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紐約大戰(zhàn)後,他的生活回到正軌。
正軌就是忙碌。
神盾局指派給他的任務總是源源不絕,像是不斷有人閒著沒事就想推翻世界,陰謀和詭計層出不窮,每個任務與任務中間總是沒有留下太多可供喘息的時間。執(zhí)行那些任務時,有時候是他孤身一人,有時候背後會跟著一整隊反擊小組,再更困難一點的任務,那個一頭紅髮的豔麗女特工或是帶著巨大弓箭的特工也會加入。
但這樣很好,忙碌不會讓人胡思亂想。
每次出任務回來,高度緊張後的放鬆都讓他像泡過一場熱水澡般,全身上下都瀰漫著疲倦而放鬆的氣息。他總是帶著戰(zhàn)場上的血與灰塵就倒在沙發(fā)或木頭地板上,像是一臺被瞬間斷電的機器一樣立刻睡去,手裡緊緊的抱著金屬盾牌,在夢裡不斷的聞到硝煙的氣息。
木板地很硬,沙發(fā)的扶手也很不好躺,不過都比以前的營地好多了。
那時候他們時不時睡覺一翻身就能被一顆石子烙到,在極度的困頓又不願意醒來的情況下,只能在睡夢中喃喃罵著粗口,試圖把自己翻滾到一個更舒服的位置。當然,只是相較起來舒服一點的位置罷了。在戰(zhàn)場上,一堆聞起來像是垃圾的男人堆裡,即使是最好的房間睡起來感覺仍然糟透了。
但是,每次醒來,當他每次在清晨醒來,他都寧願張開眼看到的是略略軟榻塌的三角帳篷屋頂,而不是平整而光潔的白色天花板;比起輕柔的悅耳鳥鳴聲,他更願意被外頭的砲聲隆隆和交錯的槍聲驚醒;還有個人總是溫柔地把他從睡夢中喚醒,替他拿起槍和軍服,而不是一個人抱著冰冷的盾牌醒來,身上還殘有昨天的黏膩血腥味。
他無可避免的想念戰(zhàn)場。
床太軟了,即使他選了最硬的床墊也是一樣,躺在上頭的那感覺就像是正在慢慢陷進積雪一樣,白色的天花板在那一瞬間化為雪季的天空,白茫茫的一片,雪花一絲一絲飄落在他的臉頰上,最後在他的眼角化成濕潤的雪。
在那樣的床上他總是做著一樣的夢境。
鴻毛般的雪在空中打著旋,把遠處的景象皆染成雪白的顏色,寂靜的顏色。細細碎碎的冰雨拍在他肩上,一點一滴地滲入他的大衣、他的靈魂,讓他從骨子裡感到寒冷。火車隆隆行駛在黑沉木般的鐵軌上,規(guī)律的喀喀作響,時不時夾雜著蒸汽鳴笛,燃燒著的煤灰與煙氣拖得很長,但最後都將消弭在潔白的雪中。
當他每次醒來,積雪融化成的雪水總是浸濕他整個枕頭。
但他對這樣的生活沒有什麼不滿。
他走進浴室,洗去昨日的硝煙。
電動刮鬍刀很方便,電動牙刷也是,刮鬍泡讓他很少再在自己的下巴上弄上刮痕,即使那些刮痕很快就會消失。
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金髮、藍眼、筆挺的五官,那樣貌永遠熟悉的深入他的心底,卻因為注視的太久而模糊了形體,就像是緊盯著一個字,不斷深深的在心裡描繪,卻會讓字的輪廓變得模糊,即使盯著也開始覺得陌生,涵義變得無法分辨。於是那就變成一張陌生的幾乎他要認不得的臉,卻又熟悉的深入骨血。
「早安。」他對著鏡子裡的臉說,擠出一個微笑,看著鏡子裡的人回應似的回笑,嘴角的線條僵硬,「準備好跟著Captain America出生入死了嗎?」
當然。
他是說,他還能有什麼不滿呢。
但Fury的野心太大了。
從母艦上他找到的那些能量武器就能看出,一個復仇者聯(lián)盟並不是Fury要的。
Fury想要的是軍隊,又或是其他更強的隊伍。一個能夠被他全權控管,聽令行事不會質疑的軍隊,而不是他們這群大部分都神出鬼沒,還沒有半點紀律的復仇者們。
雖然最後他們似乎學會了一點點團結,多虧那些染著血的小卡片,還有一條性命,Coulson探員的性命。
他對Coulson探員一直都有點不好意思,把Coulson探員設計的制服穿在自己身上時,似乎有些褻瀆偶像或是什麼的,而且他真的認為復古的藍白紅配色在現(xiàn)在看起來有點太過時了,像是最一開始的那一套馬戲裝……他又忍不住想笑了,愚蠢的海報,愚蠢的舞步。
總之,跟短暫的合作比起來,更無法抹滅的是他們花了更多的時間在爭吵,或是試圖殺死與擊敗自己的隊友。
這很危險。
他後來曾經(jīng)在某次任務時試圖跟Natasha提了自己的顧慮。
「Steve,我不懂你的問題,我是說,我們表現(xiàn)的挺好不是嗎?整個紐約得救了。」
Natasha坐在他的身側,火紅色的豔麗髮絲長長了點,略帶弧度的披在肩頭,襯的光潔的臉龐看起來幼小。
「是,結局來說我們確實做的不錯。但是我們……整個復仇者,就像是把一團定時炸彈綁在一起的武器,如果哪一次我們沒有成功炸倒敵人,那麼我們就會把自己炸死。」他說,面罩下的眉頭蹙起。
「那麼你希望什麼?一個軍隊?」
Natasha反問,他頓時啞口。
他想像的隊伍,是在每次戰(zhàn)爭結束後會在一家小酒館內舉杯共飲狂歡,有時唱著稀奇古怪的歌,調戲著所有出現(xiàn)在他們身邊的女性;有時則安靜的沉默,在飲盡桌上所有酒之後總有人會負責把它加滿。能分享彼此最親密的秘密,願意背負其他戰(zhàn)友生命的重量,在戰(zhàn)鬥時放心把後背交託給任何同伴。
而且,有一個值得跟隨的隊長。
『你準備跟著Captain America出生入死了嗎? 』
他恍惚聽見一個聲音說。
『當然不。那個布魯克林的傻小子,打架從來不知道逃跑。我得看著他。』
另一個聲音回答。
他又能跟著誰呢?
