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做二次改裝的傢伙?吳的提督可真是寵愛你呢……也罷,畢竟是我們拉下臉去求人的。」
帶著黑色軍帽的嬌小少女瞇著眼,仔細打量著站在她面前的響。雖然她的話中帶刺,不過響並沒有放在心上。少女的語氣聽來有種不符合外表的老成,其中還包含著一點從容不迫。
「雖然年代對不太上,可是你應該也知道我的身份吧!就是那些人常常在說的艦靈記憶之類的……要不要加上敬稱隨便你。」
「我知道了,曉小姐。」
響的回答讓少女撇了撇嘴,算是默認了這個稱呼。
響的心裡很清楚,眼前這個穿著水手服的少女正是曉。然而她並不是自己熟悉的『曉』──不是那個自己的姊妹艦,吹雪型21號艦特III型、隸屬第六驅逐隊的『曉』。
她是在東雲型之後所建造曉型驅逐艦的一號艦,也就是『初代』曉(註1)。
「不過很抱歉,現在可沒空幫你開歡迎會了,能活著回去再補償你吧。」
曉注意到響的身體稍微晃了一下,心中好像有些動搖。
「別去瞎操心,雖然被敵人衝散了,不過她們可是由和我一樣的『初代』組成的護衛艦隊,她們肯定都能回到駐地的──要走了!」
不給響任何反應的時間,曉說完立馬就向前行進。在她後方的響也不假思索的立刻驅動艤裝好跟上她的腳步。
在幾天前,響搭上了從本土港口往前線的運輸船。由本土的運輸隊護送到中間海域時,會將護衛任務轉移給前線派出的護衛艦隊,此時在運輸船上只會留下物資與非戰鬥人員,即將派往前線的艦娘也會被指派她們的第一個任務──協同前線護衛艦隊進行護衛任務。
但這一次的狀況不同,護衛艦隊遭遇到了敵方空母部隊的攻擊,在沒有我方空母的支援下被衝散了。運輸部隊本隊旗艦也在第一波攻擊中遭到擊沉,護衛艦隊被迫丟下另一臺因受損而無法快速行動的運輸船,轉而向駐地的本隊來求援。失去運輸船的控制權並不算太嚴重的損失,況且駐地本隊的支援到來的話應該可以回收剩下大部份的資源。對於曉這些前線駐軍來說,最重要的像響這些從本島來的新人的安危。
「……前面,十一點鐘方向!」
在兩人才航行不到五分鐘,曉立刻就查覺到敵人的蹤跡。為了搜捕被衝散的護衛艦隊,敵人將戰力分成了偵查部隊和本隊來行動。現在她和響兩人遭遇到的恐怕就是其中一支偵查小隊。
曉拔出揹在背後的大太刀(註2),航行的速度也跟著慢了下來。響也配合她的動作,肩上的連裝砲隨時準備發射,此時響才注意到曉的身上似乎沒有配備任何火器。
「三臺驅逐艦,一臺輕巡,最右邊那臺驅逐就交給你了。」
曉探測到的敵人編成準確無誤,阻擋在他們面前是由一臺輕巡ト級與三臺驅逐イ級所組成的小部隊。可是光是只看上一眼,響就能夠感受到這幾臺棲艦散發出的氣息與過去自己交手過的棲艦完全不同。
「Elite……?」
響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變得急促,她咬著自己的下唇,希望能藉此減低一些緊張感。過去的確在鎮守府的部隊中累積了大量的作戰經驗,但是像這樣面對前線的敵人還是第一次。
「喂!新人!冷靜一點!你就瞄著目標打就好不用管我,不過是臺イ級,可別把彈藥都打光了!」
曉作了個『動手』的手勢,瞬間將艤裝的動力提升到最大,海平面上被她航行的軌跡激起了破碎的浪花。察覺到曉的突襲,敵方也毫不由於的開火攻擊。
「Урааааа──!」
響放聲大喊,這是水雷戰隊的艦娘們常用來提振士氣的方法。和夥伴一起發出的吶喊可以驅走心中的膽怯,同時也能打擊敵人的氣勢。響開始向右移動,連裝砲則一邊瞄準著對方隊列最右邊的驅逐イ級,在砲口對準了目標的剎那,響毫不猶豫的馬上開火。
碰!
