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會在這裡遇上你。」用著近似肯定的語氣,卻因真的與對方再會而感到焦躁。
這是第幾次的再次相遇?第三次?第四次?到底是第幾次了……?
還是說他們之間從不存在所謂的偶然,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我……」白髮青年望著他的表情一貫地欲言又止,彷彿有許多沒能出口的話語哽在喉嚨,不知該獨自嚥下、還是鼓起用氣說出來。
「你來這裡做什麼?」試圖壓抑心中不斷湧現的急躁感,他看著白髮的青年,帶有質問意味的語句脫口而出。
將手中泛黃的冊子闔起並歸還原處,青年淡淡地吐出二字,「調查。」似乎不願意正眼直視他,那雙眼眸逃避著來自他眼神透露的情緒——疑惑、不解,以及……煩躁。
「整個帝都皆是十紋的管轄範圍,這些事情都是十紋的份內工作,用不著你來……」
——多管閒事。
或許是青年眼底洩漏出的徬徨不安,或許是他在出口時瞬間產生的迷惘,也或許是他一直堅信的理念逐漸開始動搖……因為諸多原因,他沒能將最後的句子說出口。
「我……」硬生生將欲表達的言語吞回肚內,青年垂著頭,音量細如蚊蚋,「抱歉……」
又來了,又是這樣令人火大的態度。一股莫名的焦躁在心中逐漸膨脹,幾乎快要不講理地衝出身體。
青年對他抱持的態度始終模稜兩可、模糊不清,沒有太大起伏的表情總是藏著他所不知道的心緒,與他說得每一句話都小心翼翼地選擇措辭,深怕會引來他的不悅。
好似摸透了他的一切,對他隱瞞了什麼。
「你……到底是誰?」這次,他終於問出口了,埋藏於心中多時的疑惑於不安。
於帝都街道上的初次相遇,青年喊錯了他的名字,但那眼神分明不像遇上了陌生人。姑獲鳥事件的再會,為了保護孩子真正的母親而奮不性命與他交手。在無能為力的他面前,收拾了潛伏於花街作怪的裂嘴花魁……
眼前的人彷彿對他無所不知,但他卻從來弄不清眼前的這個人
彷彿冥冥之中有一條線牽引著彼此,互相吸引、反覆相會,所有的偶然變成不可抗拒的必然。
此時紙門的後方浮現了冉冉黑影,隨著影子的晃動傳出了少女如同銀鈴的笑聲。
「啊啦,虧你問得出口呢。」
映在紙門上的身影是擁有窈窕體態的少女。
「人類,果然是種很過分的生物呢——」短刀刺穿了紙門,隨著刀刃的拉扯發出撕裂的雜音,「只要一句『我不記得了』,就能抹去所有犯下的錯誤。」
門後的人影收手將穿破紙門的短刀抽回,施加力道輕輕一推紙門便應聲倒下。
一頭如同妙齡少女的柔順髮絲,卻染上不屬於人類的色彩——雪白。讓人彷彿有置身於雪地的錯覺,瞬間眩目了雙眼。
踏著喀咑喀咑的清脆聲響,少女踩著木屐走到了他們的面前。
「姊姊……?」望著現身於自己面前的少女,青年一臉茫然。
「好久不見,我親愛的弟弟……」少女嫣然一笑,美麗地如花盛開。
?
