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段落:
我很害怕。
這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
渾天教裡出了一個連人都不敢殺的懦弱傢伙,明明身手不錯,卻只敢躲在安全的角落,接一些簡單沒有生命危險的普通任務。
在他們的眼裡,我就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人,是個懦弱膽小的人。
我並不能否認他們的說法。
這是事實,我確實害怕奪去別人生命、也害怕死亡。
但是……在那樣的過程中,我發現到自己有了另一種不同的心情。
當我手中的短刀劃過他們頸動脈,靜靜看著他們在死亡的邊界掙扎著,然後逐漸和死亡越來越近,在我眼前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我的心裡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情緒。
我的手顫抖著,但我的唇角,居然微微地,揚起了笑容。
咦?……為什麼?為什麼會有這種情緒?
我明明就……很討厭的。
就算只有一瞬間,我也察覺到自己表露出那樣的表情。
興奮?開心?
為什麼會笑出來?為什麼我會有這種情緒?
厭惡?反感?
當奪去每一個生命,刻意抹殺內心的情感時,為什麼還會殘留下那樣子的心情?這樣不就好像在說,自己其實並不討厭這樣嗎?
從什麼時候開始,害怕的事情不再奪去別人生命,而是在奪去別人生命的當下仍然能露出笑容的自己。即使我知道,那抹笑容停留在我臉上的時間甚至還不及我事後對自己感到厭惡的百分之一。
但是時間短是一回事,我的心中出現了那種想法,是另一回事。
如果……只是如果而已,要是我的心中真的因此感到喜悅,而有一天當那股殺戮嗜血的衝動開始不受理性控制,當我真正習慣於那樣的畫面,甚至能夠毫無想法的奪去任何人生命的時候,我肯定會比現在……更加得討厭自己。
擁有力量的人。
不想奪去他人生命的人。
靜靜在被血染紅的墓碑旁露出微笑的我。
在那樣的微笑變得猙獰之前,我停止了了想像。
※ ※ ※
會覺得緣在和我聊天的過程中距離逐漸變得越來越遠,肯定不是個錯覺。
就算知道她腳上還有傷口不可能走得太快,我還是可以感覺到緣的步伐變得又更慢了一些,而且有意無意地在每次踏出的腳步中向外偏移。
對於我的提議,緣並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只是默默聽我說著。
我本來以為她又會像先前那樣,指著我痛罵「渾天教的敗類」、「沒血沒淚的殺人狂」之類的話。結果緣卻只是低著頭,什麼都沒說。
不過緣越是沉默,我就覺得氣氛越是尷尬。
沒有目的、沒有方向的路程讓人覺得漫長無比。我並不是一個擅長談話的人,但是這份沉默卻讓我感到更難熬。
「妳覺得我……很可怕嗎?」
「我、我又沒有這麼說!」
就算聲音顯得強硬,但緣的聲音還是稍微有些顫抖。
「但是……還是會怕,對吧?」
「唔……」
這次的沉默,答案倒是不言自明。
緣的欲言又止的模樣,似乎是想從言語上找到一些辯解的空間,可是她想要開口的時候,看起來卻又不知道該講些什麼才好。
就算害怕、就算討厭,但她還是試著用自己的方式嘗試著為我的行為解釋,也許這就是屬於這個孩子溫柔的地方吧。
「沒關係的,我很清楚。」
儘管不是自己原本的想法,即使那只是活下來唯一的選擇,但當手中短刀穿過人胸膛,劃破頸部的血管時,那時我就清楚知道,自己沒有被原諒的理由。
天分也好、資質也好,身為刺客的敏銳直感也好……
在這些事物前,我僅僅只感受到對自己的厭惡。
「吶,緣,我知道突然這樣問很怪,不過……妳……有沒有殺過人?」
我覺得會拿這個問題去問僅僅只有十歲的孩子的自己,實在是差勁到極點。話說回來,我又想從她的答案裡得到什麼?