伴隨著噴出的火光和硝煙,12.7cm連裝砲的砲彈劃過天空朝著イ級飛去,最終落在イ級的身後不遠處。警覺到了響的砲擊,イ級也開始朝著在遠方射擊的響還擊。
「遠彈。」
響可不想去賭對面的準度的如何,她改變了航行速度,並且再修正了角度後立刻再次開始砲擊。第二輪砲擊落在了イ級的前方不遠處,和上一次的砲擊形成了夾叉射擊(註3)。
下一發一定能打中!
緊接著響的第三次與第四次砲擊幾乎是間隔極短的,既然已經形成了跨射就表示目標已經被彈著點給覆蓋,剩下的就是保持跨射而已來逮住目標而已。
響聽到砲彈打在イ級身上時,從牠那怪異的嘴部開口中發出的刺耳尖叫聲。很明顯先前的砲擊雖然有命中,可是似乎有更多都只是至近彈。即使身體已經受損,イ級眼中的紅光依舊明亮,開始朝著響衝了過來。
「放棄艦隊戰了嗎?」
響忿忿念道──Elite的裝甲的確超乎她想像,四輪砲擊中至少也命中了有四、發左右,還有數發的至近彈爆炸衝擊,可是這臺イ級依舊朝著自己衝來。
即使因為受損而使得無法全速前進,朝著響衝過來的イ級仍然是比她大上許多的敵人。這種情況在響還在吳的時候是非常少見──在敵人朝著自己衝來的那一刻,雙方的戰鬥就已經脫離了過去身為船艦時的戰鬥範疇了。什麼同航戰、返航戰,在此時此刻就已經全都不適用了。
戰爭、戰鬥的本質就是如此,刀械、弓箭、火槍、火砲,戰鬥的距離被拉遠,死去的人並沒有因此減少。因為戰鬥從當時刀耕火種之時就已經存在了,到了現在也只不過是將戰鬥的方式回歸最初而已──兩個生命,以手上的利器、以身體來取走對方的性命。
響取下了雙臂上的外設裝甲,將其裝到了手肘側面。她整個人壓低了身體姿勢並縮起兩肩與頸部,讓上半身大部分範圍都受到舉至面前的雙手手肘上裝甲的保護。接著她壓低重心,驅動艤裝加速朝著イ級衝過去。這挑釁般的行為激怒了イ級,發狂般的朝著響的方向宣洩著砲火。放棄了瞄準專心於迴避的響雖然整個人上半身蜷曲縮起,卻沒有絲毫的過度施力而使肌肉緊繃。這使得響僅僅是靠著擺動上半身移動,就足以閃避イ級的砲火。
眼見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響知道自己如果在現在被直接擊中的話後果將不堪設想。所以她依舊處於放棄瞄準的狀態,可是同時她也讓肩上的連裝砲不間斷的連續開火作為掩護,刺鼻的煙硝味幾乎快令她不能呼吸。響從兩手間的空隙盯著イ級嘴中的砲管──不管現在是過熱或是因為自己的攻擊而膽怯,開火的頻率的確下降很多,不過如果在撞上去的狀態下遭到直接砲擊的話,那可就不是重傷住院那麼簡單了。
響再一次加速艤裝,幾乎要將速度提升到艤裝所能發揮的極限。她快速的迂迴行進來閃避砲擊,一邊觀察著イ級的動向──イ級開始減速,似乎不想和響正面撞上,而牠似乎也相信響也會避開。
「就是這裡。」
抓緊了イ級開火後到下一次開火時的空隙,完全未減速的響貼近到了イ級的砲口這前方。在這一剎那響幾乎可以感覺到這個非人形棲艦,好像出現了那麼一點點驚慌的情緒,而這就是響想要的效果。
她換成側身姿勢,裝著外設裝甲的左手肘就這麼橫擺著撞向イ級。
咚!
