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常常可以在故事作品中看見所謂「平板」的角色,也許有強烈的信念驅使他行動(例如出發去冒險、戰鬥等),卻看不見他的「內在衝突」,導致故事整體(以及這個角色)變得只有高潮起伏,而沒有深度。
相對於「平板」,成功的角色塑造是具有「立體」感的——這個角色不斷在內心感到痛苦掙扎,強烈的心理衝突撕扯著自身的靈魂,在「去做」和「不去做」的極端天秤之間,產生悲劇性的自我懷疑。
如果寫一個小偷,他沒有心理掙扎與痛苦,而是每晚都睡得香甜,並且計畫著下次的行竊,那我們就不值得寫他;如果有一個小偷只是偷了麵包,就內心痛苦著、懺悔著,以致讓他蛻變成更好的人,並因此在亂世中產生重要的影響力,這樣的角色才值得我們深究。沒錯,這位麵包小偷就是《悲慘世界》的主角尚萬強。
《巫師》(The Witcher)的主角傑洛特是一名狩魔獵人,是被製造來屠殺怪獸的變種人,但在變種的過程中所產生的最大問題,就是沒辦法完全拿掉他們的「情感」,以致於狩魔獵人們總是無法避免對自身處境感到迷惘的心理困境。請看狩魔獵人傑洛特與他的好友,矮人卓爾坦的精采對話——
傑洛特:「我們狩魔獵人所對抗的邪惡是起源於混亂,起源於失序的擾動。邪惡所到之處,秩序都無法被建立。智慧之光、希望之光都不見了,只有黑暗在蔓延。而在黑暗中,只有鮮血、毒牙和毒爪…就像在城郊一樣 (*1)。」
(*1. 「城郊」是遊戲第一章的劇情,也是失憶後的傑洛特的第一個冒險舞臺。堪稱神一般的故事架構與劇情內涵,最為《巫師》玩家社群津津樂道)
卓爾坦:「這說法不錯,不過就像年輕的希羅第一次見到維里丹克國王時所說的,『這有實在的用途嗎?』」
(畫面會搖搖晃晃的,是因為剛讓主角拚完酒的關係)
傑洛特:「狩魔獵人在這世界上生存的權利與價值已經失去平衡了,因為正與邪之間的鬥爭現在以不同的規則在不同的戰場上結束。邪惡已經停止混亂,不再是一股盲目的原始力量。邪惡依循著它被預設權力的規則。它是依照協議在運作…」
卓爾坦:「那是一種進步的過程。我們活得越久,就可以屠殺另一個。」
卓爾坦:「過程就像一群豬隻。群體帶來很多利益,不過沒有人應該懷疑這些有的沒的。」
傑洛特:「不管是不是有的沒的,狩魔獵人的存在是為了獵殺怪獸。那我要怎麼對付隱藏在理想、信念、跟法律後面的怪獸呢?」
卓爾坦:「最大的邪惡是道德相關的邪惡,殺害的人比卡特利歐納瘟疫和龍殺的加起來都多。」
卓爾坦:「狩魔獵人的存在永遠都是必要的,不論那豬群要帶領我們走向哪裡。」
就像克里斯多福.諾蘭執導電影《記憶拼圖》(Memento)的主角蘭納,不斷懷疑有人要引導自己殺錯人,傑洛特也有著類似的自我懷疑:
狩魔獵人為了人類群體的利益而去屠殺怪獸,但傑洛特卻也看見更大的邪惡正隱藏在理想、信念與法律的糖衣之後。
比起野生的嗜血怪獸,那些擁有秩序並且隱藏在道德之後的怪獸卻殺了更多人。傑洛特不免得對自己的存在價值產生意義上的動搖——
自己究竟是為了和平而屠殺怪獸,還是自己正在以捍衛和平的行動助長著更大的邪惡?
就像遊戲中所設計的劇情選項,不再是典型的「善惡二元論」,而是「善惡相混論」——人心與道德都混濁不明的世界觀。我們只能在這樣灰色的世界中,選擇「更少的邪惡」。
也許我們可以自問:「當行善窒礙難行,我們仍會抱持這樣的信念往前走嗎?即便它很困難?」
當我們開始思考這樣的問題,擁抱自身的內在衝突,我們就不再平面了。
這種內心遭受拉扯的感覺,不就正是表現故事最好的素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