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段落：
就在身體的傷慢慢痊癒，還殘餘些微痛楚的時候，我回到了這裡。
聽說緣那時為了救我連人工呼吸都用上了，只不過我當然不會想去詢問詳細的情況，畢竟那種事情在當下可能會一頭熱，但事後想想，多少還是會稍微覺得莫名的尷尬。
在意識回到我身上之前，緣是不是也在我的身邊叫喚了無數次呢？嚷著「不準死！」、「活下來！」之類的話語，不斷重複，一次又一次地。
雖然我心中早已不再為自己當初拯救緣的理由困擾，但緣最後會選擇將瀕死的我救回來的理由，我卻始終沒有和她確認。
不過就像是我當時最後的選擇一樣，我相信緣肯定也有屬於自己的理由。雖然走了不少彎路，但我想，現在我們都只想在自己選擇的路上筆直前進。
我回來了。
對著拂面而來的沙塵，我逆著風心中這樣大喊著。
最初離開的時候，僅僅只有我一個人。
當我回到這片熟悉的畫面時，身邊多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一年時間，就算說長也長不到哪裡去。但若是問這樣的時間能不能改變人的內心想法，我想是已經足夠了。
大漠裡的居民看到我的時候，仍然沒有什麼反應。
那究竟是因為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還是純粹已經認不出我的模樣，我就不是那麼在意了。因為我看得出來，他們的視線全部都集中在我身邊的緣身上。
顯然緣不習慣這種情況，眼神裡顯得各種不自在。
也難怪了，畢竟她本來就不是屬於這裡的住民。
即便如此我還是握著緣的手，以我們自己的步調緩慢前進。
陽光照得稍微發燙的細砂，兩個人的腳步延長著，拖出一線長長的足跡。
※ ※ ※
父親沒有離開大漠，不過光是找到他就又花了我快一周的時間。
在漫天沙塵籠罩的某處，那些渾天教和武林盟的戰爭依舊還在持續著。金鐵交擊尖銳刺耳的聲音、空氣中瀰漫的淡淡血腥味，還是會讓我不禁想起自己身為刺客時的那種心情。
不過，現在的我們，已經沒了和那個世界的牽連。
得到了、失去了、迷惘了、錯過了，太多太多的東西，我們甚至沒有辦法一個個去檢討思考，尋求那所謂「正確」的答案。
可是，我們還在前進。
有些人在追尋答案的途中，不得不停下自己的腳步；而屬於我們還能做到的、也許窮盡一生去理解盼求的事物，還在持續著。
「好久不見了，父親。」
見到父親的時候，我突然有種是不是一年時間不見，父親突然變得蒼老許多的錯覺。不過當我和他眼神交會的那個時候，我就已經知道，時間那種事物就算能改變父親的容貌，也不可能消磨去屬於他眼神裡的那股銳氣和鋒芒。
「該說真不容易嗎？最開始你說要離開的時候，我想過妳大概只有一半的可能性會活下來。」父親那麼說著。
「父親是早知道的吧？渾天教和武林盟之間的爭鬥。」
「也許那能夠讓妳早些打退堂鼓。」
就連這有些讓人生氣的語調，也沒有變化。
「不過……更讓我意外的，是妳居然還帶了人回來。」
父親的眼神瞥過緣的時候，我感覺緣因為眼神的壓力本能地縮起了身子。
我不可能因為父親的視線退縮，但我心中積蓄了許久的疑問，卻在此時變得糾結錯綜，讓我不知道到底該如何開口比較好。
「那個……我想問父親……十幾年前，父親還在白霧森林的時候，是不是……」
「我忘了。」
父親瞬間的反應讓我感到錯愕，但那並不全然是因為回答的反應太過快速，而是父親臉上出現了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表情。不像是說謊、不是不耐煩，而是一種更為複雜的情緒。
「可是，父親並不後悔，對吧？」
「……那當然。」
父親看著我的眼神，再也不是看著一個不經世事的女孩，即便我並不是他真正的女兒，但我已經能夠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一種可能是懷念，或許是如釋重負的安心表情，好像……還有些過去從未見到的溫柔。
我取下了腰上那柄最初從他手中接過的短刀。
然後……深深地一鞠躬。
就算心情不斷變化，這一年的時間來，我從未向誰低頭。
不管是面對那些身材魁武，殺氣騰騰的敵人們；或是那些在渾天教裡權高位重的幹部，我的態度始終沒有變化過。
只有……父親是例外的。
