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上九點的事。這個時候我早就在前往大頭城的捷運上。其實這幾天不知道什麼緣故,我愈來愈難早起床,身體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倦怠。
我在床上多賴了約十幾分鐘之後,起來的第一件事是坐到書桌前,打開我的筆電檢閱電子信箱。信箱裡大部分都是客戶的郵件,內容大多是針對我製作的案子所提出的一些修改意見。
可能是我這一陣子心不在焉的關係,客戶要求我修改的次數愈來愈多,甚至有些老客戶還會在信中問到我最近是否特別費心,案子細節的品質似乎有些不盡理想。
就這樣我維持了一會兒的呆滯狀態,食指近乎無意識地滑動著滑鼠的滾輪,連早餐也都忘了吃。不過回想起來,我這陣子本來就沒有吃什麼早餐,頂多就是一杯豆漿或牛奶敷衍過去,我的食慾似乎減低了很多。
雖然盯了螢幕好一會兒,但我也沒做任何筆記,就這樣將筆電收拾好後準備出門。我父親已經去上班,而母親似乎去支援佛教團體中的活動,所以又只剩我一個人在家。
搭上捷運之後,我漫不經心地望著窗外飛逝的景色,而列車再次停靠在松山機場。
當車閘門打開時,我的目光梭巡著三三兩兩進出的人。
但又是不意外的徒勞無功。
到達「單戀國度」咖啡館的時候,已經是快要下午一點的事情,雖然我依舊沒有食慾,但我還是決定向老闆點了一塊乳酪蛋糕。
「來塊草莓蛋糕如何?草莓季快結束了,再不吃要等明年囉。」
老闆建議到,同時他也正用咖啡機打著奶泡,熱蒸氣在鋼杯中發出嘶嘶聲響。眼看我遲疑沒有下決定,他繼續笑著說道:「這些草莓都是跟我朋友買的,他屏東老家是賣水果的,也有一片自己的草莓園。他們的草莓都不灑農藥的,吃起來很輕甜,沒有酸味,試試看吧?」
在老闆殷切的推薦下,我含糊地頷了首,然後走向習以為常的座位等候老闆將咖啡與蛋糕送來。我入座打開電腦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檢視案子的進度,而是再度胡亂逛著網頁與臉書。
約莫十分鐘後,老闆將草莓蛋糕與咖啡遞上前來。由於沒有什麼食慾,我漫不經心地用叉子撥弄著蛋糕,將蛋糕弄得相當細碎,以樹獺般的速度吃著。
就如老闆所說的,草莓沒有什麼酸味,有種淡雅的甜味。蛋糕本身也非常好吃,甜度不高,剛好與草莓的清甜相互補,彼此的低調形成絕佳的默契。
這讓我想到,她也很愛吃甜點。
如果她也能吃到這塊草莓蛋糕....
但,還會有那個如果嗎?
我望著叉子尖端上的草莓細屑,呆愣地想著。
就在這時,一陣咳嗽聲由遠而近。
而且是我熟悉的咳嗽聲。
我從筆電的螢幕前探出頭,發現是那名佛教徒女子。今天的她沒有綁馬尾,秀麗的黑髮披散在兩肩,身穿黑色套裝與窄裙,雙足還是那雙不變的黑色長靴。
正當我猶豫是否該與她打招呼時,她早先一步察覺到我的存在,所以率先向我微笑的招手並朝我走來。
「妳不用上班嗎?」我朗聲問到。
「我的醫生今天晚上就要出國了,所以我早上請假看病,」女子走到我附近的座位,將白色手提袋放到桌面上,「看完醫生之後覺得身體還有些疲倦,所以就乾脆請整天了。」
「好隨興喔妳。」我笑著說。
「還說我,你不也一樣。」
她不甘示弱地瞪了我一眼,然後又如往昔地將經書恭敬的從手提袋中取出。就在她取出所有的經書後,又繼續在手提袋中翻找,同時問道:「最近準備換季了,你有考慮過要買夏季的衣服嗎?」
「暫時沒有,怎麼了嗎?」我盯著電腦螢幕說道。
