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段落
屬於我的時間,停止了。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的人生過得高潮迭起,更多時間裡,我都追逐著連自己都感到懷疑,到底是不是真正心情的目標。
包括接下那把短刀、選擇了刺客的道路,甚至離開自己熟悉的地方。
說不定我只是單純順應著父親的期望,還有對刺客的某種嚮往。
那樣的嚮往,最終讓我陷入了漫長的茫然。
而也許就連自己的心情,其實也過程中不斷在變化。
就像擁有陰晴圓缺不斷變化著的月亮。
那麼……什麼是我自己真正的選擇?我所期望的到底是什麼?
以前的我時常坐在沙丘上,看著沒有邊際的天空思考。當我看著月亮、看著天上的星星,深吸一口空氣中屬於大漠特有的沙塵氣息時,我的心情就會變得很舒坦輕鬆。
但我發現自從來到白霧森林後,自己已經再也沒辦法看到那樣的景象。
並不是看不到,而是自己再也沒有那種心思。
霞說過,希望我永遠不要和這些事情扯上關係,希望我能夠作為一個平凡的大漠住民,就這樣子安穩的繼續自己的生活。
我並不知道在霞的眼中,刺客到底是什麼模樣,但也許真的就從我真正以刺客的身分拿著那封信來到這片白霧森林的時候,我存在的本身就已經距離「平凡」顯得越來越遙遠。
如果當初刺殺鬼炎鉤是為了大漠的住民。
那麼在白霧森林中,當我奪去一條又一條人命的時候,到底是為了什麼,我的心中卻完全沒有相應的答案。
對刺客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對渾天教的人來說,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那麼,對身為月的女孩而言,這也是那麼的「理所當然」嗎?
手中短刀染上血跡,看見武林盟的人倒在自己面前時,我的腦中一片空白。刺客的驕傲,身為渾天教的一員的想法,完全不存在……
諷刺的是,當我首次感受到自己展露身為刺客的殺意,卻是和自己穿著相同衣服,身為相同陣營的渾天教。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理解體會到「殺人」的感覺。
不過……大概也沒有下次了。
作為刺客來說,我的表現完全不合格。就像父親所說的,我根本不可能成為一名優秀的刺客,因為從頭到尾,我從來沒有任何一次將自己的內心的情緒完整地抹除乾淨。
最終換來的結果,只是滿身瘡痍、傷痕累累的身體,還有若是仔細想想連自己都覺得愚蠢的最後選擇。
但是,我後悔嗎?
如果有人這麼問的話,就算我全身上下都已經沒辦法動作,我想我還是會用盡最後的力量搖搖頭。
是不後悔,還是不願意後悔?
當我用盡全身力量,連活下去的餘裕都毫無保留地揮出每一刀時,也許我早就已經知道,沒有辦法看到自己作出最後選擇的結果。
即使如此……起碼在最後,我對於自己的選擇,還是很坦然的。
不是為了殺人,而是為了救人。
就算對她的事情完全不了解,就算知道她並不喜歡我,可是對我而言,真正希望冀求的,卻是能夠像這個樣子,盡所有力量,去保護,而不是去殺害那些我所認為重要的事物。
那麼,可以休息了吧?
我所希望的事物,從來沒有那麼了不起。
會死嗎?
……
……
我不知道。
不過就算知道也沒有意義。
胸口好痛、臉上好熱,可是……好像又有什麼地方不對?
我不記得自己有流淚,至少在我閉上眼睛的那時,我並不覺得自己心中有那種遺憾的情感,足以讓我難過落淚的情緒。
『活……』
……活?
『活下……來……』
活下來?
那不是來自於我的心中,而是更遙遠的地方,既陌生又熟悉的聲音。理應不該在這裡,卻又令人懷念的聲音,讓我有點錯愕。
那是我自己意識想要嗎?還是那只是另一個被寄予的期望?
然而就算是被期待的寄望,我自己的想法到底又是如何?
當我身在渾天教的時候,從沒有誰對我抱持著什麼樣的期待。是生、是死,沒有人真正在意過那些事物,對他們而言,生死存活那些事情只不過稀鬆平常的日常,對於勢力之間的勝負而言,多一個人、少一個人,從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死了又如何?活著又如何?