父親十多年前所做的決定，也許就和我所做的沒有太大的差異，只是在那個時候，父親將我從那個戰場帶出來的當下，我甚至還沒有自己的意識和記憶。大概還只是個嬰兒而已。
就算這樣，那時的父親還是沒有選擇放棄我。
即使捨去了一切，他還是這麼選擇了讓我活下來。
所以當時父親所面臨的抉擇，肯定比我還要更加艱難。
對眼前的這個男人，我稱為父親的人，即使搜索盡自己所能用的文字和言詞，都不可能表達我內心對於活下來這件事情的衷心感謝。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話，現在我不可能在這裡。
就算他不擅言詞，就算他總是一副這麼討厭的模樣。但無論如何，我仍然會尊敬而且信任他對我付出的一切事物。
「收著吧。」
父親最終還是將短刀推了回來。
「妳已經知道那把短刀的意義了，不是嗎？」
仔細想想，屬於我刺客的一切，最初都是從這把短刀開始的。當理解父親的想法之後，這樣的心情則又更多了幾分重量。或許父親最初交給我短刀的時候，他心中的那份複雜情緒，對當時的來說本身就是一個難題。
他希望我能理解，卻又覺得或許不明白的我能過得更好。
那樣的心情，使得我手中的那把短刀，顯得更加沉重許多。
「只要妳還有想要堅守的事物，就不能完全放下手中的利刃。就算不優秀，妳依然還是個刺客，也同樣是我的女兒。」
「……謝謝你，父親。」
果然，還是這麼叫感覺要來得更習慣些。
從小的時候開始，我始終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面對父親，對於那張嚴肅過頭的，讓人不知道該怎麼應對的表情，總是讓我感到各種壓力，甚至有些害怕。
但是這一次，我輕輕露出了笑容。
我想那也是一種選擇。
選擇用另一種態度來面對關於刺客的事。
還有那心中將近十餘年的迷茫。
※ ※ ※
又過了一個禮拜以後，在把緣的事情安定下來之後，我到了這個地方。
其實本來是想更早來的。
那個在離別之前，對我露出溫柔微笑的、那個我唯一的重要朋友。經過了一年的時間以後，是不是也有了什麼改變呢？
就像我所說的，一年的時間雖然並不長，但要改變一個人的想法，這樣的時間就已經足夠。我不免還是會覺得擔心，擔心霞會不會改變，又或者我更真正更為擔心的，其實是自己的改變。
那象徵我與她之間連結的純白髮飾，已經被我留在了白霧森林的深處。
如果知道我讓那個髮飾染上了他人的鮮血，霞會生氣嗎？
失去了那個髮夾以後，我還能夠以普通人的立場和霞正常相處嗎？
……
……
「月！！」
直到我看到那一年不見的身影，直接雙腳離地朝我飛撲過來的時候，我的腦袋始終處於空轉的狀態。
被這個衝擊力撞飛的話，原本剛痊癒的傷口會不會就這樣裂開？
搞不還會清楚聽到骨頭傳來清脆的碎裂聲。
不過我更擔心的是，當霞的手纏繞上我的肩膀，緊緊用手抱緊我的身體的時候，我可以明確感受到這一年的時間裡，產生變化的並不僅僅只有外表和心情上的那些變化，同時也反應在霞原本就很驚人的臂力上。
啊啊……這下搞不好真的會死，我是這麼想的。
結果霞只叫了我的名字，然後用力抱緊了我，然後就沒有再說話。我感覺她在抱緊我的時候，用鼻子輕輕嗅了嗅我身上的氣味。雖然我也知道霞就是會毫不猶豫做出這種事的女孩子，但實際當我的脖子感受到那股輕微的鼻息時，我還是不禁有一種酥癢難忍的感覺。
「霞，我……」
「月的身上，全都是血的味道。」
就算我想先解釋，霞只說了一句話就讓我再度閉上了嘴。
就算對於刺客來說，對於身於白霧森林的渾天教來說，那只是為了確保生命安全必要的一種手段而已。不過對於普通人而言，應該除了濃厚的血腥味，無端殺人的事實以外，大概就沒有其他的感想了。
霞不可能會樂於聞到那樣的味道。
剛才在嗅聞的時候，不就因為遲疑而短暫的停頓了一下嗎？
在最初的時候霞就已經說過了，不希望我接觸那個世界，希望我和過去那樣，過著和普通人相同的生活。
就算她能夠體諒我為了自己的想法，理解接觸刺客這條道路的選擇，我想她還是沒有辦法想像，手持利刃，在被鮮血染紅的大地上獨自一人露出微笑的我。
我曾經那麼想過。
就算我已經沒有辦法再和過去那樣子，就算我總有一天會和霞的世界慢慢變得越來越遠。只要我們之間還擁有一絲連結存在的話，或許我們之間還能夠藉著那樣的連結，找回一些屬於我們的共同感。
不過，現在又如何呢？
我們已經……沒辦法回到那個時候了。
