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段落
當箭矢擦過臉頰旁時,我的腳步動了起來。
在那之前,我先推了緣一把,讓她匍倒在草地上。
然後……就再也沒有停下。
哀號和痛苦的聲音都消失了,除了強風劃過自己耳邊的聲音以外,什麼都聽不到;眼裡的景色全部都變得模糊了,除了鮮血的顏色以外,什麼都看不到。
就算派出來的不是菁英,也不可能都是毫無經驗的新人。
即使用人海戰術壓制,也擁有絕對的優勢。
可是,我不在意。
現在我的心中,只剩下冰冷的殺意。
討厭嗎?當然討厭,噁心的感覺彷彿都快要從胃裡吐出。每一刀透過肌膚的觸感,都讓自己的手漸漸感到麻痺難以動彈。
我不知道自己現在在他們心中到底是什麼模樣。
但我用盡全力疾跑,當他們眼中只剩下銀光閃動的軌跡時,就算是他們意識中已經注意到危險的時候,都已經稍微遲了。
就算在一年的時間裡實際看過我戰鬥過程的,只有很少數、很少數的人。
他們說:那是天分,是足以左右戰局的壓倒實力。
可是有更多看過我這副模樣的人,卻大多早已不在這個世界上。
刺客?天分?這種事情對我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因為我從來沒有為自己的能力感到自豪。有的只是對自己產生的厭惡和不耐。
他們想看到的,是我對敵人毫無憐憫殺戮的景象。
但當我佇立在環繞死亡氣息的無人山徑,從那些冰冷的殺意中清醒過來時,我到底又得到了什麼?我不想殺人,可是當我感覺到手中的短刀傳來冰冷的觸感時,我不得不問自己實際上又做了什麼?
揮舞著短刀的理由是什麼?
在泯滅掉內心情緒,一個接一個人的犧牲,最後殘餘的下來的,只有身為刺客長久訓練下來無法忘記的技巧,還有身為人最原始「不想死」的本能。
我很迷茫。
在那樣的過程裡,我慢慢失去的目的,對生命感到麻木,開始變得越來越疲累,越來越搞不懂為什麼自己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但是……也許有些遲了。
渾天教、武林盟,在這樣的矛盾中,我第一次內心中有了那種感覺。
不是什麼潛在的規則、不是順應著誰的期望,或許是第一次發自心中有了想做的事情。不是身為渾天教、不是身為刺客,而是真正屬於我的意識。
對於這個認識甚至不到一天的孩子。
老實說我對她的所有事一無所知,就連熟悉的情感都還沒建立。
可是,當看見她的時候,我卻有一種懷念的感覺。
懷念?那是什麼?這種想法也能成為理由?拚上生命,就為了一個連自己都不熟悉的孩子?怎麼可能會有這麼蠢的決定?
但是,愚蠢也好,反正我也從沒做過什麼聰明事。
為什麼要救他?這種事情我怎麼可能知道……但,為什麼不救她?
不殺人?在這個地方顯得毫無意義。
但在我泯滅掉自己心中的想法,只殘存著身為刺客原有的本能時,我卻依舊留存著那樣的念頭。
──帶她離開這個地方。
時間變得緩慢。
我沒有這樣的經驗,就算是以少對多的場面,我也很少經歷。
但是……完全不會害怕。
極限?我從來沒有探求過那種事物,一直以來我都只希望能夠點到為止。不論是身體的能力、殺人的技巧,還是當場死傷的人數。
我始終都在下意識中避開某些自己知道的結果。
閃身躲過迎面而來的箭矢,尋找最近的目標,每一次揚起手,就是一朵染紅的血花。他們在我的眼裡映出的模樣已經不再是完整的人,而是支離破碎的片段。
心臟、頸動脈、額葉、右前臂、胸肋、小腸、鼠蹊部、小腿。
這是我第一次,毫無保留地顯露出強烈的殺意。
我能感覺到他們的目光,他們的視線還嘗試著追逐我的身影,但就因為如此,當他們看到我在眼前消失的瞬間,他們的意識也隨之凍結。
血的氣味越來越濃。
銀光並未停滯,在人與人之間穿梭。
他們的心理恐怕還是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就算速度再怎麼快,他們畢竟還是佔著人數上的優勢,怎麼可能一點效果都沒有?
但是我知道的,即使速度沒有停下來,身上卻早已經滿是瘡痍,每一次踏出腳步,揮出短刀的那個瞬間,全身上下的刺痛感變得越來越強烈。
替身術、移花接木、潛行、纏絲術、閃步、無影步,右橫步……
我幾乎把所有刺客所學到的技能都用了遍,在很短的時間裡,我在他們的眼前不斷移動,伴隨著不斷的位移。但隨著每一次技能的使用,我的身體不斷也會濺散出紅色的血花。
痛楚感不斷接踵而至。
光是挪動自己的身體的每個部位,都會有一種自己會就此倒下的錯覺。
只是外表的撕裂傷而已嗎?不……剛才挪動身位的時候,好像也稍微聽到了骨頭的碎裂聲,所以……肋骨也傷到了嗎?
