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約會還有一百一十小時，表面上的我跟平時完全沒有兩樣，那是因為我還能使用兩年多交情所建立的反射，維持跟張家筠的正常對話，然而當家筠細軟的聲音穿過我的耳朵時，語詞的意義被散布腦海的約會推演絆得舉步維艱，只有些「嗯」、「啊」、「哼」之類的聲音越過這段天堂路。
「你跟那個學長在交往嗎？」
獨獨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完完整整闖進我耳裡，我一時愣了，今晚第一次正眼看向張家筠，家筠也望著我，認真等待答覆。
「哪個學長？」不論哪個學長，答案當然都是否定的，不過我等先搞懂她怎麼會有這麼突然的想法。
「大賣場那個。」
昨天遇到家筠時反常的舉動回到我的腦海，一切忽然有了意義，我耐心對她解釋：「聽著，兩個人推一輛大賣場推車確實很老夫老妻，不過在我和房崧磊學長的狀況，有個比較迂迴的理由──其實，我們正在約會預演。」
「他就是那個不畫畫的房崧磊啊！」家筠瞇起眼睛，帶著狐疑問：「你們一樣是出門了，怎麼不直接約會？還要預演？」
「就說了沒有交往這回事！」我注意到周圍座位突然飄向我們的視線，克制了聲量繼續，「要約會的是學長和他正在追的女生，我只是陪他跑一遍行程，看看有沒有要修改。」
「喔。」家筠點頭，看不出來到底相信了沒，「是說，要追女孩子的話，約會行程怎麼安排也不是那麼重要啦！」
第一次聽她談這種話題，我豎起耳朵，趁機進一步問：「安排約會至少要表現出誠意吧？約會馬馬虎虎，說再多喜歡大概也沒人相信。」
「怎麼說呢……女孩子想要的，應該就是一種被了解的感覺吧？」家筠說著，眼神飄向浮空的思緒，「用不著多麼別出心裁的活動或蓋世絕倫的景點，只要在手冷的時候多出一杯熱奶茶、愛睏的時候有個恰到好處的肩膀，這樣就夠了。」
聽起來蠻簡單的嘛！畢竟我三歲以來日夜鍛鍊的就是猜測姊姊的心思，反倒怎麼暗示學長比較難一點，看來約會那天果然還是需要現場操盤。
我不住點頭贊同張家筠的建議，家筠自虛空回歸的視線對上我，突然便轉身正坐，低頭她的講義，依稀聽她含糊說：「反正就是這樣。」同時露出黑髮外的耳朵升起紅潮。
看她講到自己害羞的樣子，也是第一次，我覺得放鬆許多，甚至開始有心情開玩笑：「我會提醒妳的愛慕者說妳的約會只要老梗就好。」
張家筠如預期中地完全不理我，只聽到原子筆刷刷作響，於是我也提起筆，分出一點心緒為三個多月後的大考奮鬥。
「喂！你是不是沒有跟女孩子約會過？」
突然聽到這個問題，我狐疑地抬頭，這無疑是我十分熟悉的聲音，但張家筠仍然背對我，埋頭寫字。
「怎麼沒有呢？我交往過的女孩子超過五十人，分散在十幾款遊戲中呢！」
「啐！我跟你說認真的。」張家筠被我成功引誘，老實轉過頭來，拿原子筆敲我的桌子。
「那妳呢？跟幾個男生約會過？」說不好奇是騙人的，雖然轉移話題的成分更大。
張家筠垂下眼睛，低聲說：「我只是想，既然這麼煩惱，與其你們兩個男人瞎猜，不如直接問女生的意見。」
「你這是要幫我們的意思嗎？」有點意外，我一直以為張家筠是在學校和補習班之外，只想安安穩穩窩在家裡的那種人。
「你要請我吃什麼？」家筠覷我一眼。
「一個下午約會的所有開銷？」我提議，就算不是為了崧磊學長，能有機會和張家筠約會也是劃算的交易。
「下午喔？」她皺眉，「晚上可以嗎？我記得你星期二晚上也沒有補習。」
等到下星期二，崧磊學長和姊姊的約會早就結束了，不過無所謂，追求女孩子本來就不是一次約會能解決的事。
「好喔，放學後在火車站見吧！」
張家筠淺淺一笑：「到時就讓我課前測驗一下你有多少能耐吧！」
「會成為妳有生以來最難忘的約會的！」我毫不猶豫地誇口，因為我猜想張家筠應該從來沒有交過男朋友吧？
崧磊學長跟姊姊的約會當天，學長要先去採買，所以跟姊姊約中午十二點半在站前電子街，崧磊學長只告訴我這樣，不過我登入姊姊的帳號，看到他們要在平交道旁的菜圃碰面。從我們家出發往火車站總是會經過那裡，那是鐵道拓寬的時候拆掉房子剩的土地，被市政府弄成花圃，花在過季後謝了，之後就被兩旁的人家拿來種菜，還留著一排當初一併做的石長椅。