在感受到左手肘接觸到物體的瞬間,響繃緊了全身肌肉,整個人像是要向前跌倒般的將重心移到前方。即使是裝甲最薄弱、馬力較低的驅逐艦,在面對因為受損而降低速度,並早就開始減速的深海驅逐艦來說,縱使是Elite,結果也早就已經註定了。
這一撞令響幾乎要向後倒去,但她還是終究穩住了姿勢。相反的那臺受到堅硬裝甲正面撞擊的イ級,頭部已經嚴重破損,甚至連能不能再開砲都不知道。
「Урааааа──!」
響顧不得身形還有些踉蹌,她空著的右手一把抓起繫於右腰後的戰術錨,用兩邊的尖端處死命的朝著イ級頭部破損的地方砸了下去──這肯定是個詭異至極的場景,面無表情的美少女戰在海面上拿著巨大的錨,對著長相猶如外星生物的奇怪生命體的頭部狠狠的砸了兩下,最後目送著對方沉入海中,聽來就像是70年代科幻電影的情節。
不過不愧是Elite,光是對付一臺就如此吃力──
「糟了!曉小姐!」
響驚覺曉還在一人與另外三臺深海棲艦纏鬥,方才這臺イ級只不過是脫出隊伍與自己戰鬥而以。她顧不得左手還隱隱作痛,著急的看向曉所在的位置。
然而,響並沒有看見心中所謂『浴血奮戰』、『死鬥』的情景。
在曉的戰鬥位置,只有她與那臺輕巡ト級的身影。另外兩臺イ級早已消失無蹤,剩下的一臺ト級也是殘破不堪──左側頭部上方的砲臺被某個物體自上而下擊中,比起砍碎更應該說是被擊碎。而右側別說是砲臺,幾乎整個連接著砲臺的頭部都不見了,被破壞處的切口相當平整,應該是被利器整個斬下。雖然不得不佩服深海棲艦的生命了,但是整個右半部被削去已經奄奄一息的ト級,右邊空蕩蕩而顯得左右不平衡的樣子看來滑稽,卻又看來悲慘異常。
曉就站在ト級的面前,一動也不動的直視著牠。
曉的身體微弓,雙腳一前一後膝蓋略曲站著,左手自然的垂下。而那把從身後拔出,足足有一公尺長的大太刀竟被她用右手拿著。接著曉慢慢的舉起右手,將那把大太刀高舉過她的頭頂。
曉將高舉著的大太刀用力砍下,不過與其說是劈砍,不如說那種姿勢更像是拿著鈍器時由上而下的『打擊』。響從未看過有任何一個使用劍或刀作為武器的艦娘,會用這種方法攻擊。
響看過吳鎮守府中擔任劍術教官的伊勢和日向使用的劍法,也見過幌筵鎮守府的天龍與木曾使用的軍刀戰鬥術,她看過許多使用劍或刀來戰鬥的艦娘。
但,響從未看過這種攻擊。
刀刃砍進ト級中間的頭部時,就好像砍在了一塊綿密的豆腐上。沒有任何刀刃受到物體阻礙發出的聲音,甚至響還看見了大太刀劈開ト級後還砍向了海面,激起了一陣水花。
「喲,新人!我剛剛看見你的戰鬥,還挺不錯的!抱歉啊,稍微有點遲了。」
像是注意到了響的視線,曉丟下了正往海面下沉去的ト級不管過來看看響的情況。聽到了曉的聲音,此時響才從方才的驚愕中醒來,她也感覺到左手肘隱隱作痛,然後用盡吃奶力氣拿戰術錨狠敲敵人的右手也有些發麻。
「受傷了?」
「只是痛。」
響舉起左手對著曉搖搖頭,表示自己還撐得住。
「那就走吧,這裡也沒有應急藥品。」
曉再次往前進,並用眼神示意響跟上。
夕陽正在逐漸落下,她可不希望在只有兩人的狀況下再遇到敵人的水雷戰隊來進行夜戰。如果情況允許,她當然可以叫新人一個人朝著駐地的方向逃跑,不過在過程中會不會又遇見敵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這次深海那邊可也算是給自己這邊來了一記狠的,從前就算是運輸隊受到攻擊也都只是零星的攻擊而已,不像這次是足以將護衛艦隊打散,必須要向駐地求援的狀況。
話說回來,那群深海的傢伙有用過這種規模的部隊來打擊運輸隊嗎?難道他們也開始注意到海上運輸的重要性了?說不定又是那群姬級搞的鬼。
曉深深的吐出一口氣,但是心中的煩悶卻絲毫未減。
「吶……為什麼你想來前線,和夥伴一起待在吳不好嗎?」
曉突然問道,不懂她為什麼要這樣問的響則是一臉狐疑的望著她。
「吳的那個提督我認識,他肯定是不會主動把艦娘送到前線來的人。我就說明白了吧,前線是像我們這樣的初代──像我們這樣的『異常者』才會來的地方。在這裡,像你剛剛那樣的戰鬥不過算是小打小鬧而已。」
