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俱利伽羅,還記得明天的歡迎會嗎?七點在上次說的那家居酒屋前集合喔。」
言畢,休息室裡霎時鴉雀無聲,安靜得連針掉落的聲音都能聽見。
燭臺切光忠同一樓層的其他部門來了新人。
說「部門」有些過了,或許以「店」稱之更為恰當——人潮熙來攘往的百貨公司美食區鎮日忙碌,迎來休息時間,不同專門店的店員、廚師或師傅們都暫時結束手上的工作,交由輪值的工作人員繼續下一個長征,來到休息室更衣、小憩,以待稍晚的交班。
時逢周年慶及週末假期,客群川流,整個上午的忙碌讓大家都相當疲勞,員工休息室裡幾乎沒人說話,各自休息。以正常音量開了話頭、吸引大家注意的,正是百貨公司聲名遠播的咖啡廳甜點主廚,燭臺切光忠。
擁有一頭藍黑短髮的頎長男子笑臉迎人,過往的傷覆上眼罩反而使青年的俊美增添一抹獨特而令人好奇的神祕感。留外期間屢次獲獎,學成歸國的甜點大廚不僅做得一手精美西點,對咖啡調製的品味與堅持也滿足無數挑嘴老饕,於此知名度大噪,卻不顯絲毫傲氣——秉持專業但謙遜的品格、得天獨厚的外貌、爽朗友善的性格,燭臺切光忠屢次獲得外食部員工中「最容易獲得他人好感前三名」,雖是員工們私底下的玩笑,也能從中得知,燭臺切光忠在同儕間的良好人緣並非空穴來風。
因此,當他向一旁那名低頭瀏覽手機螢幕的人提問時,驚醒了正在打盹、神遊或小聲交談的員工們——光忠怎麼敢向他搭話呢?向那個不良?
他不怕嗎?
被青年點名的對象正是號稱「不良大廚」、「黑道握壽司師傅」並曾經在入行時明確表示「不想和你們打好關係」後拒絕參加自己的歡迎會的人——大俱利伽羅。(即使大俱利伽羅入行的時間比他們都早上一些——至少絕大部分的工作人員都要稱他一聲前輩),只見那人滑動螢幕的手指停了下來,緩緩地抬起眼睛。膚色黝黑而手上有騰龍紋樣的男子半聲未吭,面色不起波瀾,甚至看似有些不善。
「要記得來喔。」燭臺切光忠再次提醒,「明晚七點不見不散。」
大俱利伽羅並未理會他,低頭擺弄手機片刻,起身,逕行離開休息室。
在其他員工面面相覷的尷尬之下,燭臺切光忠的笑容依舊——不,笑容更深了些。
美食區各據一方,店面分別位於南北不同棟的洋食咖啡館「Candlestick」及和式專門餐飲「伊達」。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甜點主廚和壽司師傅,有著不同尋常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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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續就麻煩各位了。」
「沒問題!前輩路上小心。」
「你們也是,早點回去休息。」
入夜,百貨公司送走客人、拉下鐵門以後,美食區仍有許多店家尚在善後,「Candlestick」和「伊達」也不例外。燭臺切光忠偕二廚及助手收拾好廚房、盤點完畢,與前臺結清當日營業額後存入百貨公司共用保險庫,繞道位於不同樓層的休息室,與還在裡頭休整更衣的後輩打招呼、分送店內所剩不多的當日甜品,這才踏上歸途。
縱然忙碌直至他們最晚的下班時間,燭臺切光忠的職務往往也能讓他搭上倒數第二、三班次的電車。當列車到站提示音響徹車廂,燭臺切光忠將文庫本尺寸的旅行遊記闔上,雖然面露疲態仍不改悠閒地離開車站,轉頭進超商選了幾樣簡單的食材和鮮乳,又再踏上歸途。
距離百貨公司三站地鐵,途經六家二十四小時便利超商、五間與老闆相識的居酒屋、四間深夜營業連鎖快餐店,三家常去的咖啡廳……週末假期,路上的人較以往要多,住宅區夜裡的行人三三兩兩各自散在他處,週末值班的上班族騎著單車穿行而過、夜間慢跑的少年沿著中學外牆吐出濁氣。