除了竹竿細的絲瓜棚外，現場嚴重缺乏遮蔽，我一度從姊姊衣櫃裡拿出假髮，又默默塞回去。不行！雖然是確立我對姊姊主導權的重要約會，還不值得我出賣靈魂給路西法！我幾經思考後，去里長辦公室要了一頂競選鴨舌帽，戴上老爸的墨鏡、老媽一路蓋到脖子的機車口罩，還動用換季預算買了一件新外套，終於以搶銀行的完美造型出現在平交道對面。
提前三十分鐘到現場待命，本來想仿照上次帶參考書去寫題目，不過又擔心太惹眼，最後只帶了筆記去翻。天氣以戶外活動來說過於良好，太陽光不要錢般地灑下，十二點半的時候，我的新外套內裡已經全濕，好在有老爸的墨鏡，不然我連筆記本上自己的字都看不到。
五分鐘後，姊姊出現在黑黃平交橫木的另一端，螢光黃色的細肩帶背心透出斜肩T-shirt，無懈可擊地亮眼──我是指易於跟蹤方面，明顯在找人的眼光東張西望，跟我對上視線的瞬間，我急忙低頭面對光合作用和呼吸作用的化學式。
再次抬頭時，姊姊已經在鐵路對面的長椅坐下，我只敢匆匆望一眼，看到她盯著竹架上的天然絲瓜布，要不是距離一個鐵軌寬，我會覺得下一步就是聽到快門聲，葉綠體和粒線體已經完全無法待在我腦中，只剩下右手還在無意識拋接著原子筆，我在心中數到二十，抬頭準備看到已經拿出相機的姊姊，不料卻對上一雙只在我鼻子前的眼睛。
我們之間的沉默持續了兩次眨眼，我終於放棄幻想，拉下口罩同時輕聲叫出：「姊姊。」
「你在野餐嗎？」姊姊三兩步越過我面前，擠到左手邊石椅剩餘的空間。
「這裡沒有吃的啊！」我苦笑，不知道該不該慶幸她沒過問我奇怪的打扮，不過為了盡可能合理化這個裝扮，我又把汗涔涔的口罩戴回去，還故意咳了兩聲。
「嗯，精神糧食？」雖然起伏不大，我想姊姊是問句。
「我在等同學，我們要去逛動漫精品店。」我闔上沒翻兩頁的筆記本，「不過好像被放鴿子了？」
「我好像也被放鴿子了？」聽姊姊平淡地說出這話，我心頭一緊，偷偷滑了手機，現在時間十二點四十七分。
「還不到二十分鐘……我是說，如果妳們也是約十二點半的話。」差點管不住舌頭，我的外套已經濕到無法感覺想必在剛剛那個瞬間冒出的一身冷汗，學長到底去哪了？我們大費周章排練的約會難道要取消嗎？連通電話或簡訊也沒有。
「我們也是約十二點半。」姊姊拿出手機，默默滑了起來。
沒辦法當著姊姊的面打電話，我只好傳訊息給崧磊學長，裝作是普通的關心，問他見到姊姊了沒？但我在兩分鐘內刷了十幾次畫面，還沒有看到回應。
「段詠毅，你同學會不會是已經來了，可是沒有看到你啊？」
「不會吧？可是妳剛才不就看到我了嗎？」我其實不太甘心，真的有約的同學就算了，老是發呆中的姊姊在沒有心理準備的狀態下竟然認得出我，我想知道破綻在哪裡？
「因為我看到有人一直在丟筆，轉筆的人很多，丟筆的我就只看過一個，帽子也是我們家那一區的候選人，口罩的花色也很面熟。」
聽到姊姊用的這些線索，果然住在一起的人還是太難瞞過，想到這裡，我懊惱地又咳了幾下。
姊姊和我維持肩並肩的狀態，又過了十分鐘，我翻筆記，她滑手機，可是我每十秒鐘看一次時間，偷瞄姊姊的手指動作，她不時把程式開開關關，不知道是不是在檢查有沒有人傳訊息？我不知道姊姊能夠撐多久？我沒讓她等過。
再這樣下去今天不只一事無成，還會有反效果，三個字「對不起」就好，崧磊學長怎麼連這三個字都沒辦法傳來？或者讓我轉告也好……不對，他能告訴我的話，就直接跟姊姊講就好了，讓他遲到的原因一定嚴重到連聯絡一聲都沒辦法。
不如我就自作主張幫他說這一聲？反正他遲到這麼久，橫豎是要道歉的，先斬後奏也是為了他好！可是要怎麼跟姊姊說呢？我人在這裡，沒道理學長能告訴我的事，不能直接跟姊姊講。
一個畫面突然閃過心中，我打開社群軟體，憑記憶輸入開頭幾個字母，果不其然，崧磊學長的帳號密碼在上次登入的時候，被我順手存起來了！只是幾秒的連線時間，我取得扮演學長的完美面具。只是武器到手，我反而猶豫了，以前為學長捉刀聊天就像喝開水，現在是要上前線當槍手，我真的能冷靜面對就坐在旁邊的姊姊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