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先生?」注意到對方正坐在出風口正下方可能會著涼,外場工作告一段落的服務生靠了過來推著那厚實的肩膀輕聲呼喚著。
只穿著一件背心的人手臂上呈現兩種截然不同的黑紅膚色。光是那曲線明顯的二頭肌就足以跟服務生的拳頭等大小。他側臉朝上的那面有些許被利器傷過而留下的疤痕,從嘴角到眼角都有。沒有整理過的頭髮胡亂生長,長度都已經蓋住了他的耳垂。不過落腮鬍卻替他增添了幾分男人味。
總之,就是那種第一眼看會直接跟「頹廢」劃上等號的人。
「唔啊?怎、怎麼樣啦?」低粗渾厚有力的聲音頓時成為眾人焦點,在男人還沒意識過來前服務生則先含笑向大家道歉。
「先生你還好嗎?我是擔心你在這邊睡著會感冒。」
依依不捨的將臉與桌子分離後,男人撐著渾沌的腦袋半瞇半睜的看了眼叫醒他的元兇,「老子體格壯碩,幾乎不生病的。」睡醒了有點口乾舌燥,他拿起空蕩蕩的杯子朝著服務生晃了晃,「再拿一罐酒來,老子心情不好,今晚要喝個爽!」
冰鎮過後的啤酒不到半分鐘立刻送上他眼前,男子粗魯地倒著,有些搖晃,也不管部份的酒就這樣噴濺出來,甚至有些還沾上了他還沒吃完的燒肉上。
看了眼送酒來的小夥子,他咧開嘴熱情邀請了對方坐下,「欸、來啊!陪老子聊聊天吧!我看現在也沒啥客人了,老闆我也熟,不管了,給我坐。」全都是他的自圓其說,沒由得拒絕的人也就乖乖坐在他面前的空位。怕被發現偷懶,他還把比較顯眼的制服頭巾先解下放進口袋裡。
「泡酒的肉應該也不錯吃喔。」想不到要說什麼,比男子還年輕塊一輪的服務生隨口提了句。
「還行啦,」他將放冷的肉片塞進嘴哩,不怎麼在乎的搭話。「叫我陳哥吧,你呢?怎麼稱呼啊小帥弟?」不仔細看還真不得了,年輕人長的高就算了,那張臉還真是可以上電視的高水準啊。
被中年男子暗自評定為高顏值的人愣了幾秒,這才答出了一個臨時想到的代稱:「我是歐朗,朋友都叫我黑人。大哥你也可以這樣叫我。」
嘖了聲,陳哥又接連塞了幾片肉,一直到嘴裡的東西還沒吞下就搶著開口:「哪裡歐郎?明明就白的跟隻小白臉一樣,媽的,也許比老子的屁股還白也說不定呢哈哈哈哈哈──不管了!大爺我賜予你新的名字,就叫做小白!」
「哈哈,這樣算是我的榮幸嗎?」他不怎麼在意這種帶有黃色性質的消遣,反正他現在的身份就只是個服務生,以服務客人讓他們開心地離開這裡才是他必須盡到的責任。
失去溫度的肉少了點嚼勁,肉汁的甜味也早就被冷氣吸乾了不少,感覺現在口中的東西就像在吃沒什麼滋味的橡皮而已。即使如此,陳哥原本的好心情也非因為這個原因而被影響。他又多看了小白的臉幾遍,心情才又染上想擺脫也擺脫不了的憂鬱顏色。
「怎麼了嗎陳哥?感覺……你好像被什麼事情困擾著?」
他把眼前那份鳳梨醬章魚烤捲推到年輕人手邊,順道丟了副筷子,「吃啦,我想要好好抱怨一番,這就當作你的加班費吧。」
「喔好。」他依順著對方的意思開始動手。
仔細看著小白青年有條理地將章魚腳從竹籤上分離,再一口一口細嚼慢嚥的樣子。因為給人的感覺有幾分相似,陳哥腦中隨即浮現那張讓他頭痛的人臉。「問你個問題啊……像你長得這麼上相的帥弟有被男生告白過嗎?」
「陳哥被男生告白了嗎?」看著年長的熟男,對方的臉正面看還算挺耐看的。如果稍微整理過也會成為女性暗戀的對象。
「唉……不瞞你說就是這樣。」他又再次委靡趴在桌上,像是有幾千萬噸的鐵塊壓在肩膀讓他喘不過氣來。「我長這麼大頭一次被男人告白啊……而且對方還是小我好幾歲的年輕人欸!大概……比你年紀再大一點吧。」
「陳哥是直男嗎?會排斥同性戀?」