他沉默下來,安靜迅速的結束了這次任務。
「Steve,你是想組一個新的咆哮突擊隊嗎?」
最後,在任務結束時,Natasha帶著疲憊的眼神問。
「不,那個名字該光榮的留在歷史中。」他說,回答的速度快到讓他自己覺得有些詫異,像是這個答案早就存在他的心中,「或許我的顧慮只是過時的想法吧。」
但事實證明他並沒有錯。
即使神盾局是Peggy Carter和Howard Stark的遺產(chǎn),即使科學戰(zhàn)略軍團是神盾局的前身,即使他們曾經(jīng)抱持著多麼崇高的信念,但七十年過去了。
人總是會變的。
而神盾局也不再是當年的神盾局了。
當他的任務差點被Natasha的行為破壞,人質險些被殺,只因為她接到了不同的指令,而那指令優(yōu)先於他的指揮時,他怒氣沖沖的甩下Natasha走進Fury的辦公室時,看到冷靜地等著他的Fury,聽他說完自以為是的歪理後,比方說區(qū)隔化,比方說不勉強他,比方說Natasha什麼都願意做,他只感覺自己一肚子火,想把拳頭狠狠的灌在Fury完好的那隻眼睛上。
但他沒有。
因為他必須是Captain America,歷史上最偉大的戰(zhàn)士。
而他終於明白他的小隊缺了什麼。
信任。
他在那場外星戰(zhàn)爭裡根本無法發(fā)揮出自己的全部實力,因為他花了更多的心思在提防自己的隊友,就連他的後援神盾局都讓他無法信任。信任並不是有恃無恐,並不是在包裡端著槍,準備隨時射殺對自己有危險的任何人。而是更珍貴的,能夠把自己全心交托出去的那種。
他曾經(jīng)擁有。
但已經(jīng)失去了。
他跟Fury的關係其實一直都不太好,既不像是上級與下屬的關係,也不像是同事或是朋友,他們相處起來的感覺異常尷尬,總是保持著微妙的距離,幸好多半時候他們都不用相處。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感覺自己似乎有權利去影響Fury的判斷,在某些地方Fury總會對他讓步,就像他終於在那一次爭吵之後,被Fury開放權限,帶著進入最高機密的洞見基地。
洞見計劃。
那就像是把所有人架在絞刑臺上,監(jiān)控著你的一舉一動,隨時等著犯錯就可以讓你人頭落地的計劃。
那不是自由,是恐懼。
這是Captain America無法接受的事。
但他沒有選擇。
「或許你該接受現(xiàn)實。」Fury說,意有所指的。
「我不這麼認為。」他回應,接著轉身就離開。
現(xiàn)實是什麼?
現(xiàn)實就是,當你以為你已經(jīng)死了,終於可以卸下肩頭的責任,再也不需要面對一切之後,卻發(fā)現(xiàn)自己還得繼續(xù)活著,而其他你愛的人,你認識的人,都已經(jīng)不在了。
Dum Dum Dugan、Gabriel Jones、Jim Morita,或是其他的咆嘯突擊隊隊員都死了。而他也曾經(jīng)委託神盾局協(xié)助調查James Buchanan Barnes唯一存活的親人,他的妹妹。在發(fā)現(xiàn)Rebecca一切都過得很好,家庭安穩(wěn)快樂,甚至已經(jīng)是有三個孫子的奶奶後,他也沒有去打擾她的生活。
於是他與過去唯一的聯(lián)繫,已經(jīng)只剩下Peggy Carter一人了。
他去見過Peggy幾次,有時候能和她聊到天,有時候則不。她的病情狀況時好時壞,有時候什麼都還記得,也能和他聊上幾句;有時候卻像是記憶被回溯一樣,下一秒鐘他們就得重新再相見一次。
世界已經(jīng)變了,我們都回不到過去,只能把現(xiàn)在做到最好。而有時我們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重新開始。
Peggy會再次熱淚盈眶的看著他,他就像讀劇本那樣把準備好的臺詞給念了,一次比一次感覺心裡酸澀。
但他總感覺Peggy知道。
因為她清醒的時候從不叫他Ste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