若是停下動作的話,搞不好還會看到自己的身上插著幾根箭矢。
沒有什麼會比毫無畏懼的敵人更可怕的了。
當聽見:「得手了!」時,我知道那只是他們看到替身術施展後的殘影。
手上的短刀反手一轉,快如閃電的雷光就這樣掃過銀亮的青藍,以內力作為輔助延展的展及範圍,半徑五米的弧線揮動軌跡,早已超過了原本的刀長,再度揚起了數朵血花。
──雷絕刀。
我知道,自己的刀鋒,從來沒有屬於一個刺客原有的銳利。
但是現在我的心中,卻沒有任何遲疑。
還能撐多久?還能夠堅持幾分鐘……或是……幾秒?
也許在我眼中顯得過慢的那些真實的時間流逝時間,也不過真是幾秒鐘的時間而已。
我不斷揮舞著刀刃,忽視掉那些因為受傷痛苦、面臨死亡的哀號。
唯一能讓我放心下來的,是眼底餘光瞥過的那如天空般青藍色的衣服,並沒有染上任何紅色的痕跡。
如果這時思考的話,手肯定就會因此停下來。
還不安全,這樣還不夠……
雖然我也不知道怎麼樣才算好,但總覺得只是這樣的話……自己肯定沒有辦法接受。
那就繼續這樣下去吧?在拚盡全力以前。
我會不會後悔呢?
即使在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緣看待我的眼神裡,只剩下對於一個殺人者的深刻恐懼,或許……更糟,當我手中的刀刃停下的時候,就再也不會睜開眼。
但是……在那之前,我想要把自己那種愚蠢的想法,先盡力到底。
『用妳覺得自己適合的方式去做就好。』
如果是父親,肯定會這麼說吧。
那個看似冷漠、始終沒有將話說清楚、沒有血緣關係,但卻又讓我無比尊敬的父親。
適合的方法嗎?或許這樣的選擇對我來說,也不存在。
父親是刺客,而我……只是個半吊子。
不過,像這樣的半吊子,有些事情卻還是很清楚的。
所有的一切結束,我的體力耗盡就此倒下,只是不過七秒的事情。
停止前七秒的時候,那樣的事實從我腦中一瞬閃過。
而停止前六秒,剩下最後一人那充滿慌亂而毫無章法向我飛來的火蓮掌,將會在我的胸膛轟出一個窟窿,就算慌亂不堪,被那種攻擊直接命中的話,還是會致命的吧。……然而,那種攻擊是不可能會奏效的。
停止前五秒,等他發覺到我出現在身後的時候,他的動作已經慢了三毫秒。跟絕大多數的人相同,即使到這個時候,他還是和大多數的人一樣,對死亡的來臨感到錯愕和陌生。
停止前四秒,就連那最後的一絲恐懼也將被我抹去。雖然我對殺人這件事情完全沒有熟悉的實感,但毫無迷茫現在的我,揮出奪命一擊的速度比過去任何一次都要來得快、也更加犀利。脊崩、刺心、雷擊殺,只需要五毫秒的時間就足以完成最後一次的刺殺。
停止前三秒,在短暫的靜寂之下,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濃烈血腥味衝入鼻腔的感覺依舊讓我感到非常想吐,但也僅止於此。因為我根本分不清楚到底那些味道是從周圍倒下的人們,還是從自己身上傳來的。
停止前兩秒,短刀上的血滴順著曲線緩慢地滑落下來,我彷彿能聽見那滴血落在內心池中揚起漣漪的聲音,每一次滴落,就好似聽到那些我在狂風掩飾中遲來的哀號呻吟聲。
停止前一秒,我轉頭面對臉上早已失去血色的緣露出微笑,不知道為何,我看到她臉上的表情時,她的眼中除了滿滿的恐懼外,居然還多了另外一種我看不懂的情緒,那是……悲傷?不捨?憐惜?
而直到倒下去的那一刻前,老實說我突然不太確定。
自己到底有沒有想過……在這波攻擊後存活下來。
對於一個斬殺過太多生命的刺客而言,也許這樣子還是個不錯的結局?
由自己做出的抉擇,是第一次,說不定也是最後一次。
緣那淌著眼淚的表情到底是因為害怕、還是沾染了其他不同的理由,我昏沉的腦袋已經無從思考。不過不論回到武林盟也好,離開這片白霧籠罩的戰場也好,只要能夠因此活下去的話,我想自己最後所做的這些愚蠢的行動,或許也不算太糟糕。
就這樣了,我實在不願意再繼續想得太多。
我閉上了眼睛,感受這緩緩到來的平靜。
而在恍惚間,我彷彿看到了那抹曾經的笑容,如初升曙光般的那份微笑。她曾那麼對我說過:『如果不回來的話,我真的會生氣喔。』
就連那原本溫柔的笑容,在朦朧中都被滴落的淚水染濕。
即使記憶中的霞總是露出那麼開朗模樣的女孩。
但無論再怎麼想像,此時卻只能看見她潸然淚下的畫面。
……我會死嗎?
從頭上掉落的純白髮飾,已經染上了洗不去的血色。
灰色的天空,靜靜地飄下細雨。
然而,卻連那樣的溫度,都慢慢感覺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