「喔,我們的文教基金會的有機商品部門,最近在推銷有機棉製作的夏季服飾,男女的都有,我想要向你推薦一下。我覺得男生的款式穿在你身上會很好看,想跟你結個善緣。」
女子遞給我一本型錄,我轉頭望了過去。
結果我不禁屏息。
型錄的封面是一名相當年輕的女子,她留著俐落的鮑柏棕髮,細緻靈巧的五官洋溢著燦爛的笑容,大方地露出明亮的皓齒。她身穿白色的洋裝與深藍的長裙,並斜背著棕色的小錢袋,照片中的她凝結在愜意的姿態。
那名女子,正是我日日在松山機場站月臺殷盼的身影。
「妳也是幸慧文教基金會的?」我些微恍神地問道。
「是阿,怎麼了嗎?」女子圓睜著眼睛問。
「因為封面上的女生,我見過她。」
我勉強擠出微笑說道。
「噢,她是我們的義工呀,已經當了很多次我們服飾的模特兒。你認識她?」
「恩,之前我有幫你們幸慧拍過一部影片,那時我擔任導演,當時女主角就是她。」我極力克制激動的情緒說著。
「所以妳媽也是幸慧的?」
女子相當欣喜地問,我點點頭,然後說:「她現在是佛法研討班的班長,在內湖分部教室服務。當時就是因為我媽的請託,我才會幫你們幸慧拍片。」
「那隨喜耶!原來我們早就很有緣了。」
女子十分雀躍地說道,而我極盡所能地僵硬的微笑著,深怕被她察覺到我臉部僵硬肌肉下的暗潮洶湧。
後來她一直很熱情地跟我介紹型錄內的男性服裝,但我的思緒早已像是糾結不清的毛線團,只能配合著她強顏歡笑。最後我佯裝很有興趣的模樣,向她詢問能否將型錄拿回家參考,才暫且止住她的滔滔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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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咖啡廳來到騎樓下,想要抽根菸來紓解方才壓抑的情緒。然而我摸遍身上所有的口袋,就是找不到我非常渴望的香菸與打火機。
我忽然想到,它們被放在昨天我穿的另外一件夾克裡了。
我有些悵然的頹坐在騎樓下的長椅上,望著眼前不斷傾瀉而下的大雨。
人在魂不守舍的時候,過去覺得稀鬆平常的風景,都會留意出過去忽略的細節。例如柏油路上雨水的滴濺,水窪中的倒影,以及察覺到雨聲原來是這麼有層次的。
在呆坐了許久之後,一隻拿著菸盒的手進入了我的視線。
我向旁邊望去,發現老闆正坐在我的身邊,他的嘴裡已經叼了一根點燃的菸,他將一個空的鐵罐放在我們之間。
「我習慣抽淡的,不嫌棄的話湊合著吧。」
他說到,雙眼仍筆直地直視著前方。我相當謹慎地從菸盒抽出一支菸含在嘴裡,並接過打火機將菸點燃。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將煙深遠地呼進交錯紛飛的雨絲之中。
「你心事挺多的。」
老闆說道,他吸了一口菸,然後向鐵罐裡彈了幾下菸灰。
「我其實沒有什麼事…..」
我心虛的別過頭支吾著,並胡亂倉促地吸了一口菸。
「我都看的出來,」老闆也吸了一口菸,然後呼出灰煙,「從你拿到那本型錄之後,整個臉色都不太對勁。應該是說從你來我店裡開始,你就不太對勁。你整個狀況挺飄的。」
「你在暗中觀察我嗎?」
我有些侷促不安地問。只見老闆輕笑一聲,接著將菸放進嘴裡,菸頭的橘紅驟亮了一下。
「這應該是我之前的職業病,再加上白天的客人比較少,所以你更容易讓我留心。」
老闆注視著雨濂說到。我看著他的側影,他的背脊相當挺直,雙腿自然地交疊著,就連稀鬆平常的姿態都能這麼優雅,能受到許多女學生瘋狂的青垂也是理所當然的。
「今晚要留下來嗎?」
老闆在旁邊的空罐頭彈了幾下菸灰,然後吸了一口菸。我一時拿不定主意,為了迴避他的目光,我注視著自己的帆船鞋。