曉像是不吐不快似的將心裡的話一口氣全說出來。她知道前線的確是需要人手,但是眼前的響不過是勉強實力達到標準而已,而且還連二次改裝都沒有進行過。再讓她在鎮守府待個幾年,應該就能超過標準了吧──曉是這麼想的。他的想法很簡單,只不過是不希望看到有揠苗助長的情況。
況且在這裡,揠苗助長的代價是很大的。
「我在吳那裡,始終找不到其他三人。」
響拉低了帽子,似乎不太想讓人看到她的表情。
「可是有幾個聲音一直呼喚我,叫我往外海的方向……我感覺到他們一定就在那裏。所以我向提督自願申請了轉調前線,越往外海前線走,聲音就越來越清楚。這是我的責任,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我一定要從這片海上找回她們……」
「你在開什麼玩笑啊!」
曉大聲的咆哮打斷了響,後者一臉錯愕的看著那張怒氣沖沖的臉。
「你把來前線作戰當作什麼了?尋寶遊戲嗎?還是集郵收集簿?我們正在打仗!和深海棲艦交戰!你有沒有想過你這種天真的想法會害死多少人?如果你是要來這裡玩RPG遊戲,那你現在就可以滾回去本島了!」
曉連珠炮似的一輪斥責令響頓時滿臉通紅,雖然因為又拉低了帽子看不見她的臉,曉大概也可以猜出來眼前這位少女肯定已經要哭出來了吧。
老實說在話說出口到一半時,曉就已經有些後悔了。縱使自己心中的確有些不滿,但她認為肯定不到讓自己這樣破口大罵一個剛見面沒多久的艦娘的程度。也許是因為剛才自己心裡也無比煩悶,下意識的也將氣出在了響的身上。
以剛剛戰鬥的樣子來說,曉可以確定響並不是嘴巴上說說而已。
曉記得當配備著『響』艤裝的艦娘進行二次改裝時,與艤裝的同步率提高後獲得名字是『Верный』,在俄文中有『可信任的』之意。再加上響剛剛說找回姊妹艦是自己的責任,那她不改二的理由大概也可略知一二──恐怕是因為前世只能一個個收到姊妹艦戰沉的消息,自己卻活到了終戰後前往異地,獲得了那麼諷刺的名字茍活著。這種感覺恐怕也不比死好上多少,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麼想來,把氣撒在後輩身上的自己也是幼稚無比,今天會變成這種情況不就是駐地護衛艦隊太小覷敵人,才會拖累到這些後輩嗎?
後輩嗎?可惜自己前世終究沉得太早──曉心想。
「……抱歉啊,我說得太過了。如果我在駐地里一個姊妹艦都沒有,大概也會跟你一樣吧。」
曉有些尷尬的說道。她對於罵人時精神無比,道歉時卻喉嚨乾得像是整天沒喝到水像條死魚的自己實在痛恨無比。
「不過啊,雖然每個船靈會被召喚成許多艦娘到不同的鎮守府,不過繼承的前世經歷應該都是一樣的吧?」曉看來有些欲言又止:「吶,跟我說一下吧。我的後輩──不是山彥(註4)那傢伙,是真正的第二代『曉』,她是怎麼迎來終末的?」
「我沒有參加那場戰鬥,但是其他夥伴說,她是在夜戰中第一個打開探照燈照射目標……在艦隊戰中為夥伴吸引火力而英勇戰沉的。」
響沉默了一下,接著慢慢的說道。她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悲傷,可是又能聽出她對於姐姐想守護同伴的決心感到有些自豪。
「這樣啊……」
曉盡量不流露出情緒,不過從略略勾起的嘴角和她自言自語說著「不錯呢」,可以看出她對於後輩的表現的確很驕傲。
「運輸隊旗艦上的船員,他們……」
「嗯。」
曉沒有正面回答響,而是用沉默回答了乘員的下場。深海棲艦並沒有所謂『俘虜』的觀念,也不會特別捕殺已經落入海中的人類。或許在那些人之中,有人能夠運氣不錯的漂流在海面上等到支援本隊的救援吧。但如果是那些在受到襲擊當時就被捲入爆炸的人,恐怕就沒那麼好運了。
曉並不認為和其他人失散的響和自己的情況有好的能夠去憐憫別人的地步,只不過當時船上的那些軍人在催促著護衛艦隊的艦娘開始自由撤離外,沒有任何一個人說出內心的那句話。
請救我。
她知道他們心中一定都還潛藏著遭遇強大敵人時油然而生的恐懼,然而這群人或許早已知曉自己的宿命歸於何處──不然為什麼在他們面對死亡時,卻還能露出與欣喜時一樣的笑容呢?
