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根火柴
1.
「我自己逃了。」
厲禹愣了一下,看著小九拿開了手、想放聲哭喊一樣的側臉。後者仰起頭,他不知道自己正露出怎麼樣痛苦的神色。
「我自己逃跑了,因為害怕,把他留在那裡……我替他求救。可是又怕別人會怎麼看我?為什麼我逃了而沒有任何一點嘗試,讓他跟我一起逃出來?」
「你……」
「我現(xiàn)在知道我錯了。早就知道我擔心的是沒意義的事,可我當下滿腦子真的都只想著那些。我跑走,而他可能已經在那天晚上死掉,為什麼我沒有做點什麼?等會意過來後早就來不及了。是我、殺了他。」
小九的語氣到此才激動起來,他突然從床上撐起身子。站到床邊,這間平價旅館有個梳妝鏡,他正好位在鏡子前,似乎也從鏡中瞥見了自己的身影。
單薄、慘然,發(fā)抖的手握緊成了拳頭。似乎來到這步,小九告白後卻不認為自己該得到幸福的結局。
「我殺了他。我把他丟在那間屋子裡,一次也沒回去過。然後把一切的錯推給寂寞,我也是真的這麼想。」
「你那年才十歲。」
厲禹回了一句,他也稍微挪動身體,好靠近小九。雖然軀幹已經疲倦到有些不聽使喚,但到此刻,思考卻反而能正常地運轉。他確實不認為小九有做錯什麼、也不在乎那具靜躺在物流箱內的乾屍。
可小九似乎不這麼想,他轉過身,縮著肩膀,用手捂住臉。
「不是,不是!我很卑鄙。我一面想著是我害死他、一面又把責任推卸給孤單,自顧自地求別人對我好、可憐我,我甚至把那個男孩的事隱瞞到現(xiàn)在!」
他跌跌撞撞地退後到牆角,手臂又沾上了髒衣服的灰塵。厲禹懂了,這份龐大的孤寂背後原來還有別的東西。小九流浪時,徘徊於無底的孤單中,可同時他抱著對另一個生命消逝的愧疚。
小九好像脫了力,部分的身體壓住窗簾。靠在角落,他失了魂似地喃喃著,不斷重複。
「我丟下了他。」
「我知道。」
厲禹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就是這樣了。他有些吃力地起身,對比小九,面部的神色顯得相當平靜。扶著床頭擋板撐起身體,繞過整張雙人床,他來到小九身邊。
他重新注視孩子,小九因為他突來的回話而一臉手足無措。靠近他,把手放上那細瘦的肩頭。孩子面上帶著悲愴與茫然,厲禹從他的瞳孔裡看見了自己神色淡淡的臉龐,這很像他會有的表情。
「活著的人,比死去的重要多了。」
小九最後放不下的,寂寞以外的罪責。肩膀上擔住的東西,藏到最後就是這樣了。厲禹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笑了出來,放下心裡的大石一般,他用粗糙的大手捧起小九的臉。
「可是我……」
「你活了下來。」
厲禹停頓了一下,小九呆呆地佇立,繭子擦過皮膚,可是並不覺得討厭。他看見了,厲禹眼底那抹輕柔的顏色。逃了這麼久、流離多年,他終於在一雙眼裡,見到這樣像救贖一樣的東西。
「你活了下來,那才是最重要的事。」
厲禹接著把話說完,手掌裡驀地摸到了一點淚痕。小九愣然地落淚,卻睜大眼睛,看著男人像某種謎樣的外星生物。
「正因為是你活下來。」
沒替他擦去自然湧出的淚,彎下腰,厲禹用額頭抵住了他的前額。鼻尖輕輕地碰撞,小九又被厲禹的鬍渣弄得有些癢,他恍若從某種糾纏多年的惡夢中驚醒。
他看著厲禹。對方幫他把臉上的淚痕輕輕擦去,可他止不住眼淚。
其實早該明白了,只是在等著有人找到他、說出那句話。沒關係的。因為時間的不可逆,讓誰都不可能挽回死去的人。他所能做的事,只有替那個無名的男孩活下去。
笑得乾乾淨淨,並不是對死者的遺忘或背叛。只是好好過活,才是生者最該有的堅強。
「是……嗎?」
「嗯。」
小九問的聲音細若蚊鳴,淚珠簌簌地落下。原來,他活著是為了來到這個男人身邊、是為了洗去兩張臉上的孤單。記起笑容應有的樣子,還有物流箱外的陽光有多溫暖。
在某間三樓高的房子裡,他們打造的那些回憶,簡單的細節(jié),悄悄給房間添上聲音……來到身邊的腳步,那都是拯救寂寞之人的救贖。
就是活下來的你啊。
「哎。」
小九頓住良久,忽然咯咯地笑出來,沾著水痕的臉上綻放出久違的酒窩。
窗簾外透進來的光、在他臉上形成一層薄輝,厲禹又看見了那張無瑕的笑顏,即便帶著淚,稚氣的面孔明亮而活潑……因為有眼前的人,如此真實而貼近的心跳,他們都一樣,彷彿不知孤獨。
「不論以前發(fā)生的事怎麼樣、我都依然愛你。」
厲禹輕聲出了也許就此一次的話,他終於說出口。小九又再愣了下,接著,他們都笑了。
帶著疲倦、卻相當踏實的笑容。
「嗯!」
小九伸長脖子,在厲禹的嘴唇上小鳥般地啄了啄。厲禹伸手抱住他,把他整個人撈了起來,抱至半空中,孩子「哇」地摟住他的肩膀。
身側的窗外,不遠處的「朝日戲院」依然亮著招牌,只是附近的商家在人潮較少的白日、大多拉下了鐵捲門。街道上,只剩陽光鋪灑,幾隻麻雀在騎樓外撿拾著人們掉落的食物殘屑。
忽來一陣大風,驚起了鳥兒。麻雀們撲騰著翅膀飛向天際,穿過了一排牆上的舊海報,未黏牢的邊角隨風捲起。
不知誰遺落在街道上的電影簡介也被風吹至空中。「賣火柴」,那部老電影,隨風飛舞的故事在招牌間轉了幾圈,從徒步區(qū)的另一端消失、隱沒於更遠之處的車馬聲間……
連戲院後方那塊幾乎荒廢的老社區(qū),都是明亮的清晨。溫柔的陽光落在每一個鐵皮屋頂上,抱著盆子的老婦由窄巷間瞇眼抬頭。
萬里無雲的湛藍。窗裡窗外,光景燦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