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不是不能說話,而是「不想說話」。』在我三歲那一年,醫生這麼告訴我的母親。坐在半開的門外的我,也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我不想說話,是由於與周遭的人們溝通都太過耗費體力及時間。
這樣的想法一直跟隨著我,直到我十五歲那一年,我在研究室裡遇到了一個,能讓我開口說話的人。
「誒?聽起來學長是個很厲害的人哪。」那個人剛進研究室時,聽到我只有十五歲這件事情,如此天真燦漫地做出了這個評語。
就像我在高中時第一次認真地思考關於「厭世癥」的一切後,對於自己當下的能力所下的結論一樣。
當時,我所統整出的結果,是依據現有的資訊執行的。而那樣的資訊,是與一般的人類進行比較所得。對我來說——對當時缺乏與人類接觸經驗的我來說——那無非是艱深難懂的文字。
瞥了眼研究室外掛的門牌,我又皺起了眉頭。
木質的門牌上用黑墨行書寫著「變態心理學」五個工整的大字。
這表示著,我們在研究的,是疾病,是人類生病的心理。
研究這門學科,大致上會有三個出路:一、心理醫師。二、臨床研究。三、教育之後踏入這門學科的人才。
那個人跟我,是選擇了第二條出路的人。因為沒有甚麼人選擇,所以這裡只有我跟他,還有指導的教授。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如此輕易地開口。
「我在想啊,學長你是不是有什麼心理上的疾病?」那天,他在整理資料,而我,正坐在研究室裡的沙發上看著受試者的資料發呆。然後他突然停下手邊的工作,像是隨口問問,就只是隨口問問而已。
然而,我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拿出紙跟筆,寫下我的回覆,或者是用手機發簡訊給他。那是人生第一次,我用自己的聲帶發出聲音:「否則,你認為我有什麼樣的理由接觸這個領域?我不與研究對象直接接觸,甚至只跟自己進行思辨的對話。」就像是平時跟自己對話時那樣的自然。
語畢,我抬頭望著讓手裡的資料散落一地的他,當然也沒有要起身替他拾起那些的意思。
沉默了半晌,他終於默默地蹲下去將那疊資料拾起並整齊的疊在書桌上。接著轉身面對我,表情上似乎顯示著人類開心時應有的相貌:「雖然之前就聽教授說過了,學長你並不是無法發出聲音,只是因為你沒有意願而已。但是,今天竟然聽到學長你的聲音了,我覺得很高興喔。」
我不以為意地將注意力拉回那些受試者資料上,雖然評估受試者的心理狀況跟各種人性化的安排,甚至是與他們交涉,都是他的工作,但身為安排實驗的人,我還是得要親自進行篩選,將那些不適合進行實驗的人剔除掉。
「那麼學長你患的是什麼樣的疾病呢?啊、抱歉,這樣問好像不太禮貌……」
——你可不可以閉嘴?那是我當下,腦袋裡所想到的第一個回覆。不過我習慣性的以為,自己是在跟腦袋裡模擬出來的另一個自己對話。
但是,我並沒有回覆他的必要。
發覺我並沒有搭理他,他自顧自的猜測了起來:「難道是反社會人格……不對,學長應該沒有犯罪的傾向啊……難道是……」他停止在研究室裡來回踱步,總算饒了我的耳朵。然後走到我的面前,神情異常的嚴肅:「該不會是厭世癥吧?」
如果是一般人,得到這個結論時是不會有這種嚴肅的表情的。就像母親跟還有那時的醫生一樣。
因為這正是我們的研究室所研究的主題,因為我就是設計那些實驗給跟我相同的人、並試著從他們的常模找出關於厭世癥的任何線索的存在。所以他會有這種反應,並沒有不對的地方。至少在我可以理解的範圍之內。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除此之外,並沒有其他的動作。
在那之後,他的聲音比較少出現在我的腦袋裡了。這樣很好。