他面露尷尬,大概也能猜到回答是什麼了,「也不算排斥,只是我覺得不會是那種性向的人……先不管同性戀的事!我頭痛的是他的帶給我們大家的氣氛。他這個人很奇怪,講話很毒,也不親切。有些人只是偷個閒去外面抽根菸放鬆而已,回來一看到他的臉色臭的跟什麼一樣?好像人家欠他二五八萬沒還似的。要求的皮毛也很多,時不時就針對我們的小瑕疵,那根本瑕不掩瑜的他也要計較!媽的,有夠討人厭!老子上輩子是造什麼孽才會去招惹上這種人?」連環珠砲似的說了一堆,因為感到口乾舌燥他又豪邁地喝乾了還剩半瓶的啤酒。
「他是什麼身份啊?居然可以這樣管你們。」
黝黑的臉皺起眉,還牽動起因為歲月而累積的細紋,「監視的。看我們工程進行到哪。我是工頭。」
「喔~這樣還真的是陳哥的剋星呢,不管在性向或是職業上。」青年笑得開心,但聽的人可不是滋味。
「我就不懂,這種討人厭的傢伙是看上我哪?該不會他其實是鬧著玩的吧?因為我們的表現他看了不爽就故意這樣鬧老子我?」愈想他愈覺得自己陷入死胡同,腦子簡單的陳哥真的很不喜歡處理感情的事。
「我覺得應該不會有人拿這種事情開玩笑啦……陳哥想太多了。」想要安慰對方,但又怕造成反效果,服務生小白只能說些保守的話回應。
已經快要四十中的老男人了,陳哥當然想要早點討個美嬌娘好堵住家裡那倆老嘮叨的嘴。最好是那種家裡也不怎麼有錢,普通就好,然後還會聽話的女孩子他就滿足了。
陳哥也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慢都還沒個好對象。原因還不都是為了那間在新開發市區買的公寓。他為了早日付清家中房貸,幾乎每一個工程剛結束就是緊接著下一個。除了重要節慶外也沒看他在休假。真要說,他一天之中見到沒帶把的可能就跟五根手指頭中的小妞妞然後再段個半截那麼短吧(而且幾乎還是看到他媽媽)。
他也感嘆著自己的環境不對才會至今都孤家寡人一個。但是陳哥肚子墨水不夠,也無法跳槽。再說,他對這份工作也算得上喜歡,大家都跟他非常合得來,看到手下的房子是經由自己揮灑汗水一磚一瓦搭建起來的,成就感自然不在話下。
就是基於這些可能在別人眼裡是多餘且不切實際的牽掛,他才會至今連一個可以牽起的軟綿綿小手對象都沒有。
「世上是有很多種人的,既然他都說話了,那就好好地回覆他吧!即便是拒絕也是喔!」青年聽了對方的故事後如此感慨說著,並又從冰箱裡拿出一瓶啤酒幫忙倒滿對方杯子。「來來來!上班遇到的不愉快全部都化作這杯酒一次喝光光吧!」
用嘴承住了差點溢出的泡沫,上嘴唇沾滿了白色沫液,他看起來顯得滿足,「哈哈哈哈,你這小帥弟做人比我這老男人豁達多咧!很好!老子就欣賞你這個性!這瓶、我買單了!」
「畢竟感情這種事很難預料的啊。你不能控制對方的心情,但卻可以替自己決定該怎麼做。但我覺得他有勇氣向你表示心意,那也就代表這個人是鼓足了勇氣才這麼說的──鼓足了被你拒絕的勇氣。」
動用了此生最認真的一次腦,他只希望可以得到一個滿意的答案就好。
事情發生在上個禮拜的今天,沒錯,這個問題足足困擾了陳哥一個禮拜之久。他像往常一樣在休息時間快結束的十分鐘跑到抽菸區哈了根菸草想要重提精神。他才剛點燃了打火機而已,那名避之唯恐不及的毒嘴男立刻出現在他眼前,嚇得他手中的菸蒂差點滑掉。
「我喜歡你……」
他以為是自己聽錯或是對方搞錯對象,但因為後者發生機率實在低到微乎其微,所以他趕緊提醒這臉脹紅的跟顆牛番茄一樣的人:「你、你在說什麼傻話啊?是把老子當作告白的練習對象了嗎?」
確實被嚇傻的人就連正眼都不敢直視,他這時才僥倖覺得自己高了對方一顆頭才能顧左右而言四處飄移目光。他當下並不懂有什麼好緊張的。事後才覺得他那樣的反應顯得太過做作,這才會讓人以為自己有那意思吧?