沒有人會期待我活下來。
但當我殺了一個又一個人,當我看見他們死前臉上最後的表情時,我知道有更多人希望眼前的我就這樣死去,像是一道無形的憎惡詛咒。
可是……
我還是聽到了。
『快起來!』
如果霞在這裡的話,她肯定會這樣對我哭喊吧。
可是……不是霞。
我知道的,早就知道的,那個聲音是……
『不準死!』
……
……
撲通!我的心臟突然一陣猛烈地收縮。
如果不是這樣的躍動,或許沒有辦法將我從死亡的谷底拉回來。
這是我的選擇嗎?我能夠選擇那麼奢侈的結果嗎?
我可以……被原諒嗎?
停止的時間再度開始流轉。
生命的鼓動、煩躁的心跳聲就像是重新啟動的齒輪喀答喀答地轉動起來。
這真的......很諷刺。
從進入白霧森林以後,我沒有一天不思考自己的死亡情況、沒有一天不為自己的安危戒慎恐懼,結果到了真正當我下定決心面對來臨的死亡時,自己卻還是在死亡邊緣又重新選擇活了下來。
我果然很矛盾。
因為失血而造成的暈眩、心臟重新跳動,還有靈魂意識重新回到身體的實感,一時間讓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白霧森林的光線從來不是很強烈,但重生時睜開眼,從那絲隙縫中透進來的光線,對我而言卻顯得有些耀眼過頭。
我伸出手,想要在模糊中的視線抓住什麼。
而從旁靜靜包覆住我的手的那種觸感,對我來說有些訝異、有些懷念,也有些感動莫名,和滴落在我臉上的溫柔有著相同的溫度。
「……為什麼?」
「那是……我要問的話吧?」
對於一個剛從鬼門關走一遭回來的人而言,這個問題稍微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光是露出淡淡地苦笑大概就已經是極限了。
「該怎麼說呢……這種感覺實在不好受。」
匆忙下止血包紮的傷口,繃帶捆得毫無章法;急救用的藥草、從背包裡翻出來的創傷藥粉,都可以看出緣竭盡了全力,只為了在那個狀況下,拚死救回連自己都已經放棄的生命。
我緩緩嘆了口氣。
全身就像是要散架了般,沒有任何一個地方不是在隱隱作痛的。
「不過……不管怎麼樣,看來還是只能說謝謝了。」
用手拂過她臉頰的時候,我露出了微笑。不是強顏歡笑、不是為了掩飾自己內心殺意的冷笑,而是毫無理由,因為放心而自然露出的笑容。
緣哭了出來。
她什麼都沒有再說,只是緊緊抓住我的手,彷彿用加重的力道在和我詢問著「為什麼?」。為什麼我會救她?為什麼要殺了那些渾天教的人?為什麼要這樣不顧一切?還有為什麼她會選擇救我?
如果是過去的我,此時或許會和她陷入同樣的煩惱。
不過在那些煩惱之後,同時也會意識到,自己其實真的沒有思考那麼多。
當身體恢復到能夠動作以後,我還是為那些渾天教的人們搭了墓碑。
就連這樣的決定,我都說不出什麼具體的理由。
但我想,今天我所挖掘的每一鏟,撥下的每個土塊,也許都意味著自己將要和這片土地訣別的某種心情。
而被血染的髮飾,則被我留在了那個原本應該是我葬身之地的土丘上。
「走吧。」
自己將要回到那熟悉的地方。
不過,我知道自己和最初離開的時候,有著完全不同的心情。
我從來不是個優秀的刺客。
有更多的時間裡,我都被自己的情緒所左右,為過去所發生的事困擾。
但即便會為自己所做過的事情感到痛苦和後悔,現在的我卻多了一種新的執念。就算厚顏無恥也好、就算不被原諒也好,現在我想試著相信,相信我自身的決意……或許,也相信那個緣拼了命也想要救活的自己。
循著記憶中過去的那份迷茫,我踏出了最開始的那步。在我身邊,緣的腳步雖有些猶豫,卻始終沒有停下。
走出森林瞬間,陽光照耀的光芒讓我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暈眩。
但我們兩人的手就像在確認著這並不是一場夢般,依舊緊緊相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