基本上,出現在這間研究室的大多數關於厭世癥的資料,我們用來當作參考的資料,都是由我親自撰寫的。當然,指導教授由於在厭世癥的領域並沒有臨床的經驗,實際上只是掛名而已,並不常出現在研究室內。
之前所查詢到的也算在內,並加上,一些從我自己身上得出的資訊。這也是逼不得已的,畢竟目前還在研究厭世癥的人,也只剩下我們,以及別處的幾間五隻手指數得出的研究室而已。
而且,這種病癥沒有什麼人知道。
因此,我們的受試者幾乎都是鎖定高智商族群進行篩選,選出符合條件的對象。
老實說,我覺得他在研究室裡的工作,幾乎就是替我打理我基於原則而無法親自執行的事物而已。比如說,與受試者交涉等等。
所以當我今天踏進研究室時,發現他居然坐在我的沙發上,試著去理解我對於實驗結果所做的註解時,有那麼一點驚訝。我所謂的驚訝,是指察覺不尋常的事物,而非情緒上的描述。
「學長,沒有情緒是怎麼樣的感覺?」他翹著腳,似乎已經察覺到我的存在了。經由分析,我發現他的眼神,帶有憐憫的意圖。這讓我皺起了眉頭。
「不知道,有情緒又是什麼感覺?」因為這個人,我第二次開口。
如果那些受試者跟我一樣,是真正患了厭世癥的人,我想他們會認為,那些註解確實應該由我來做。
因為我不會憐憫他們,他們也永遠不會憐憫任何事物。跟我一樣。
他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並且將自己身上的實驗袍整理至沒有因剛才的動作而產生的皺褶:「有情緒並不是一件壞事,因為有很多事情,要是沒有自己體驗,就會變得枯燥乏味。」
「那麼我告訴你,沒有情緒也不是什麼壞事,因為很多事情,要是沒有所謂『情緒』的干擾,就能進行的更正確、更有效率。」跟他的聲音比起來,我不僅太年輕,而且,更是用自己的聲調呈現了,沒有情緒的人該有的樣子。
有時候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與機械無異,而我也以此為傲。因為我不會像人類如此輕易地受到影響,建立在這個論點上,人類會因為自己有情緒而引發不必要的麻煩,就像他的所作所為。
我將他手裡的實驗結果抽了回來,坐上我的沙發:「在你以後同情別人之前,最好先確認,別人是否需要你的憐憫。」
我跟他——所有厭世癥與人類之間最大的差異,就在於:
人類會因為自己的同理心而牽扯上不必要的麻煩,在我們眼裡看來,那是相當愚昧的。
我跟他們因為自己沒有同理心,而以絕對理性公正的角度看待事物,在人類眼裡看來,這卻相當可怕。
有時候我會有這種想法,跟人類比起來,厭世癥或許是一個較容易理解的領域。
後記:
是的,連我自己也覺得奇怪,明明不把情緒牽連進去,一切的言行不就是絕對理性公正的嗎?
那麼,為什麼人類要演化出情緒這種東西呢?接續一下主角在第一回思考過的問題,人類為甚麼無法再行演化。
我覺得「情緒」是一個關鍵的因素,人因為有情緒,所以自詡為萬物之靈。其他動物沒有情緒,因此牠們遵行著大自然的法則。而自詡為萬物之靈的人類,坐處食物鏈的頂端,不斷的干擾大自然運行的法則。
基因突變有利於演化的進行,其他的生物因為沒有情緒,所以它們選擇默默的接受這樣的結果。
但是想想人類看見基因突變的同類會有什麼反應吧。
咳,這個問題就留給你們自己想想看了。接下來來說說,我想寫<厭世癥>的另一個原因。
我想應該有少部分的人知道,我有類人格分裂疾患/傾向。所以我無法感知到快樂。
雖然寧願留在自己創造出來的想像中的世界,但是我並沒有喪失感知現實的能力。最初,我也曾經快樂過,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呢?大概遺失在記憶的某個角落吧。
然而,主角他是先天就喪失了「情緒」,他是從未感知過快樂的人。他的體會,跟各位,跟我都差了許多,所以我想試著寫寫看,那樣的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