「不,我是認真的。你是曬太陽曬到連腦漿都蒸發光了嗎?」就算是告白的人,但毒舌的設定還是毫無收斂。
「我說你啊……這是什麼態度啊?算了,就當老子聽錯吧,我要去上工了。」
轉身的瞬間他發現衣襬被某個力量牽制住。
回過頭一看,是那隻纖細的手,「我是認真的,而且我沒搞錯對象,你必須好好思考後再給我答案。」
「可是他要的答案我不能給他啊~如果被我阿爸阿母知道的話他們不把我砍死才怪。」
「你怎麼確定?有問過他們了嗎?」
他翻了個白眼,暗示著青年的問題非常愚蠢,「這還用說?那種經歷過裹小腳年代的人是會有多先進的觀念啊?」
「嘛……對了!陳哥怎麼會為了這件事苦惱?該不會是擔心對方受傷吧?」
差點沒被嘴裡的食物給噎死,他拍拍胸脯,這才得以喘過氣呼吸,「我不會喜歡上男人的!絕、對、不、會!老子只愛大ㄋㄟㄋㄟ,那種平胸男個性又惡劣,瞎了眼睛才會愛上他。」
「如果對方變成女生呢?」
「還是不會!」
不會嗎……?
他忽然想起之前曾經不小心看到的畫面。那時剛下班,他因為技術上的問題而多留了半小時才回家。陳哥的工地附近每到下午都會有阿婆推著一臺賣著糖果餅乾的小推車在附近兜售著。這地段除了有工人施工外,也是學生們放學必經之路,抓準這個時間阿婆都會在這裡等待客人上門。而那次他剛從工地走了出來而已,踏出第一步,那討厭鬼的聲音立刻讓他反射性縮回工地內。
「我幹嘛躲起來?又沒有做壞事。」正當他覺得自己太多心時,討厭鬼與阿婆的對話也傳入了他耳裡。
「唉唷不用啦!你買那麼多是要給誰吃?買一兩條夠阿婆買個便當吃就可以啦!」
「我買了又不只是自己要吃的,我也打算分給同事給他們飯後解饞用。再加上最近放暑假,家裡來了很多親戚的小孩,我也可以送給他們吃啊。」討厭鬼說話的語調雖然已經委婉不少,但還是帶有點強勢意味在。
這男人果然會本能性的散發出菁英分子的氣勢。
透過鐵皮圍牆的破洞看了過去,從這角度剛好能看到兩人的互動場面。是很經典的你來我往互推拳法。
「唉唷~帥哥你這樣……」
「真的不用跟我介意。錢我就放在這裡了,請阿婆早點回去休息吧。」直接把兩張藍色大鈔塞到阿婆手中,討厭鬼拿了十幾條口香糖轉身就走,也不給對方拒絕的機會,相當強硬。
而阿婆則是低聲碎念著一些祈福年輕人好心會有好報的話語,收好錢,又繼續推著小推車兜售。
光是這次的事情就足以讓他對討厭鬼改觀。原本隔天遇到對方還想說買個罐裝咖啡稱讚他一番的。結果那傢伙還真的把「討厭鬼」當的很襯職,用一臉非常不屑的表情反嗆:「喔?有閒錢去買飲料不會拿去捐給需要的人或是存下來嗎?菸少抽一點你肯定就不用在這裡賣老命攢錢生活了吧?」
當下陳哥深深覺得他沒把鋁罐捏爆,將碎片做成兇器往他頸動脈割下去已經算是非常了不起了。
「怎麼會有人講話這麼得理不饒人啊?把我的認同感還來啦你這死小白臉!」
一道銳利足以殺死人的眼神投向他後頸,寒氣直竄,令他不敢轉頭。「我就是這樣子的人,如果你討厭直接說就好,別給我期待……」最後那句話他愈說愈小聲,就像是在說給自己聽的。
「我沒有要吊你胃口的意思──」
「如果沒有,那就好好回應我啊!看著我的臉,用力拒絕我啊!」他拉高八度的音量吸引了不少人往這觀看,見狀,陳哥只好先安撫討厭鬼情緒。
「好啦……你也先看看這裡的氣氛再選擇崩潰嘛……都已經是大人了也別這麼孩子氣吧?」他話是這麼說,但手猶豫了下要不要觸碰對方肩膀,又隨即收手。
「算了。我當作這就是你的回答。以後我們之間還是像之前那樣,你不用對我有太多感想,就忘了這件事吧。」他不給暗戀的對象回應機會。吸起快要流出的鼻涕,他試圖穩住情緒,別讓努力經營好的形象因為這一時的失控而壞了所有。
