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跨萬千世界的書人牽著雄鹿,自世界的罅隙間走入他們即將造訪之人所在之處。這是一個擁有豐富自然、人文資源的年輕世界,大陸與海的生命都不夠長,世界裡的所有生命也一樣,距離真正的睿智還遠遠不及,卻擁有對各自不同信仰的堅定信心。
托爾將籠罩視線的寬大兜帽取下,與雄鹿瑞瑪相覷一眼,交換瞭然的目光,才走向森林入口小徑旁等待的人——那留著一頭粗大髮綹、體格健壯、穿著官裝的男子並不是他們要找的人。
然而,托爾曉得為什麼,也曉得他是誰。
旅人知道自己的造訪是為了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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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高興您能前來,托爾先生。」
城主副手蘇戴德在森林外迎接了遠道而來的旅人,看見雄鹿與行走的旅人出現在大道一端,露出了不可置信卻欣慰非常的神情。
蘇戴德皺了皺長期曝曬勞動而顯得黝黑的臉龐,言談間向托爾咧嘴而笑。旅人這才發現男子虯髯下隱藏的特別之處,被毛髮覆蓋的上脣中間缺了口,交談中幾乎能看見整排門牙。蘇戴德瞧見托爾探詢的目光後聳了聳肩,向旅人說他這把鬍子底下的兔子嘴巴可是最得雅阿布涅喜悅之事,並且露出滿足的神情。男子的眼神滿是緬懷但不遺憾,想念而不悲傷,那是充滿愛的眼神,如父,如夫,如伴侶。
「雅阿布涅在遺囑附註上寫的那句話委實令人摸不著頭緒,『我死後十日上午,請前往森林西南方種著紅穗樹的出口,然後靜候。』誰曉得我到底要等什麼?斯托那女神保佑,我本來還以為雅阿布涅會從墓中走出呢。」
領著托爾與瑞瑪穿過紅穗樹林,蘇戴德在平靜的路途中擔任嚮導,向旅人述說他上回造訪以後,世界的變化。
「上回您來的時候,城裡的一切都還百廢待興呢,真是好久了。」
「以你們的時間單位而言,有四十年了吧?我來的時候,你們還戴著面罩在燒玉米葉呢。」
「三十八年,是的,差不了太多。那時候我們才剛接下這座城的管理權,雅阿布涅才十七、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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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過紅穗樹林、穿越山熊的領地、取道流向城都的小川源頭,蘇戴德領著旅人前行。直到他們在蒼鷹棲息的巨木腳邊駐足,在滿布青苔、小草和蕈類的大石底下,蘇戴德撥開忽然變得柔軟的樹根,露出狹窄的巖洞。
「歡迎來到阿拉姆特——鷹的巢穴。」旅者點起油燈,將鹿留在森林裡頭。巖洞只容人壓著身子、側著肩膀鑽過,走入錯綜複雜、陰暗潮濕的坑道許久、許久,才會到達真正的阿拉姆特——已逝城主雅阿布涅的領地之一。
戰事頻仍之際,旅人托爾所造訪的沃迪因薩瑪凱特大陸無視血流漂杵的熊熊戰火,人民盲目地信仰各自的神,將非我族類之他者排除在外,綑綁、燒滅;將他族之血如塵倒除,將他人之肉棄如糞土。
信仰不同諸神的紛多宗教之間彼此敵視、挑起爭端,戰爭的號角聲遍地響徹。各派教徒剿滅他們眼中的異端、侵略異於他們的邪說——受到天賜的女子們擁有了超乎尋常的力量,她們帶來不同的預言、替異夢纏身的村民解憂、因星相的更迭而煩憂。她們甚至以其或單薄或豐滿的軀體成為神降臨之處,她們撫慰無辜之人,使罪戾獲得相應之報。
這一切不都是因女巫而起的麼——被毀壞者發怒,遂將眾神垂青的女子封為行邪術者,稱她們發謬論,離間他族的信仰、挑撥相異的信心。眾口鑠金,受神祝福的女子終於受人所唾棄。