她見過很多次這種笑容──謝意與死亡都同在的笑容。
與艦娘相比,人類無法得到妖精的祝福,無法得到大海的祝福,更無法驅動艤裝與深海棲艦戰鬥。可是『這群人』從那時到現在,卻從沒有改變過。
因為失去重要的事物、因為難掩悲傷,燃燒了人類這脆弱生命中的情感,可是誰都想不到這燃起的火焰會如此可怕,艦娘想不到,深海棲艦也想不到。那股燃起的火焰,光是看著彷彿就會被灼傷。
「……簡直就像是鐵底海峽的亡靈一樣。」
曉輕聲念道,在響耳中聽來只是無意義的咕噥而已。
因為那股光芒,對艦娘來說真的太過耀眼。這也就是為什麼,艦娘會去渴求接觸人類的原因吧。
「或許你的目標也不是壞事。」
響一臉不解的看著突然改變態度的曉。
「在前線的敵人可是你難以想像的強喔?小不點,現在的你可能戰鬥到死都還找不回你的姊妹們喔!」
「那麼我會變強的,變得能夠一直戰鬥下去。」
響露出微笑,而曉滿意的點了點頭,跟著露出了笑容。
「好呀!小不點!等到回去之後我會好好訓練你的,到時候就麻煩你好好當我那個素未謀面的後輩的榜樣──」
震耳欲聾的引擎聲急速掠過兩人所在的這片天空,讓兩人愉快的交談嘎然而止。響聽得出來這是什麼聲音,那是不久之前才襲擊了運輸船隊,深海方空母放出的艦載機隊的聲音。
「空襲!小不點,快點迴避!」
「唔……!」
或許是因為經驗多寡。
或許是因為反應神經的快慢。
或許是因為艤裝的性能差別。
或許是因為身體受傷程度不同。
所謂的戰場上的結果,就是由無數個原因的構成的,因此會有無數種可能。
然而大部分的時候這因果論會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不可逆性。
深海艦載機群下降俯衝對兩人進行急降下爆擊,先一步感覺到敵蹤的曉很輕鬆的迴避開來,而慢一步的響則是略顯倉促的在最後一刻才躲開投下的航空炸彈。
可是這並不是艦隊戰,艦娘面對的威脅並非只有航空炸彈與魚雷。
盯緊了因緊急迴避而無法馬上再行動的響,後方第二隊的深海艦載機對著她的位置以機槍一陣掃射。在子彈的軌跡從打空在海面上激起的水花倏地竄升,擊中了響的頭部右側時,曉幾乎能夠看見從被擊中處綻放開的那朵血花。
「小不點──!」
伴隨著自己那近乎撕心裂肺的喊聲,曉見到倒臥在海上的響,鮮血從她的頭部緩緩流出暈染了海面,抹上一抹猶如曼硃砂華綻放般的鮮紅。
敵人艦載機已經準備再一次繞回曉的上方,準備對她進行第二波攻擊,這迫使她必須忍住心中的怒火,趕緊離開原來的位置以免成為標靶。
「操!該死的!該死的!」
這就是戰爭,這就是前線,這就是新兵。
如果新兵能夠走出這片地獄活下來,他們就能成為浴火重生的不死鳥。
然後,進入下一個地獄。
曉見得多了,她見過太多的新兵了。這也不是她第一次為了新兵的死,或為了同伴的死而嘆息或感到沮喪、憤怒。
但只有這一次,滿腔的怒火幾乎要讓她發狂。