被留在原地的人不知所措,他就這樣抱著遺憾渾渾噩噩度過了七天生不如死的生活。不能跟身邊的親朋好友說,只能一個人壓抑著莫名的愧疚感,思考著怎樣才能挽回他犯錯的事情。在最後終於快被搞瘋的那瞬間,他才選擇來到家附近的居酒屋好好暢飲一番,想要暫時忘掉這件事。
「唔啊……陳哥遇到的人也是充滿著少女情懷的呢。果然別被男性的外表騙了,或許他比女孩更纖細喔。」
青年的提醒讓陳哥再度體認到:「戀愛」果然是一件非常傷腦的事情。
「我總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但我也就只是順其自然地說出口,那並不是惡意的啊!但是這討厭鬼卻隨意扭曲我的意思!混帳東西!不說清楚老子怎麼會知道啦!」習慣性遇到不如意的事就咒罵幾句,不過這也是陳哥率性的表現。
根據自己所見所聞,被冠上小白綽號的青年整理出了或許能幫上忙的建議:「他說的有九成是氣話。如果他有那勇氣喜歡你,那也得要有勇氣堅持下去才對。說希望你忘記這件事,到頭來受傷最重的人還是他啊。所以陳哥你也要拿出對等的勇氣回應他,別再用『不小心』這種理由合理化自己的錯誤了啦。」笑著,他又順便幫忙酌滿了酒杯。「不管是喜歡或討厭,感情本來就可以一瞬間萌芽,也可以經過很久的時間栽培。它是不能用合理化的角度去解釋的東西。你不能否認就算你口口聲聲說討厭他,嚷著這討厭鬼這種不好,但你還是為了他的事情苦惱了這麼久,甚至還到我們店裡想要找個陌生人吐苦水吧?」
「你說的……是沒錯啦……」也許是找不到漏洞反駁,陳哥只是默默嘀咕著,眼神飄移想要緩和這被拆穿真相的傷害。
青年撕開套著濕紙巾的包裝,一道裂痕中誕生了存在內部飽含水分的紙巾。他想著也許陳哥只是欠缺一個人給他指引,才得以從迷惘的泥淖中打破藩籬回到現實吧。「雖然說我的工作不是心理醫生,更不是什麼愛情專家。但是我可以給你的建議絕對是實際不亂說的。你就鼓起勇氣,老實一點,好好跟你的討厭鬼先生講清楚吧。對了,記得道歉喔。」
陳哥最後在離開前除了封訊息給他口中的討厭鬼,內容簡單來說就是像青年講的那樣,想跟他好好道歉,然後理解彼此的想法等等的。
「我不會喜歡他的,算是為了我爸媽也為了他好。但是我會試著告訴他我很謝謝他願意欣賞我這件事。」站在門口,他說。
看著被紅燈籠映照著的臉龐,已經變認不清是因為酒醉而染上的紅暈又或者是紅燈籠所害。不過他看著青年的眼神卻是非常堅定,不帶一絲疑惑的。
「請加油喔!我等你的好消息。」不過他知道,自己不會再以這種身份服務陳哥了。
男人滿足地笑著揮手道別。身影,最後沒入被月光壟罩的那一端。看著被拉遠的影子蓋住自己的腳一直到完全消失,他才解開圍裙走回店裡。
此時店內客人早已散光,桌椅什麼的也清理的差不多了。此時還留下的就是店員與老闆間的關心慰問,以及他與他聽過那段故事後還尚未從其中拉拔出來的餘溫沉溺。
「嚮,辛苦了。」拿下假髮的上官照于抓了抓頭,看起來這麼熱的天氣還頂著那團捲毛變裝可真是辛苦他了。
全名為伊社嚮,與上官照于同為明星的他回以輕鬆的笑容,「還不錯啦,我覺得這次的工作很有趣呢。而且我看那個大叔也很喜歡你,想不到今天我們都遇到好人。」
「嗯,」頷首,他說:「害我想要來兼職這邊的打工了。」
聽聞這句話同時有機會能夠宣傳店知名度的老闆大笑,並走過來靠上上官肩膀,想要說服他就這麼做吧。「好欸!這樣我們店的生意肯定會水漲船高不用依靠那什麼寶可●的意外之財了。阿嚮弟也來吧!兩大帥哥一起幫我們店宣傳……」說著,老闆那貪婪的臉也被一旁的隱藏式攝影機全錄了下來。
「或許可以試試看喔。」因為笑容而牽動那顆偽裝用的美人痣,伊社嚮這麼說道。
他們只是故事的傾聽者,至於結局該怎麼寫……就得看主角們怎麼表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