「你不認識他嗎?但他可認識『你』很久了呢。」踏著虛無的步伐,少女走到了他的面前,以纖長細嫩的手指輕輕抬起他的下巴,「只是你……全部忘記了呢。」
「啊啊,還真是薄情的男人呢。」推開他的身軀,少女以垂落的衣袖掩飾嘴角漾起的笑意。
明明少女衝著他笑,卻令他打從心裡感到不寒而慄,他沒看錯,藏於笑容之中的是……赤裸裸的殺意。
「終於與最愛的弟弟次重逢,趁著我今天心情特好,不如講一個故事給你聽吧!」帶著愉悅的語調,少女憑空喚來冰雪,在手心凝為狐貍與幼童的冰偶。
「那是一個來自千年以前的故事,圍繞著妖狐與人類,以歡笑起頭——卻以悲劇收場的故事。」
操弄著掌中玩物,少女作為故事的旁白,揭開了久遠故事的帷幕……
?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頑皮的小白狐因為好奇,隻身一人來到了人類的世界,尚未修得幻化人形的他,以狐貍的姿態邂逅了一名人類的幼子。
於是男孩與狐貍成為了親暱的玩伴,一段跨越種族的友誼就此結下。
來到人界增廣見聞的同時,小白狐不忘自身修行的課題,一邊摸索著人類的習性,一邊進行著妖力的修練。眨眼間十年的光陰過去,當年稚嫩的男孩已成長為意氣風發的少年。
而小白狐的尾巴分裂成了兩條,靠著自身的努力不懈習得了幻化成人的能力,在少年的面前,一直維持狐貍姿態的小白狐,砰地一聲變成了擁有一頭白髮的小男孩。
少年頓時慌了手腳,他從未想過老是膩在一起的狐貍竟是妖怪,但他的驚嚇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接受了小白狐是怪異的事實。
他們依舊玩在一起,彼此無話不談,少年甚至教會了許多白狐不懂的事情,從簡單的料理到繁複的手作,少年牽著白狐的小手,不厭其煩地指導著。
然而幸福的日子並沒有延續太久,某日的晚上少年的村子遭到了百鬼夜行,一夕之間少年失去了父母、手足和朋友,還有好多好多……他所鍾愛的一切全在業火之中化為了灰燼。
飽受驚嚇的他踏著不穩的步伐,找了個不起眼的樹林藏起自己的身影,而從樹枝的縫隙之中,少年瞧見了率領眾多妖怪的首領,那張臉蛋——瞬間將他自認為美好的過往打得粉碎。
曾經,記憶之中化為人類的白狐總是對著他微笑,一雙溫柔的眼眸彷彿容得下整個世界。
白狐說、少年就是他世界的全部。
少年說、願意成為他世界的全部。
白狐說、感謝命運能讓彼此相遇。
少年說、他永遠不會將白狐遺忘。
無論轉世多少次、輪迴多少年,少年始終會惦記著白狐的身影。
就算必須重新來過,歷經再一次的相識、相知、相惜、相守,就算換上不同的面貌,曾經擁有的記憶也不復存,他也願意傾盡一生,在茫茫人海中再次與白狐相遇。
少年以不變的誓言,換來了白狐的真名——千雪,意味大雪紛飛。
但……此刻的少年倒底該相信美好的謊言還是殘酷的現實?
為何那雙充滿柔和的雙眼退去所有溫度,冰冷的彷彿要凍結整片土地?
為何所信賴的白狐會做出這種背叛他的事情?究竟為了什麼,率領妖怪殺了所有少年所愛的人們?
少年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抹去淚水,一瞬間的轉念讓少年從悲痛中振作。
所有的恨呀,皆是因愛而生……可不是嗎?
那麼來生……以「憎恨」作為再會的禮物吧。
?
「故事到這裡說完了,如何呢?是個相當淒美且令人作嘔的故事吧!」冷不防地抽出先前割破紙門的短刀,少女將利刃架於他的臉側,「那麼,感想如何呢——故事裡的『少年』啊。」
感受到金屬緊貼頸側的涼意,他暫時不敢輕舉妄為,「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
「不懂也罷,反正人類本來就沒那麼容易恢復前世記憶。」面露無趣,感到乏味的少女將武器從他的頸部挪開,「但是呀……你也不能算是人類呢。」
咧嘴一笑,像是想到什麼有趣的事情,少女歡愉的拍了下手,「啊,不如我們就來玩個遊戲吧——賭你究竟是人類還是妖怪的遊戲!」
握緊拳頭,雙眼寫滿惶恐與不安,青年以顫抖的聲音開口,「住手……不要再把他牽扯進來了……」
「吶,千雪說的是『時人』還是『時人』呢?沒說清楚姊姊可搞不懂呢。」眨了眨清澈的眼眸,少女面露無辜。【註1】
「嘛,不管了不管,讓我們開始遊戲吧!」
霎時,濃烈的妖氣席捲整個空間,沐浴在黑色的氣息之中,少女的身軀隨之冒出了雙耳與四尾,「動了真格不好意思呀,但不這樣做的話無法確認你是妖是人呢!」
籠罩在強烈的妖氣之中,一股無形的力量令他的雙腳無法支撐身軀,沒有多久時間便不敵壓倒性地力量跪於地面。異樣的感覺侵略他的五感,揪著胸口,莫名的躁動讓他快要喘不過氣。
某種力量在體內騷動……
好像有什麼東西……即將衝出身體……
「快住手!」透過眼角的餘光,他看見青年周遭圍繞著雪白色的氣息,寒氣快速向外蔓延,一呼吸鼻腔便充斥著冷冽的空氣。
「住手?姊姊是為了你好呢,讓你不要再和這下賤的男人扯上關係……」瞇著眼眸瞥向無法動彈的他,少女的語氣幽怨。
望著一觸及發的緊張場面,他的意識突然……中斷了。
?