兩眼通紅的曉一邊以之字急速前進,一邊以目視確認敵人的方向。攻擊她們的艦載機群就像是早就知道兩人的行蹤,表示可能從一開始兩人就已經被偵查機跟蹤了而未發覺。恐怕是在與先前的偵查小隊戰鬥時,就已經被發現了。
果不其然,一支由兩臺輕空母ヌ級為主,再加上重巡リ級與驅逐ハ級的護衛空母群慢慢自海平面另一邊出現在憤怒無比的曉眼前。
「Flagship……?怎麼回事!竟然不是襲擊了護衛艦隊的敵人本隊嗎?」
曉幾乎氣得咬碎銀牙──來追捕兩人的不是一開始襲擊了運輸部隊與護衛艦隊的那支部隊,意思就是敵人對於這次的攻擊早有計畫的出動了多支部隊。除非是運輸隊在一開始的行動就曝了光,不然敵人根本不可能繞過駐地部隊的警戒線來攻擊運輸船隊,以前也從未發生過這種情況。
這怎麼可能,難道本土那邊──
曉不願去想這種可能性。
「我是曉型驅逐艦的一號艦!曉!記住這個名字──」
曉向前突進的速度很快,她的移動方式與一般的艦娘不同,更像是蜻蜓點水般的在水面上狀似跳躍似的移動。甩開了艦載機的追擊,越過了敵方驅逐艦與重巡的的火線,轉眼間曉就已經突進到了ヌ級的面前。
沒有了艦載機幫助的ヌ級毫無攻擊能力,一旁的リ級與ハ級都還沒有意識到曉的行動,甚至還來不及將瞄準前方的砲口轉回。
「記住今日取下你們首級之人的名字──!」
雖然說是取下首級,但曉手上的大太刀卻依舊是高舉過頭朝著ヌ級劈下,像是砍柴般的將ヌ級劈成兩半。在後方的深海艦載機隊有大半頓時失去指揮,開始四散亂飛甚至墜入海中
這是我的責任。
「來啊!來啊!來啊!」
曉向著已經轉過身來的敵人大吼。周遭彷彿自己瞬間進入了另一個的空間,她只聽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與心跳聲。咚咚的心跳聲無時無刻提醒著自己一個殘酷的事實──只有自己活了下來。
我一定要從這片海上找回她們。
「膽怯嗎?害怕嗎?那就哭喊著逃跑吧!」
曉的動作就像隻脫韁野馬,她再次越過了瞄準自己的兩臺リ級,一記逆袈裟(註5)將後方的一臺ハ級斬成兩段。然後又立刻扭身雙手握刀刺向另一臺ハ級,隨即拔出大太刀後一記由上而下的正斬ハ級的頭部整個打碎。
那麼我會變強的。
「來啊!想要我的命的話就來拿吧!就像剛剛一樣!」
曉在離自己較近的リ級舉起砲盾準備再次射擊前,顧不得極近身戰中刀身極長的大太刀無法發揮作用,仍然拚命衝向了リ級。幾乎是在リ級開火的前一秒,曉衝了リ級的雙手空隙之間,她的背後甚至能感受到火砲射出時傳來的熱氣。
曉高舉起著大太刀,可是這這種距離下不可能砍到近在咫尺的リ級。她改變了揮舞的軌跡,讓刀柄頭狠狠的打在了リ級的額頭上。リ級吃痛的大聲哀嚎,踉蹌的退了好幾步。曉非常確定她聽見的是骨頭被敲碎時發出的聲音。眼見機不可失,曉雙手持刀準備劈下最後一擊──
砰!
灼熱的燒傷感、砲彈碎片刺入肌肉裡的劇痛,夾雜著一股異狀的溫熱感自曉的左腹側擴散開來。她強忍著劇痛,依舊將手上的大太刀猛力劈下,一記從右肩斬下的袈裟斬讓她面前的リ級倒了下去。
「來啊──!」
曉轉身衝向剩下的一臺リ級。
砰!
