光？」

　　這一問，幾名近衛都被考倒，樂南山抬首，陌生少年盡顧看望門外，事不關己模樣，他有點惱火，「你來說說。」

　　慕東豪收回目光，自然而然說：「回將軍，此雙劍之名可能取自南朝梁的千字文，劍號巨闕，珠稱夜光，文中又有周發商湯，坐朝問道，垂拱平章，愛育黎道，臣服戎羌，皇上用此雙劍比喻如今太平盛世，運籌帷幄，全憑將軍穩鎮疆土，皇上感謝您。」

　　幾個人傻眼，樂南山眼睛發亮，難得笑開，「好！」

　　慕東豪謙虛道：「千字文太多，小的只背十分之一，不熟。」

　　「叫什麼名字？」樂南山正視慕東豪，少年相貌俊俏，清新脫俗，不是一般的孩子。

　　「小的姓慕，羨慕的慕，名東豪。」

　　「下去請顧總管挑幾件衣裳給你。」

　　「是。」慕東豪懶得解釋自己的身分，恭敬低下頭退了出去。

　　走出興復樓，慕東豪鬆口氣，再原路回去馬廄，繼續幫馬廄工人工作，半個時辰過去，杜夫人哭紅雙眼回來，看情形不妙！

　　「將軍一口回絕，希望我們從此不要再來打擾。」不僅如此，還訓示他遠房親戚，看樣子根本沒希望了！

　　馬廄工人搖頭嘆氣，「這位夫人，妳不了解將軍的脾氣，對於關說這種事見太多，他很忌諱。」

　　杜夫人淚如潰堤，打消念頭，「我們回去吧！」

　　慕東豪猜想得出樂南山這個人難應付，剛剛笑的時候，笑比哭難看，硬梆梆的，好像每個人都欠他錢似，早走早好。

　　三個人悻悻然坐上馬車，失望離開了。

　　京城繁華，經過熱鬧街市，他們無心看熱鬧，光想到杜先生重則斬首，輕則判刑十幾二十年，孩子老婆都需要他，想到就頭疼。

　　車廂內杜夫人低泣的聲音隱隱約約，慕東豪和僕人坐在駕駛座，一籌莫展。

　　「杜夫人，上天無絕人之路，一定還有其他辦法。」慕東豪安慰說，他們都是平常老百姓，真的找不到什麼高官權貴幫忙，著實悲哀。

　　杜夫人沒答話，咽嗚聲不斷。

　　駕～駕～老遠兩匹快馬飛奔而來，恰巧停在他們馬車左右，慕東豪瞧馬上的藍衫男子眼熟，這不是將身邊的韓律？

　　韓律表情不悅，打從馬廄到興復樓，以為慕東豪是將軍府的新進僕人，將軍被老夫人喚了去，就為一群學士亂放厥詞送進牢房，將軍氣得轟人離去，突然提起幫忙拿劍的小子，問遍將軍府上下，聽馬廄的工人說是杜家人！將軍竟莫名心急，叫他們立刻將人喚回來，非要杜家把慕東豪給將軍府，其他事好商量。

　　重要的是，他們都被小子耍騙了！

　　「慕東豪，為什麼不說你是杜家人？」韓律開口便問。

　　慕東豪傻笑：「幫忙拿劍，小事一樁，不需解釋這麼多吧！」

　　馬廄工人說這孩子勤奮，幫他洗馬餵草，討人喜歡，韓律也感覺他投緣，所以使喚他做事，也沒想過衣著破舊的少年，腦子還挺有學問，「將軍請你們回去。」

　　啥？用「請」的？杜夫人吃驚的掀開布幔，一雙眼睛已經哭腫。

　　韓律打量慕東豪上下，少年橫看豎看就是個富家公子模樣，全身散發貴氣，由其是這張漂亮乾淨的臉俊俏極了，細瞧，還有三分像已逝的少爺。

　　「其實小的也不是杜家人，杜家有事，自願來幫忙的。」慕東豪老實說，不要又落口實。

　　韓律沒好氣的說：「先回將軍府，將軍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