燭臺切光忠熟稔地前進,拐過又一個巷口,在林立的高樓間驟然停駐。
他在老地方抬起眼,便準確抓到了住處的陽臺——亮著燈,熟悉的人影正把晾乾的衣物一一取下,鼻樑上的黑色金屬框眼鏡隨著動作折射出路燈和起居室的光芒。他就站在對街的路燈旁,幾乎能看清楚三樓陽臺上那只手上的黑色騰龍。即使他看不清楚,也能在腦海中描摹出完整的模樣。
燭臺切光忠偶爾會開那人膚色的玩笑,說要不是關起燈來體溫還在,否則真要以為他隨著黑暗消失了。口頭上如此,但他總是曉得,不管對方在哪裡,在黑暗中、在茫茫人海,他都能在一眼之間找出他來。
如同大俱利伽羅當初發現自己一樣,青年在夜色下的觀望不過片刻,修長的黝黑身影轉身朝外一瞥,頓了一下,就抱著衣服離開陽臺——沒過幾秒,燭臺切光忠口袋裡的手機響起。
「喂?」
「——是我。」
「我知道,怎麼了?」
「再去超商買手啤酒,行嗎?」
「沒問題,家裡還有其他缺的麼?」
「沒了。」
「那待會見。」
「嗯。」
為此,燭臺切光忠在唇畔堆起滿足的笑靨。他能在一眼之間找到對方,他知道,對方肯定也可以。那是心有靈犀,是累積多年的默契。
掛了電話,燭臺切光忠笑著打開通訊軟體,看著發生在本日稍早,午後的留言記錄:你去,我就算了。
他們都錯了,他不是沒有收到回答。
02
大俱利伽羅偶爾會思考:讓燭臺切光忠走進他的人生,是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回首十幾年前,當他們都還是公立學校的高中生,對未來仍不那麼確定,只抱持著一股「想要盡快逃離這裡,成不成為大人都沒關係」的想望,亟欲脫離受人箝制的牢籠,自食其力成了現階段少年們最盼望與努力的事情。
他會與燭臺切光忠走在一起,並不是因為同病相憐——他有流氓之子慣常被虐打的背景、而燭臺切光忠有著遭祝融剝奪的過去,大俱利伽羅認為,他容忍燭臺切光忠那張偽裝得過分的笑容不斷出現在視野之內,無非是為了他內心所判定的「同是困獸的互相憐憫」,而不是藏在少年內心更深層柔軟之處的微小念頭。
高中生涯不過三年,燭臺切光忠就成了校園裡的傳奇:明明是男性,卻是家政社社長、明明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卻能馴服那個恐怖的校園老大、明明不斷被拒絕,卻總是貼在那個混混身邊……
「——俱利伽羅,你真的不吃吃看?」無論他藏在哪裡,燭臺切光忠身上彷彿帶著尋人雷達一樣總是能準確地找到大俱利伽羅,帶著明顯不是家政社社課做的點心找到他,並用千萬種不同的藉口勸誘他與自己共享份量過多的餐食。
燭臺切光忠知道大俱利伽羅最後總是會敗下陣來,軟下僵硬的姿態。
他知道校方禁止學生打工卻不會嚴格巡查,其家族也不厭其煩地在大俱利伽羅每一個打工的場合鬧事,同時吝嗇且冷漠地只給予連三餐都有困難的生活費,除此之外甚至必須在外租屋……這些別人不知道的生活細節也只有燭臺切光忠才清楚。畢竟他一個已經沒有家的人,就是另一個被趕出家庭的人的家人。大俱利伽羅的家人。
燭臺切光忠縱然是個孤子,卻也是個身懷遺產不怕後路窮淨的孤子,相對而言,擁有家庭的大俱利伽羅反而孑然一身,除了收留他的自己以外,似乎什麼也沒有了。大俱利伽羅跟自己不同,燭臺切光忠有過愛,懷有對夢想的熱忱,清楚自己的目標,並為此努力不懈。
可那並不是大俱利伽羅。
他沒有——沒有夢想、沒有熱忱、沒有被愛過——那也許正是他拒人於心房之外的緣故。縱然本質是溫和的,卻不能阻止那個頑強的人不停折斷自己對外的稜角,或被折斷,以至於曾經銳氣逼人的少年每個傷口都長出厚厚的痂,把自己縮得緊緊地,蜷在由繭堆成的牆裡。
