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那樣嗎……」
「對,快點。」
他膽怯地問著她,心裡對她的提案有千百個不願意。無奈她好像很強勢,即使他回絕了好幾次,她依舊堅持著原本的計畫。
「不是啊!我去很怪吧?」
「哪裡怪?不會怪啊。」
不耐煩地說著,她瞪著他。伸出手,她抓住了他的手腕,接著便向前踏步,把杵在原地的他硬是用拖的方式帶走。於是他們倆穿過了大門,向園內走去。
「你看看,現在都六點半了……你真是有夠麻煩。」
在一邊用粗魯的方式拉著他走的同時,她也不忘罵著身後的他。步伐跨得很大,不過終究是女性的腳步,對他而言還不到快走的程度。
「糟、糟糕……原本不是六點嗎……」
「你也知道喔,都是你在那邊『不要啦』、『不行啦』的唉來唉去,才害我們遲到了。」
穿過廠房,他又看見拉下夜幕的天空。若是沒有照明設備的話,相信在這廠區內走路會是很危險的行為。不過眼前突兀的建築提供了所需,使他們可以看得清楚路面。
他逐漸接近那棟建物,在眼裡從模糊變成清晰的樣子。要說為什麼突兀的話,那就是──那棟建築是透天厝。
從小到現在都是住透天厝,在鄉下裡這也是隨處可見的建築。他理應不會有哪裡覺得奇怪的才是,不過那棟建築就位於工廠的旁邊,距離大概七十公尺而已。
就是這份異樣讓他覺得很突兀。他問過「為什麼家要蓋在廠區裡面啊,這樣不是很危險嗎?」
然後她只是聳聳肩,又繼續讀起外國文學了。
「喂、喂太近了啊!快點放開我!」
他大喊著並左右甩著手臂,但她意外地抓得很緊,完全甩不掉她。此時的他們已經抵達了門前,而她的另一隻手正從口袋拿出鑰匙,插進孔裡。
「快點認命吧。天啊,不過是一起吃晚餐而已,有必要這麼怕嗎?」
鑰匙被她轉了半圈,門應聲打開。
「喔喔喔喔喔喔!沒、沒有怕啦!只是很怪而已嘛!」
他還是覺得自己跑去和別人家一起吃飯的這件事很奇怪。她走進屋子內,連帶地把他拖了進去。而他下意識地想要逃跑,不過人身自由依然被她的手限制住。
「真虧老媽特別邀請你……不過放心好了,這種事只會越來越多而已。」
「咦!不、不好吧!」
「沒有什麼好不好的啦──」
接著兩人走到穿過廊道,走到飯廳。那裡有三個人正等著他們的到來,而他羞澀地點著頭,結巴地打了招呼。她的父母並沒有動怒,只是連忙招待他快點坐下。至於她則是做著一樣的事情,一直不停地損他。
總而言之,那場飯局應該可以說是圓滿落幕。升上國中的第一天,同時也是他得到她家工作的第一天,他就被她的母親邀請到家裡用餐,順便熟悉一下工作環境。
起初他十分反對這個計畫,不過最後依然被她柔(ㄘㄢˊ)和(ㄅㄠˋ)地勸退了。她的父母人都很好,不僅菜色豐富,還會一直逼他添飯,講話也很客氣,飯桌上的氣氛相當和樂。
他雖然很慶幸事情朝著好的方向前進,卻同時感到陌生與不習慣。
他從來沒有跟家人一起在飯桌上吃飯過,從有記憶以來,真的一次也沒有。每天就是買外食回家,然後在自己的房間裡吃而已。
忽然間進入了和他熟悉的生活所不相干的日常,讓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異樣。她在那天為他展示的是「家庭」,是真正意義上的家庭──然後才了解,原來自己的家庭真的不太正常。
不會感到嫉妒,只是覺得有些羨慕而已。不過家庭對他來說倒也是可有可無的東西,畢竟家庭的不正常早已將他養育成早熟的性格,對他而言,家庭在他的心裡所佔據的位置幾乎是微乎其微。
不過雖然不太習慣這件事,他仍然很高興能夠加入她們家庭的飯局。
即使是他是那樣的人,在多年後回想這件事的時候,他也依然羨慕著她和她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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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沒有頭緒地去到那裡後,他沉浸在回憶裡的時間變多了。
