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段落:
我時常在渾天教的會議上睡著。
朦朧間,我常常只聽到他們佔據了哪邊的據點,又奪下了多少靈石礦脈的事情,談的內容無非是這些佔領行動帶給渾天教多少利益,又給武林盟造成多少打擊,諸如此類的話題。
並不是很懂那些事情。
靈石是富足的象徵。
但如果這就是他們的理想的話,老實說我只覺得很無力。
那些被救回來,在戰場上撿回一條命的人們,除了他們自身以外,沒有任何人實際在意那種無關緊要的死活。即使我認為,那比起他們所期盼的那些利益、名聲都更加重要。
我相信,那不是父親希望讓我看到的東西。
父親從來沒有教過我這樣的事情,在資源甚至是食物飲水都缺乏的大漠裡面,那些所謂的價值也開始模糊不清。
活下去。
如果沒有建立在這樣的前提下,很多事情顯得毫無意義。
當我每一次揮舞刀刃,想起那些黏膩的觸感,感覺到生命的氣息在我的手中慢慢變得微弱,覺得膽怯時,我就會想起那些事情。
有什麼比起生命更重要的?
當奪去一條又一條的生命,對血的顏色和氣味開始變得敏銳起來的時候,我卻開始變得有些迷惘,身為刺客,自己最終所期望的到底是什麼?
父親曾是很厲害的刺客。
那麼,他肯定也在過去的時候,也和我遇過相同的問題吧。
我並不像父親那樣,也很清楚自己在很多方面都顯得太過退縮又缺乏自信。怯弱、鑽牛角尖,而且性格是難以言喻的糟糕。
對於我的疑惑,父親並沒有猶豫太多。
他說了,我沒有辦法成為一名優秀的刺客。
我絕對相信父親的判斷,就像是我們之間並沒有所謂的謊言,父親對我也不會有任何的隱瞞。當他認為我並不可能成為優秀的刺客時,在他臉上所露出的那些遺憾、無奈和淡然,那些複雜的情緒,都是他真實的感受。
我曾經想過成為像父親那樣的人。
不過可笑的是,父親曾經做過什麼事情,我卻連一點也不清楚。
本來我以為如果自己來到這裡,在和當年父親相同的環境氛圍下,就能夠自然而然了解一些事情,但我發現事實並不如我想的那樣簡單。
父親最後想要的到底是什麼?讓他最後放棄的原因又是什麼?
有一段時間裡,我不斷陷入迷惘。
然而我在這段時間裡一直無法尋求得到的答案,卻因為這個突然的機遇,居然變得逐漸清晰起來。
※ ※ ※
我在晨光中逐漸轉醒。
靠在樹上睡了一晚,加上抱著緣的關係,身體的僵硬感不可謂不嚴重。不過畢竟還是有訓練過的,狀況多少還是比常人還好得多。
「……早安。」
緣的目光多少帶有責備的模樣。
不管怎麼說我們目前還是處於逃難中的狀態,雖然不知道我救下她的時候有沒有被人看見,但在這種地方過夜,基本的警戒還是必要的。
什麼嘛,明明也一臉睡眼惺忪的模樣,看就知道是剛醒過來的。
我略帶不滿地敲了敲她的腦袋。
「接下來妳有什麼打算?」我不改姿勢,就這樣把下巴放在她的腦袋上。
「這應該是我要問妳的問題吧……到頭來妳為什麼要救一個武林盟的人啊?這麼做不是在給自己找麻煩嗎?」
「嗯……我是沒思考那麼多。」
「……妳真的很奇怪……」
緣有些受不了的模樣,似乎是延續了昨晚的錯亂。
不過有些事情正是這樣,當自己越是嘗試撓破頭想要想出個合理的答案時,反而越會把自己丟入另一個煩惱的輪迴中。
我為什麼要救她,如果我也思考這個問題的話,我可能也會和緣同樣陷入不可解的困惑之中。但我知道自己根本沒有什麼理由可言,只是在當下一個絲毫不經思考的念頭。
既然沒有想法,那當然怎麼思考也不可能有結果。
「……為什麼非殺得你死我活不可?」
「妳說為什麼……」
「我殺了很多人。」
「……」
緣的表情瞬間變得嚴肅起來。
我不知道此時瞬間她眼裡看見的我到底是什麼模樣,到底是個可憎的渾天教,還是個恐怖的殺人狂?
只是不想說謊而已。
如果刻意掩飾這個事實的話,對於那些在我手中逝去,已經沒有辦法再睜開眼睛的那些人們,我覺得本身就是一種褻瀆。
我望著緣的表情,思考了一陣。
「我並不覺得自己是對的,不覺得自己有權利這樣奪走他們的生命,我也不理解,到底為什麼他們必須要這麼做。」
理念不合?利益不合?
我知道這麼說著的自己很天真,可是在追逐那些問題,當我獨自站在無人的丘壑上,感受到血的溫度在手上緩緩滴落的時候,我的心裡卻只存在著某種噁心想吐的感覺而已。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認真和眼前認識還不到一天的緣這麼嚴肅地說著這個話題。也許是直覺,也許只是一種想要相信的心情。
「我討厭那樣。」
「既然這樣,妳為什麼還要待在渾天教?」
「我不知道,或許……只是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而已。」
我撥亂她的頭髮,也試圖掩飾自己心裡的混亂。
「不過我想,再繼續下去大概也不會有什麼進展吧。」
也許在我救了緣,並且知道她是武林盟的時候,我的心裡就悄然有了某種想法,一種疲倦到了極限,為自己找到藉口的理由。
「妳要回到武林盟那裡嗎?」我問。
緣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我卻慢慢沒辦法看出她心中真正的想法。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思考什麼,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突然露出一副遲疑的模樣。
緣的父母死於渾天教的人手裡。
我不知道緣到底對於武林盟抱持著什麼樣的想法,但對失去依靠的她來說,或許那就是唯一能夠回去的地方。又或許我能夠坦然面對自己愚蠢行徑毫不猶豫的原因,僅僅也是因為我的心中從來沒有把渾天教當作是自己唯一能夠寄託的場所而已。
「要不要……一起離開?」
「為什麼?」
緣一臉「啊……」為自己還沒有思考便回覆有些後悔的模樣,只不過我覺得這樣的反應也還在預想範圍內。
「離開,去哪?」
「不管怎麼樣,至少先離開白霧森林再說。」
「……妳到底在想什麼?這麼做到底有什麼好處?」
我沒辦法讀出她真正的心情,可是看著她臉上的表情時,我卻不禁笑了出來。
「有什麼好笑的……」她混亂的情緒,最終還是沒有爆發,只是用一種陰冷的、無奈的情緒,對我提出不滿的質問。
「嗯……為什麼呢,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說著連自己都覺得含糊不明的話,終於是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塵土,站了起來。
為什麼會突然說要離開?為什麼之前不曾有過這樣的念頭?
我想了一會兒,望著緣盯著我瞧那狐疑又認真的表情,看著她眉毛皺起彎曲的弧度,還有她昨天才剛包紮好的傷口繃帶。
而我也是第一次,在武林盟的臉上看見了驚恐與殺意以外的表情。
即使她只是個孩子。
即使在很多意義上,我們都應該是互相敵對的關係。
「硬要說原因的話……」
但我這麼向她說了,說出自己在心中埋藏了將近一年,從未和其他人坦白的內心想法。那一個身處在這個戰場的所有人聽到大概都會嗤之以鼻,不屑露出輕蔑笑容的答案。
「……因為我……在害怕吧。」
而即使是如此不堪的答案,此時我的心情,卻意外的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