牆裡面的少年,對燭臺切光忠而言,依舊是那個背著光的修長身影,在自己因傷痕被欺侮時找到他,居高臨下地伸出手,問他:沒事吧。
「雖然是挺甜的……晚上回去做枝豆餅跟蕎麥麵?正好天氣也熱嘛。」
「太甜了。」
大俱利伽羅眉心緊蹙,咀嚼著說出評語,短暫的音節被塞滿嘴的蛋糕弄得含混不清。少年對於句末問題不予置評,燭臺切光忠卻從裡頭得到了默許。
大俱利伽羅的回答向來都不在話語之中,在他的舉手投足、眼神的停頓裡頭。
「嗯,我知道,俱利伽羅的口味向來比較老派。」燭臺切光忠點點頭,笑了出來,出言調侃。他知道在一般人口中的「甜食」對大俱利伽羅而言是「過甜而膩味」,即使自己為其而做的糕點總是刻意控制了甜度,對那個不擅長接受他人好意的少年來說,都太甜了。
「……」大俱利伽羅冷不防揚高眉梢,睨他一眼。
燭臺切光忠笑著與對方分食他借家政教室做好的千層蛋糕,調整過糖份的點心有些苦澀,不像大眾喜歡的甜食,他卻在其中品出絲絲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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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裡沒有人知道大俱利伽羅和燭臺切光忠的同住關係。
「同住」又能用其他的詞彙替換:同居、房東房客、或者是其他說不出口的想望關係……燭臺切光忠不確定自己這樣的定義能不能被大俱利伽羅接受,而他沒有說出口的又會不會被大俱利伽羅發現。
燭臺切光忠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大俱利伽羅。
他們是同一個城市裡的孩子,上同一所學校,家庭背景伴隨負面風波的大俱利伽羅往往是學校裡的名人。無辜受牽連的少年就像每個家庭用來告誡孩子的話一樣,不斷地被提起:不要跟那個人玩在一起、離他越遠越好、少跟他往來,以免誤淌了黑社會這個渾水……燭臺切光忠從小就如此聽說,直到他隨著家人的調職離開這座城市,直到他失去的家人將他送回這座城市——火災使他失去家人,提出獨立的意願以後被親戚送回家人的房產——於是他回到老家,又聽見那個無辜少年的風聲。
所有的臆測都不是受臆測者真實的一面。至少燭臺切光忠是這麼認為,為什麼要用別人的話語論斷他人呢?倘若誤信謠言,豈不是非常失禮嗎。
『不,他才不是黑社會的人。』、『他只是被他的家長牽連罷了。』、『為什麼要怕他?他並不會傷人。』、『還不認識就把人看做洪水猛獸可是很不妥的。』、『不,你們不瞭解——但我能說什麼呢?其實我一樣也不瞭解。』……在內心無數次的辯駁之後,他總算發現不對之處。他們同校不同班,隔著幾間教室的觀察似乎已成了習慣,偶爾搭話得到回應就能讓他樂得多做好幾人份的飯……
直到他意外落下的眼罩嚇著了人,被外校的小混混藉機汙衊、攻擊以後,他才真正發自內心地肯定,事情完全與外人的擅自揣測大相逕庭。
他被扯進小巷,被踢打過的全身上下都在犯疼,纏鬥之中他被摔上牆,撞翻了幾個鐵垃圾桶,資源回收物散落一地,幾個鮮紅的鋁罐反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正想,他又只剩下自己了——
那只紋有龍的手逆光而來,道:「沒事吧?」
燭臺切光忠搖了搖頭。他的口腔內側受了傷,一說話就疼得齜牙咧嘴,又因為齜牙咧嘴牽扯臉部肌肉更痛上一分。學校裡讓人聞之色變的「壞人」就站在他面前,拉他起來,不發一語地替他拎起丟在一旁的書包,送他回家。
那時的少年們都還不知道,他們會這樣彼此攙扶著,走上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