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段落:
二分之一的機率有多高?
當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也許就意味著,已經開始對於自己的運氣產生了懷疑。明明這樣的可能性也在一開始的時候列入考量的範疇,但實際發生的時候,不免還是會開始考慮,自己到底應該怎麼做。
女孩沒有被月光照到的瞳孔歛起了警戒的目光。
就算在莫名其妙下被我救了一命,對方似乎也沒有想要輕易相信我的打算。
啊啊,也難怪吧。
這種狀況就算是我也會覺得莫名其妙,何況對方的立場,會有這樣的反應我想也是合情合理的。
那不是我所熟悉的顏色,而是和黃昏夕陽的色彩與被血色浸染的豔紅色相對,和天空與流水相似的蒼藍色調。
武林盟。
我救了武林盟的孩子,這意味著什麼?我在胸前交叉著雙手思考,心中浮現的情緒並不如眼神裡來得冷靜。
渾天教和武林盟的關係非常糟糕,這點我很清楚。
可是我沒有想過,這樣的觀念到底深植在兩派勢力中到底根深蒂固到什麼程度。這女孩的從外表看來年紀也不過十歲上下,對她來說到底對於這樣情緒理解多少,我真的不清楚。
看見她像動物般齜牙咧嘴透著微弱月光猛盯著我身上的衣服色彩時,該怎麼說呢,我覺得自己的內心還是相當迷亂。
「為什麼救我?」
這根本不像是十歲的孩子會說出口的話。
她眉毛的弧度、她的眼神、她那尖銳的視線,讓我想起了那些過去交手過,而現在卻冰冷冷躺在土裡的那些人們。
「如果不救你的話,妳現在已經死了。」
聽聞「死」這個關鍵字彙的時候,她的氣勢明顯退縮了一些。但當她再度抬起頭的時候,她似乎用更強烈的情緒把那一層恐懼再度壓下。
「渾天教都是渾蛋!沒一個好的!」
就算手上沒有任何可以作為武器的東西,她還是擺出了抵抗的架式。
面對這樣的一個孩子,我錯愕了。
會選擇救下她的生命這件事情,我自己完全沒有思考,就算渾天教和武林盟彼此互相仇視,可是對於這樣的情景,我卻是連想都沒有想過。
現在該怎麼做?按照渾天教的做法,按照她口中所說把自己當作極惡之徒的形象,在這邊奪去她的生命?
這真的不是什麼難事。
就連口口聲聲說不願接受和殺人相關的任務的我,到頭來在這個環境下,身上也不由自主地沾染上了各種不同的血腥味。
殺了她,很簡單;可是對自己的良心有所交代,很困難。
我不想說什麼:「早知道就不淌這種渾水了」這種話,因為我知道當下若做出那樣的選擇的話,自己肯定還是會覺得後悔。
這樣的情況,我不禁想嘆氣。
難道那些事情會比眼下的狀況更重要?
「身上的傷口,不快點處理的話,到時候會很麻煩的。」
我走近一步,而她也很迅速地退了一步。我皺起眉頭,又走近一步,而她本來要再退一步的時候,就因為腳上的傷口再度裂開而痛得跪下來。
身為刺客,是不可能放過這樣的機會的。
「妳看吧,我就說嘛,在這種事情上逞強一點意義都沒有。」
在她眼中看起來,應該只有我留下的殘影,卻搞不懂我是在什麼時候在一瞬間挨近她的身邊,絲毫沒有任何移動的徵象。
「喂……!妳!」
「好啦,別動,越動也只會越痛而已。」
我按下她的肩膀,為了傷勢著想,這一點程度的壓制還是必要的,如果她再不聽話,我其實不太介意用稍微更粗暴的手段讓她稍微安靜一會兒。
「有利刃的撕裂傷,還有不少碰撞擦傷的痕跡,幸好看起來沒有傷到筋和骨頭的樣子,所以不是那麼麻煩。」
我從隨身道具裡挑出了包紮用的布條和一些可用的藥草,感覺對方試圖在夜晚的陰影中掩藏自己詫異的表情。而我想對方訝異的點並不是在於我隨身帶著治療用的緊急用品,而是渾天教在幫身為武林盟而且剛才惡言相向的她做治療的這件事情。
「……妳叫什麼名字?」
「為什麼我非要告訴渾天教的人不可……好痛!」
我故意用力拉緊了繃帶。
「妳?叫?什?麼?名?字?」
對方似乎也真切感受到我的壓迫感,又稍微縮起了脖子。
「……緣。」她的神色露出些許不滿,但臉上寫滿了更多疑惑。「姐姐其實妳不是渾天教的人吧?」
「我是啊。」我在包紮好的繃帶固定打上了結。「某種意義上是。」
「渾天教的人不可能會幫武林盟的人治療。」她斬釘截鐵地說,彷彿在說著那才是她所認知到的真理。不過說起來,我對她心裡所認知的真理,其實沒有半點興趣。
「緣的父親和母親,也是武林盟的成員嗎?」當我說這種話的時候,緣似乎是很自然的露出了有些憤怒,也有些悲傷的情緒。「他們……已經過世了,被渾天教的人殺了。」
我的手停了下來。