曉低頭看著自己的腹部,點點血跡從破爛不堪的水手服下滲出。妖精的祝福力量讓她不至於被砲彈打穿,但是擋下了砲彈的直擊,卻擋不下爆炸後的衝擊與碎片。縱使有著妖精力量的保護,在這個距離下的重巡砲火直擊,已經完全不是驅逐艦的防禦可以承受住的程度了。
「是嗎……我也就這樣了嗎?本來想為了小不點全都帥氣解決的……」
リ級的砲管發紅,不知道是因為連續發射的快速發射造成的過熱,又或者是被曉的行動給震懾,リ級沒有馬上再次攻擊。然而曉知道一切已經於事無補,她光是站著就已經是竭盡全力才能作到,陣陣傳來的劇痛幾乎要讓她失去意識,在意識恍惚間她聽見了身後深海艦載機隊的聲音越來越接近。
自己的終末是航空魚雷呢?又或者是航空炸彈?還是機槍呢?算啦……只要不是水雷什麼都好啦……
話說這群傢伙連艦載機的聲音都吵得煩人啊,金屬碰撞聲,不會是相撞了吧……
不對,這不是空中的聲音……海面上的金屬碰撞聲……船錨!?
曉絕對不可能聽錯,那是船艦下錨時鐵鍊不斷延伸的聲音。但是這聲音現在聽來如此清晰,彷彿是發生在海面上的事情,而且速度還要快上不少。
曉拚命扭頭看向傳來的方向──她從來沒這麼驚訝過,即使是在某次的鎮守府聯合大胃王比賽看到某冠軍空母的吃相也沒有。
「Урааааа──!」
鋼鐵船錨連接著粗長的鐵鍊,像是一記完美的掃堂腿般掠過海平面。沾染著黑色汙血的鋼鐵船錨經過重量與速度的加成,變成宛如連枷般的兇器擊中了僅存一臺正操控著艦載機的輕空母ヌ級,發出了尖銳又刺耳的慘叫聲。
而在鐵鍊的另一端終點,美麗的銀髮與臉上大半被鮮血染紅,滴落下來的鮮血甚至讓水手服上也留下了令人怵目驚心的血痕。
但即使是這幅悽慘的模樣,都令曉想要歡欣鼓舞的大叫起來。
小不點還沒有沉!她還活著!
「我是…..不死身的響!」
將鐵鍊緊緊的纏在右臂上的響對著ヌ級的方向大吼,她的右手也始終緊抓著連結著船錨的鐵鍊,其手掌的位置似乎也滲出陣陣血絲,恐怕是在甩動鐵鍊時用力過猛而受的傷。
「我是──『吳的不死鳥』!我才不會……才不會這麼輕易的就死在這裡!」
這是曉第一次看到這個總是面無表情的少女有這種反應,大概是腎上腺素的效果好過頭了。眼見機不可失,趁著リ級因為響的突然襲擊而不知所措時,曉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大太刀擲出,不偏不倚的刺進了被船錨限制住行動的ヌ級身上。正準備開始下降攻擊的艦載機頓時失去操控,通通像是沒電了的遙控飛機一樣墜入海中。
但,還有一個傢伙。
最後一臺重巡リ級因為同伴的死的跟著發出了低吼,緊接著她手上的砲盾又再一次瞄準著曉。已經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的響又再次不支倒地,而曉自己已經沒有武器,甚至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了。
「給我──接住這招──!」
某種金屬利器劃過空氣的聲音,此時在曉耳裡聽來是如此悅耳。
一把水平飛來的十字槍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刺向了準備對曉開火的リ級。十字槍被投出的力道之大,在前端貫穿了リ級的身體後還將其整整擊飛了好幾公尺遠。曉看向十字槍被擲來距離有十幾公尺遠的方向,一頭長髮頭上還戴著電子耳的少女氣喘吁吁,看來那記攻擊可耗了她不少力氣。跟在她身後的還有不少護衛艦隊以及原本留守駐地的艦娘,她們的身上和艤裝或多或少都有幾處傷痕和破損,看來也是歷經了幾次戰鬥才來到這裡。
看見增援終於到來的曉終於鬆了一口氣,雙腿一軟的跪了下去。