若是從今天開始算起的話,離帽T少年跟他談完話已有兩個禮拜之久,這段期間他還沒能再次進到那兒。他後來去跟老闆道了歉,說他不知道約的人就是帽T少年,不過老闆似乎不是很在意,只是那天早上諸事不順而使得心情很糟。
但他猜想,有很大部分的原因還是因為帽T少年──畢竟他曾經擅自離開Nayluz,把他的工作全都拋下了。那時候Nayluz的生意如日中天,光靠老闆一個人沒辦法應付高客流量,而他一走就讓品質大打折扣,所以Nayluz除了過氣外,客群嚴重流散的情況有一半要歸功給帽T少年。
這兩個禮拜他都沒有再去過Nayluz。上週是因為駐演的那天剛好休息,所以才不用去報到;而今天則是正常的上工日,必須去幹活。
時間已經到了下午三點,他人正在只有兩位客人的Nayluz內。他看向吧檯,老闆好像很無聊的樣子,不停地打著呵欠。
事實上他的狀況跟老闆差不多,全身都懶洋洋的。他呆滯地看向攤在桌面上的譜紙,這已經有好幾天都沒動過了。他想寫新曲,不過卻難以下筆。
不管做什麼事,對現在的他來說都沒辦法得到充足感,心像是被挖去了一大塊,總是覺得很空虛。即使現在和之前的生活沒有差別,他在做的事情也分毫不差,但他就是覺得有點提不起勁。
不論什麼時候,他都不曾有過這種感受。
就算是從舊家──那座城市離開時,與她告別的時候,都沒有這樣過。高三的那一年,他再次回去那裡、去見她的時候,也不曾如此空虛過。
──所以,現在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我並非是這樣子的人吧。
只不過幾個禮拜而已,他就快認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麼性格了。
他的身子往下滑落,幾乎只用背肩頂著柔軟的椅背,把雙手往上舉,拉扯著身體,彷彿要彈起來一般地伸了伸懶腰。
在他這麼做的同時,他看見有人從門外進到店裡來。他沒仔細確認是誰,不過大概就只是普通的顧客而已。在伸完懶腰後,他懶散地恢復坐姿,眼神依然空呆。
白白浪費了大半個下午,他總算意興闌珊地準備在五線譜上寫下音符──是的,只是準備而已。他忽然意識到這裡並非公眾場所,所以不能任意彈吉他,而不能任意彈奏就意味著無法確認譜曲的流暢,同時也宣告著──不能寫曲,更好的說法是:效率很差。
──果然上天是不希望讓我寫曲的嘛!
他又往後靠著椅背,恢復了原先的頹廢姿勢。
──噗,少來了,不過就是自己想偷懶而已。
其實他自己也是很清楚的,這種時刻應該還是要順從本能浪費時間吧。為什麼自己不想做的事卻要勉強自己做呢?通常不是會事倍功半嗎?這麼一想好像合理得多了,所以他便安心地沉溺在懶散之中。
「嘛嘛,人類還真是可怕……只要是為了偷懶的話,不論什麼理由都想得出來呢。」
在一邊感嘆著自己的墮落的同時,他並沒有注意到有人坐進了他對面的位置。
「話說回來,等等要表演的時候我真的沒問題嗎現在這樣……嗯,還是要去找老闆請假?不對不對,那樣講的話八成會被解僱吧……」
「那、那個……」
一道女聲毫無預警地竄入她的小世界裡,他冷靜地抬起頭看向對方。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十分鎮靜,不過實際上是又差點被嚇到暈過去了。
只是當他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誰後,又立刻放下心來了。
「什麼,原來是妳啊……快嚇死我了……」
「我才是要被你嚇死了呢,從剛才到現在可是一直在自言自語喔?通常像你這種音樂表演者都是很孤單的嗎?」
「才不會孤單。至於自言自語嘛……那只是心血來潮而已,不用太在意──倒不如說妳趕快忘記好了,拜託。」
「我沒有要欺負你的意思啦,我又不是姊姊。」