不知為何,「渾天教」這三個字,突然顯得格外刺耳。
「所以,就剩我自己一個人。」
在她的眼中,或許我和奪去她父母生命的人並沒有什麼兩樣,而事實是,或許曾經在什麼時候,在那些被霧雨掩蓋的森林中,我的刀刃上真的染上了她父母的鮮血也說不定。
「……怎、怎麼了?」遲來的警戒感,讓我也稍稍錯愕了一下。
「不,沒什麼,或許妳說得對,渾天教的人……都是渾蛋。」
我露出了苦笑。
「姐姐妳真的……很奇怪。」
「是嗎?我也這麼覺得。」
也許這個孩子真的不會喜歡我。
但她所厭惡的究竟是我,還是身為渾天教的我,我卻說不上來。
陷入混亂的人並不只我一人而已,不過現在的狀況並不適合思考那種事情。我救了武林盟的人,即使對方只是個孩子,但那些渾天教的高層幹部並不會因為這種事情通融。
在他們心中,渾天教和武林盟之間有著絕不可能妥協的一條界線。
就像在眼前緣的心中把渾天教視為敵人、視為殺死自己雙親敵人的對象,也許他們並不理解為什麼渾天教和武林盟到底為什麼要這樣互相對立、互相仇視,可是在他們心裡,可能都有一種無奈,卻又不得不向自己建立強烈的信念。
他們和我不同。
這樣強烈的憎惡,正是他們能夠在這個地方持續存活下來的一種理由。然而在他們發現到當自己為了那些互相仇視感到疲憊,想要放棄的時候,或許已經靜靜地躺在土中。
對他們來說,這並不是離開這樣一個簡單的選擇而已。
包紮完緣身上的傷口,我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在她疑惑的目光下,悄然卸除身上的衣物,讓自己的肌膚完全暴露在月光下,然後走進了河水中。
我並不在意緣的想法,但我確實想要讓自己的腦子稍微清醒一下。
洗不掉的血腥氣息、對自己的厭惡感、留在這邊的理由,渾天教和武林盟之間的仇視,父親想要讓我理解的事情,還有之後該做的事情。有太多事情找不到方向,它們並不是真的晦暗不清,但似乎就是缺少了一個關鍵性的通路,不知道究竟該如何毫不猶豫地做出決定。
我感覺很混亂,內心很茫然。
可是在那些煩惱之後,當我再次走上岸的時候,緣卻依然沒有改變,依舊是那樣不知所措的表情。
「不管怎麼樣,今晚只能這樣先將就了。」我做出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聳了聳肩膀。
「這樣好嗎?再怎麼說,我還是妳的敵人。」
「而我還是妳的救命恩人。」
「……」
緣終於還是閉上了嘴,就算她臉上的神色並沒有好上多少,不過對於我的態度,似乎不再那麼抗拒,眼神也不再那麼冰冷。
在這個地方,陌生的場所,我竟然覺得在這個陌生孩子臉上的表情,她不坦率的態度,似乎都在什麼地方……好像莫名地熟悉。
「冷嗎?」
其實我根本沒有想要聽她回答,因為當我的手輕輕拂過她的肩膀時,我就已經察覺到,她微微顫動的身體,不完全是由於害怕或激動的情緒影響。
我伸出手將她摟進自己的懷裡。
對於被渾天教所救的這件事情看來還是讓她產生了不少反感,但是在夜晚的涼意,以及仍未散去的寒冷氣息之下,她在我懷裡掙扎反抗的情緒變得越來越微弱,越來越平緩。
當我們的體溫互相接觸的時候,也許我們的心理,都有著不同層面的掙扎。
「討厭嗎?」
「……」 緣沒有說話,但我感覺她用很小的幅度,輕輕地在我懷中搖頭。
「所以是喜歡?」
結果換來了更大幅度的搖頭,這點多少還是讓我有些傷心。
「開玩笑的,休息吧。」我稍微又用了點力道,把緣當作是抱枕一樣,埋藏在自己的懷中,這是不由分說,不允許她拒絕的意味。
「……好奇怪……」
我並沒有理會緣那充滿疑惑的呢喃聲,只是悄悄地聽著她越是平穩緩慢下來的心跳聲,緩緩地閉上眼睛。我知道自己終究是沒辦法在這種事情上玩弄太多心緒,尤其在體力已經趨近疲勞的狀況下,就連思考這種事情,都顯得慵懶。
在白霧森林某處的樹下,渾天教的刺客抱著武林盟的孩子沉睡的畫面,也許不管對於哪個勢力來說,都是沒有辦法接受的事情。
還未散去的血腥氣息,讓我不由得短暫地繃緊神經,但回過神來自己懷中的體溫和吐息,卻又很快地讓心情放鬆下來。
我和她,並不相同。
但是,這時候的我們,又有什麼不同?
這個突如其來闖入的孩子,讓我有了截然不同的心情。而或許,那只是我好不容易找到,說服自己脫離那種疲憊和無力感的藉口。
要考慮的事情比想像中還來得多,但此時的我,卻什麼都不想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