雅阿布涅即是大陸之中唯一庇護那些女子的城主。壯碩的男人率領著自己從小到大的好友蘇戴德與軍隊駕馬弭平鄰近數十聚落的反目,將那些女子帶回城中,懇請高強的女巫施行法術,悄悄換了公開行刑的目標物。被公開處死的都是假的女子,只有機關人偶被烈焰燒盡,而雅阿布涅則得到了逼燬女巫的稱號,成為當代最強的君主——以及女巫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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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懷念他。」地宮中,數十婦人圍著托爾與蘇戴德席地而坐。代替眾女子發言的婦人自稱為海格琳,她的臉龐上紋滿了祈福紋樣,眼瞼處的漆黑線條邊緣還稍微浮腫著,白皙皮膚的邊緣可見些許泛紅。眼上的紋樣乃是為雅阿布涅的離世祈福,海格琳向托爾解釋。她的眼睛如漆黑珍珠般圓潤而飽含水光,被地面上無數燭光照得猶如暗處的琥珀。「雅阿布涅是少數願意保護我們的人,他花了數年時間鑿出這座『阿拉姆特』,我們這些人才免於死亡。」
「雅阿布涅是那麼體恤我們。」海格琳右手邊的女子將海格琳哽咽中斷的話語繼續下去。巴里亞是托爾識得卻不識得的女子,她水藍色的長髮與青色的肌膚表明了她身為海民的身分,在海中自成一國的海民也有這樣的女巫,數量比她生來即嵌有的眉心珍珠還要稀少。「他理解我們的難處,讓我們有適當的地方居住,並不虧待我們腹中的孩子,並且讓跟著我們一起逃離的孩子白日無憂、夜裡安睡。雅阿布涅照料我們的生活,比起父親更像母親,他從不吝讓孩子睡在他的懷裡。」
「我們都喜愛他。」巴里亞右手邊的女子拍了拍別過頭去的海族女巫,蘇戴德傾身向托爾耳語,那名有巴里亞五倍豐滿的女子名叫戶勒。「雅阿布涅從不在意我的身軀連阿拉姆特的洞口都塞不進,還特地為我造了新的密道,足夠我在裏頭橫躺。他從不在意我將一半庫房的存糧吃光,也不介意我飲盡湖中的水。雅阿布涅是這麼地疼愛我們這些女子,為我們流下最誠摯的眼淚,替我們呼出最無奈的嘆息。他比任何人都要有男子氣概,卻比任何女子都還柔軟如水。」
在飲泣與火光中,托爾表示贊同地深深頷首。
蘇戴德別過頭去,悄悄眨落睫毛梢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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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戴德領著托爾離開地宮,走過冗長而複雜的地道,他們於另一邊的出口再見綠地。雄鹿瑞瑪似乎對這個看似初來乍到之處非常熟悉,已經在不遠的草地上曬著太陽等待他們。
「雅阿布涅走得安穩嗎?」年屆半百的老友之死沒有多久,旅人托爾問道,走向瑞瑪。陽光溜過繁茂枝葉的縫隙、穿過雄鹿的大角,灑在新翻的土堆上頭。那是座新墳,墳上已經長了草。
「是的,她走得很好,她睡夢中離世。」蘇戴德在墳前屈膝,將吻印在併攏的三指指尖上頭,接著轉印在早生的苔上。
「你很愛她,是嗎?」
「是,雖然全世界都只認為我是個忠心的兄弟,我依然愛她。」蘇戴德並未看向立於一旁的書人,只是出神地盯著眼前的新墳,目光穿了過去,彷彿看見了棺木中沉睡的愛人。「縱使身邊全部的人都只認為我是個堅貞的夥伴,即便沒有人了解我們真正的愛,也沒有人了解真正的她。是的,我愛她。」蘇戴德抬起眼來,側首看向托爾。書人已經拉起斗篷上的兜帽,男人瞧不見他的神情。
「我愛她被困在男人身體的靈魂,縱然她為了那些女子而繼續當個男人——而不是成為當代最應祝福天下的女巫——可惜她走了,永遠離我而去。」
拍了拍蘇戴德寬厚的肩頭,托爾一語不發。書人腰包裡頭的種子悄然熟成,無聲叫囂著渴求身旁懷有生命的土壤,它想要生根發芽。
「如果她能夠再堅持一下,就可以擺脫城主的身分,想辦法懇求眾神讓她成為真正的女性了。我們曾想像過,生下來的女兒個性要像她,打獵要像我,我們的女兒將要成為祝福,我們說好了,雅阿布涅如果能成為她真正該成為的人,要給我們的女兒起名叫希格德莉法……」
蘇戴德伏於墓前,向旅人低低道出他的孤寂,渴望他已逝的伴侶。
臨走以前,托爾悄悄地將種子灑在墓上。
他知道它將茁壯,他們的愛情亦將結實纍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