千雪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突發狀況,因為對方身上始終存有人類的氣息,導致他並未懷疑過具有妖怪血統的可能性。
這一世的時人是半妖,他想都沒想過。
似乎是受到雪華放出的妖氣影響,加速了妖化的程度,望著本應不存在與人類身軀的狼耳與狼尾,千雪對於妖化速度過快感到困惑。
具有妖怪血統的人類不可能如此快速覺醒,一定是曾經受到刺激才有可能……聯想到上次的事件,千雪咬牙,「……裂嘴花魁嗎。」
沒有留意到細節是他的失算。
「不愧是我親愛的弟弟,沒有錯唷!裂嘴花魁才是真正的主因,姊姊我呢——不過是幫了一點小忙罷了。」雪華露出了愉悅的微笑,一臉自己做了好事的模樣。
「不過他還真是狡猾呢,明明嘴巴上說恨妖怪恨得要死,結果自己也是怪異的一員……」望著因逐漸完全妖化而神智不清的時人,雪華訕笑,「但是所謂的半妖啊,既不是妖怪也不是人類呢。」
半妖意味……有所殘缺的妖怪,不完整的人類。
「啊啊,好可憐哪。」故作悲傷的模樣,以衣袖抹了抹根本沒有流下淚水的眼角。
用簡單的法術暫時封住了時人的行動,千雪緩緩站起身子,雙眼直視幾百年未曾見面的親生姊姊。
「小的時候,那麼多的手足中,我最喜歡的就是姊姊了。」細數那些早在過往中風化的回憶,千雪臉上浮現懷念的表情,「總是包容不成熟的我,教會了我很多事情。」
「所以當姊姊獨自一人離開故鄉時,我真的很寂寞。」
此刻雪華的眼神改變了,瘋狂與渾沌逐漸散去,殘留的是少女本來擁有的柔情似水。
「當我最痛苦的時候,唯一陪伴在我身旁的只有姊姊一人……很多的恩情,我想就算費盡一生的時間也來不及償還。」
隨著氣息的蔓延,地面逐漸結滿了冰霜,雪華感受到鼻尖一陣刺痛,抬頭一望竟是雪花飄零,將房間染上一片冷意。
「但,就算是這樣的我……也有無法退讓的事情。」扶起失去意識的時人,千雪望向那雙顏色和自己不甚相同的眼眸,悲傷與歉疚盈滿了胸口,頓時令他難受的快落下淚來,「所以……」
暴風雪自千雪腳底捲起,硬生生地將雪華逼退自房間的最外圍。交雜著冰屑與雪風,一片混亂之中雪華只能隱約瞧見千雪淡淡的身影。
狂亂的風聲呼嘯而過,倏然掠過耳際的是一句帶有歉意的話語。
對不起。
風聲止息,帶來所有寒意的那個人已不在原地。
最後一片落下的雪花在掌心的溫度中無聲無息地融化。
「你走吧,我不會強留你……」望著弟弟離去的身影,少女笑得淒涼,眼底透著一股化不開的哀傷,然而一雙溫柔如水的眸子卻在轉瞬沁滿了濃烈的惡意,「但總有一天你會知道——」
「人類是無法相信的呀。」
帶著愛憎與扭曲的情感,那道聲音……輕輕地落下。
最後,蔓延成一片火光。
【註1】前者讀音為ときひと,後者讀音為ときと,雪華在調侃千雪指的究竟是前世的時人,還是現世的時人。
—— 完 ——
然後回收了二十八夜結尾的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