「喂!曉!你沒事吧──你被那些傢伙打中了?醫護兵!快點過來!」
查覺異狀的少女趕緊飛奔過來,看見曉腹部的傷勢頓時面無血色。
「叢雲……先別管我!先去救那邊那個小不點……!她還有救!」
「快點!先去過去看看情況!其他人負責警戒海域!」
聽見同伴的話,叢雲立刻指著曉說的方向把醫護兵派過去。
「在這裡!是最後一個艦娘!來人過來幫忙!她還活著!」
「這樣還能活?是哪來的雪風嗎?靠!快點把艤裝卸下來,她正在往下沉!」
「止血!快點把止血劑全都拿過來!他媽的再流下去就真的要直接海葬了!」
「把纏在手上的鐵鍊解開!第七班過去回收裝備!」
「快點連絡駐地醫院!說有重傷者!叫他們快點準備好!」
靠近倒下的響的醫護班艦娘開始大呼小叫起來,一群人動作迅速的完成了初步的止血動作,並立刻準備將已經失去意識的響送回駐地。而叢雲同樣從醫護班那拿來了一點止血劑和繃帶,為曉的傷口作了初步的處理。
「還有些碎片在裡頭……只能現這樣了,回去再徹底處理吧。」
叢雲皺起眉頭,不顧手上好幾處沾上了鮮血抹了抹滿是汗水的額頭。
「……謝啦,這次真是被那新人和你們給救了。」
曉忍著痛笑了起來,不過她知道現在自己肯定笑得比哭還難看。
「是啊,那一下搞得我現在還手臂痠痛。」
叢雲扶起曉,帶著她跟著本隊開始往駐地的方向前進。由於響的傷勢嚴重情況緊急,已經有一部份艦娘跟著醫護班以不影響傷者的最高速出發了。
「叢雲啊,是不是只有『異常者』才會想加入我們這裡啊?」
「哈?你是砲彈碎片進腦了不成?有艦娘比我們這些『初代』更異常嗎?」
叢雲理所當然的說出了叢雲風格的吐槽,而且是東雲級(註6)等級──曉心想。
「是嗎?嗯……像我們一樣的傢伙呢,呵呵──好痛!」
曉想笑,又因為扯到了腹部傷口而哀嚎不止。
『吳的不死鳥』嗎……
在經過緊急手術後只睡了一天多,醒來後又立刻恢復平時模樣的響讓曉不得不佩服她的恢復能力。就連一從任務中歸來就前來探望後輩的初代響也嚇了一大跳,因為根據醫院的說法一般艦娘受到那種攻擊直接被轟沉了也不意外。不過為了避免有後遺癥,因為襲擊事件而忙得焦頭爛額的駐地提督還是給兩人放了一小段長假,並且吩咐兩人得在醫院好好休養一陣子。
「曉小姐。」
頭上還包著紗布的響坐在床邊削著蘋果,還細心的削成了小兔子的模樣放在盤中。另一邊的曉則是順理成章的靠在枕頭上,吃著盤子上削好的蘋果。
「嗯?」
我還以為不死鳥之名只是那些鎮守府的艦娘隨便吹吹的而已咧──曉心想。她看著眼前這個原本應該是傷者的人作著像是家屬作的事,在看看躺在床上的自己,心底實在有些五味雜陳。
「我不想二次改裝的原因,是因為名字。」
「我知道啊。」
「所以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在曉小姐,還有駐地的所有人眼中都成為真正的『Верный』。到了那一天,我才有資格被那樣稱呼。」
響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曉看向她,隨後兩人相視而笑。就像當時兩人在海上那段被打斷的談話,現在兩人間有種不言而喻的默契存在。
「很好啊,小不點,我會幫你的!你就變得跟我們一樣強,到時候就能夠去向我的後輩炫耀了!」
「我會變強的。」
兩人伸出右手小指,輕輕的拉了拉勾。
這是某個關於有不死身之名的艦娘,邁出了自己步伐的故事。
「話說曉小姐,小不點這個稱呼……醫生說其實我比你高上一點喔。」
「吵死了!」
「хорошо。」
這是某個關於不改二的艦娘,開始實現願望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