妹妹登場,她正笑著和他說著話。身上穿的是學校的制服,她剛才放好的也是有學校校徽的書包,這讓他感慨起了時間的流逝,自己的高中歲月居然已經是那麼久遠的事情了。
不過有件事讓他很在意。
「現在應該還是上課時間吧,翹課嗎?雖然說翹課我以前常常做,不過還是不要比較好喔──」
「才不是呢,只是今天考試,考完就放學了。」
老闆走來他們這桌,送上她點的黑咖啡。她說了聲謝謝作為對老闆服務的回應,而老闆則是點頭致意後又回到吧檯。
她看著他。那種注視並不一般,他下意識地露出微笑,等待著她的話語。只是她僅僅是盯著他看,他感覺到她的視線轉變成了期待,她似乎正引領期盼著他的開口。
──唔哇,感覺超不妙的,以前明明不會這樣的啊……之前預見的時候也沒這樣不是嗎……
「雖然我們認識很久,不過被就讀高中的青春女孩子一直盯著看還是會讓我全身發癢呢。」
不知道為什麼他挺起背脊,正襟危坐了起來。
「少來,姊姊也曾經用炙熱的眼神一直看著你吧,你應該是很習慣了吧?」
「不不不,並沒有,她比較常做的事是用炙熱的話語不斷攻擊我,若再講得正確一點的話,就是用炙熱到接近狠毒的話語喔。如果妳是那樣對待我,我或許還會比較習慣一點。」
「也是,姊姊就是那樣的人呀。」
她喝了一口黑咖啡,在飲下的瞬間,他看見她的臉皺成一團,嘴裡小聲地抱怨著好苦。
「對苦味沒轍還喝黑咖啡……」
「想要像姊姊一樣嘛。」
他曾經因為她喜歡喝黑咖啡而試喝了一次,多虧如此他才能體認到自己有多麼討厭苦,並且發誓永遠不會再喝了。
「那個啊,其實我來這裡是要來問你一件事情。上禮拜我也有來喔,不過沒有營業呢。」
「那天是老闆偷懶不想開店,所以才會讓妳吃了閉門羹。」
他向她據實以報,正確度大概有五成。沒有開店是事實,不過偷懶的那段敘述只是他隨便加上去的。
「原來如此。那麼,我可以開始問你事情了嗎?先說,整件事聽起來非常超現實,不過還是希望你能聽聽,畢竟我能啟齒的對象好像就只有你了。」
「嗯──超現實嗎?可以啊,說來聽聽吧。」
反正最近自己遇到一堆超現實的事情,就算對方說她被鬼纏上或是被外星人抓走,他大概都不會感到意外。
他拿起桌上的哈密瓜特調(老闆精通各式飲品調理),吸起了滿滿的一口。雖然哈密瓜的風味是用化工產物所添加的,不過其它的材料全是真材實料,所以讓他很有滿足感。
「你有做過奇怪的夢嗎?嗯……該怎麼說呢,那種情況好像不能稱為夢耶?大概就是我回到過去……那樣?」
「噗啊!咳、咳、咳、咳……!」
他華麗地把整嘴的飲料全部噴了出來,還順便被稍微吞下去一點的哈密瓜特調嗆到。不過,聽到她這麼說,就算是如此痛苦,他的注意力仍然全部在她身上。
「咦、咦?怎麼了啊?哎呀,得先弄乾淨才行……」
她慌張地抽起桌上擺放的衛生紙,遞給了他。
「咳……謝、謝謝……咳咳……」
接過她給他的衛生紙,他開始擦拭著剛才噴出來的飲料。老闆在吧檯那裡看著他,用無言的氣場和眼神告訴他「這也太蠢了吧」。
只是,他沒有時間去管老闆怎麼了。
──她、她也?
「妳說妳回到過去?」
先前消失的活力在這一刻全數回歸,他一邊擦著衣服上的污漬,一邊向她再次確認。
「對、對啊,怎麼了?」
她對於他如此快速地轉變態度,似乎有點吃驚。
「什麼時候開始的?」
「那天跟你聊完後的午夜,本來還在讀書的……結果忽然回到那座城市了。而且是在都更前的樣子,因為景物都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後來妳怎麼了?啊,應該說妳應該有碰到什麼東西吧?妳碰到了什麼然後回來?」
「哇唔!你很清楚嘛!是在家裡喔,姊姊的房間裡面,有著她一直一直鎖在抽屜的原創小說手稿,我就是去碰了那個。」
──她和我一樣,連接的人也是她?與Nayluz接觸後才發生的,這個條件也滿足了。再加上情況完全和我們吻合,她也……?
難以理解,不過這時他卻莫名地確信著,他們即將迎接更大的變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