背著霞的視線，我知道自己可能露出了一絲寂寞的苦笑，並且嘗試從霞的懷抱中掙脫而出。我並不想勉強她，不想因為她的溫柔而反過來讓她感到困擾，但是如果繼續這樣下去的話……霞肯定還是會繼續勉強她自己吧。
趁著她還存著一絲遲疑的時候……咦……？
掙不……開？
霞的手臂不斷施加壓力，就像是真的要把我勒到窒息的那種力道，使勁地把我擁在她的懷中。手根本就沒辦法動，更不可能施展替身術脫身之類的。
「剛才……月刻意想遠離我對吧？」
「……沒有。」
「吶，月，為什麼……刻意跟我保持距離？」霞掛著笑容，只不過我知道她並沒有笑。
還可以再增加力道嗎！？
「我……有點生氣，但不是因為月殺了人……」那不是我記憶中的霞會說出的話，那個總是露出既開朗又溫柔微笑的女孩，即使在離別的時候都沒有哭泣，但現在重逢的時候，聲音卻變得有些哽咽。「我想過，月肯定過著比我還要辛苦，也還要痛苦的日子，你爸也說了，月很可能就這樣再也沒辦法回來。」
死亡。
對於大漠的居民來說，這並不是個陌生的詞彙。
但是，理解是一回事，但釋懷卻是另一回事。
「我當然不喜歡月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知道月肯定改變了，和我離得越來越遠了，在這一年的時間裡，不知道殺了多少人……可是……可是啊……！」
靜靜聽著霞帶著哭腔的話，就會莫名覺得自己剛才的想法很愚蠢。
霞變了、我變了，可是我們之間，有沒有未曾改變的事物？
「月還是回來了，不是嗎？」
我唯一的好友，在我面前落下了眼淚。
那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她在我面前哭出來，溢出的淚水，像是在沙漠中綠洲湧泉的清水那樣澄澈剔透。
我無法反駁。
有一瞬間，我甚至以為她會因為我弄丟了髮飾的事情感到生氣和傷心。但我忘記了，屬於我們兩人之間共同的事物，並不只是那個純白的髮飾而已。對於我們來說……也許當我徘徊在生死邊緣的當下，唯一浮現腦中的事。
霞同樣沒有想得太多。
就算知道我們之間肯定有什麼改變了，她真正謹守的，其實還是只有最初的那個約定。她希望無論如何，無論我變成什麼模樣，我都能和約定的一樣，能在最後的時候回到這裡。
那我呢？
我對於霞又是什麼心情呢？
在凌駕所有的雜念和想法之上，屬於我的，真實的心情。
一年前的畫面重合了。
在已經熟悉於那些冰冷的殺意之下，人與人肌膚之間接觸的溫度對我來說顯得格外陌生，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的我突然也有種衝動，想要在霞的懷抱中，好好縱情地大哭一場。
「對不起……還有……」
但在那之前，我必須先開口，先把那句重要的話親口說給她聽。
「我回來了。」
而就算沒有看到霞現在臉上的表情，我也可以感覺得到，她的臉上肯定浮現出了某種幸福的、讓人懷念的微笑，並且在眼眶中……
「歡迎回來。」
……盈滿了喜悅的淚水。
※ ※ ※
後來的日子，我繼續留在了大漠。
只不過原本以為會一個人過的日子，現在身邊卻又多了緣。
我把在白霧森林日子裡學到的醫療技巧用在了當地的居民中，不過就算救了再多人，我的腰上始終還是掛著那柄短刀。
有空的時候，我也會教緣關於刺客的事物。
就像是過去當初父親教我時那樣。
屬於刺客的想法、屬於自己的想法，那一年的時間裡面帶給我的迷惘和前進，也許在此時才開始變得複雜多樣起來。
比起過去總陷於茫然的我，自己該做的事、能做的事，想做的事，變得更清晰明白。
心情輕鬆的時候，我也嘗試著放鬆自己臉上的表情，不過也常因為不習慣，所以常露出一些就連緣都看不出到底想表達什麼的僵硬表情。
緣時常為了這些事情取笑我。
但她說她越來越喜歡我臉上露出的笑容。
就連霞都因為這事揶揄道，緣就好像是我的女兒一樣。
比起醫療的事情，學會控制臉上的表情似乎對我來說更來得困難。
不過更多的時間裡，我時常在無人的夜裡望向天上的月亮，想著過去的自己，然後就這樣恬然笑出來。
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沒有什麼特殊的想法。
只是突然覺得現在的自己很幸福。
僅此而已。
創作內容
茫月 第二十二段落
劍靈 (短文) (5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