「姐姐妳……是不是很討厭自己?」緣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嗯,討厭喔。」
連我自己都有點訝異,居然回答得一絲猶豫都沒有。就像是把已經在心中反覆積累已久的答案順勢脫口而出一樣。
「因為……殺了很多人?」
緣的用詞開始變得謹慎起來。
我搖了搖頭。「我覺得,那不是全部的原因。」我確實對殺人這件事情感到厭惡,討厭殺人時刀子切過肉的觸感、討厭濺出的鮮血,甚至討厭對於這件心情前後矛盾的自我心態。
但我真正沒有辦法忍受的,還是對於這件事情變得毫無情感的自己。
「還有,妳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摸頭上的髮夾,為什麼?」
嗯?
自己完全沒有意識到,當自己內心躁動不安、想起某些過去,或是想要尋求答案的時候,都會伸手去觸摸頭上的那個老舊髮夾。
骨制的髮夾又褪了一層色,顯得更加不起眼。
那是對於刺客而言不重要的事情。
可是卻是對我來說,在離開大漠之後,自己最重要的寄託。
那個本來想靠自己雙腳走出大漠,親手為我做了這個髮夾,在離別之時給了我一個深刻的擁抱,那個開朗的女孩、我唯一的朋友。
我和她的距離已經太過遙遠。
其實自己是知道的,她一定不希望我這麼做。
雖然她總是那樣笑著,露出溫柔的表情,可是當她抱緊了我,用臉頰蹭著我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到,其實她的心裡還是猶豫著。
這是我的選擇。
或許那真的很蠢,或許我根本不必經歷這些事情。
但或許我想要知道那些父親口中所說的「刺客」,對那些事物充滿著憧憬的那種心情,同樣也是真的。
「這是……很重要的東西。」
「……是嗎。」
緣不知道到底聽不聽得懂我說的意思,但她好像理解似的點了點頭。
對她來說是不是也有某些不可捨去,想要守護的心情呢?
父親當初在信中所提及的時間,是一年。
雖然在白霧森林的時間顯得特別模糊,不論我比父親所要求的時間還長得多,也許更短得多,但對我來說,那種遲遲不散的迷惘心情,才是真正讓我最為難熬漫長的折磨。
「也許是該趁這個機會離開這裡了,要一起嗎?」
「這樣子……好嗎?」緣沒講出答案,可是她已經隱約說明了她的心情。
我瞇眼衝著緣露出一個微笑,就算不透過她的瞳孔,也可以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稍微顯得有些僵硬,也有些迷茫。
但當我睜開眼的時候,緣驚恐的表情卻真正讓我停下了所有的動作。
那是像銀光掠過眼前時,因為突然驚覺而惶然扭曲的面容。
害怕?覺得恐懼?
為什麼突然要露出一臉在瀕死邊緣,驚惶失措的模樣呢?對將近一年時間都在激烈戰場中穿梭的刺客來說,這是再熟悉不過的表情。
但是,不對吧?
我明明就……什麼沒做,也什麼都沒打算做。
就算笑得再不好看,也沒必要露出那種表情吧?還是說,我露出的笑容也和我擔心的變得那樣可怕,充滿著殺氣和令人恐懼的寒意?
不,再怎麼說這也太誇張了。
我努力調整臉上的表情,希望能盡力擺出輕鬆的微笑,可是越是這樣思考,腦中卻越覺得昏昏沉沉的,意識也變得越來越模糊。
啊啊,奇怪,怎麼會沒發現呢?
應該是平時的我都只在一旁靜靜看著這一切,所以對於這樣的反應才會慢了不僅僅半拍吧。也因為如此,才會對於現在的情況顯得這麼後知後覺。
鮮紅的色彩是如此熟悉……卻同時又那般陌生。
刺痛從胸前慢慢湧上來,飄著死亡的氣息,在白霧中靜靜地染上一抹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