因為我還不清楚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勇氣,能在眾多陌生人面前,精確地描繪出我對她思念的輪廓。
「想想看吧,不急著決定。」
老闆將菸蒂扔進空罐頭,並將那盒香菸與打火機遞給我,說道:「我知道你今天忘記帶菸,若不嫌棄這盒就給你吧,打火機記得還我就好。」
我有點不知所措地從老闆手中接下香菸,他站起身來,並在我的肩膀按了一下,然後往咖啡店的方向內走去。
就在這時,我內心忽然浮出對他的一個疑問。
「那個,我可以問你為什麼之前會想要拍電影嗎?」
我問道。
老闆止步,轉過身子望向我。眼神顯得有些淡漠。
「若你想知道別人的故事,也不應該吝於讓別人知道你的過去。關於你的問題,我已經將答案分散成許多的拼圖,藏在今天晚上的每個老顧客身上,想要知道的話,請嘗試對他們敞開心扉吧。」
老闆露出一抹深藏不露的微笑,然後以相當俐落的姿態轉身,帶著堅定而明亮的腳步聲走進咖啡廳裡。
徒剩嘩嘩雨聲,陪伴一臉茫然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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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騎樓下點上第二根菸,但說也奇怪,現在就連尼古丁也無法冷卻我心頭上的焦熱。彷彿咬在嘴裡的菸,只是一根普通的紙捲而已。
我以不浪費的心態把菸抽完之後,就回到咖啡廳裡自己的座位上,同時那名佛教徒女子也湊上前來。
「你剛跟老闆聊什麼呀?」
她一臉笑盈盈地問,恰似一名女好奇寶寶。
「沒有什麼,只是一起抽抽菸而以。」
我閃爍其詞地說道,並稍微整理一下桌面掩飾自己的心虛。
「怎麼可能?我明明看到你跟他有說話。」她一臉狐疑地看著我。
「我們只是交流一下喜歡的香菸品牌而已。」
我極力思索著可以閃避的話題,她依舊懷疑地看著我,所以我緊接著問道:「你知道咖啡店老闆叫什麼名字嗎?」
「剛剛聊這麼多他都沒跟你說?」
女子訝異的高揚雙眉,我則是點點頭。
「他叫蘇盛,蘇州的蘇,盛況的盛,聽起來很殊勝吧?」
她眉開眼笑的說,我一時會意不過來,後來想起那也是佛教用語,所以就倉促地笑著點點頭。
我向吧檯的老闆窺視一眼,確認他正忙著煮咖啡而無暇留意於這邊,我便壓低聲音向她問到:「你之前提過他是電影導演,那你有看過他的作品嗎?」
「這個嘛……我倒是沒看過。」
「一次都沒有?也沒提到他任何的作品名稱?」
我有些不可置信地問,女子相當肯定的點點頭,然後說道:「不過可以確信的是他真的很熱愛電影,有幾次交談中夾帶了好幾個電影專業的術語,甚至還談了一些學生時代參與拍片的經驗。」
「那妳也喜歡電影囉?」
我進一步問,女子點點頭。
「我就是在電影院碰到蘇盛先生的,那時是午夜場,我在電影院咳的非常厲害,結果坐我後面一排的蘇盛先生主動將他的圍巾拿給我,保暖之後就沒有咳的那麼厲害了。後來擔心他的圍巾沾了我的唾液,所以我堅持送洗之後再還給他,因此才知道他有開咖啡廳。」
「妳是因為想要搭訕他,所以才堅持拿他的圍巾回家洗吧?」我調侃到。
「白癡!女孩子都很細心的,哪像你吊兒郎當咧!」
女子扮了個鬼臉。
「欸!身為修行弟子,注意妳的口氣!」
我故意裝出某高僧的莊嚴語氣反諷回去,這也是母親老是在家叮嚀我的一句話。
在胡鬧幾句之後,我們結束了對談回到各自的座位,但我還是無心面對大部分的工作。於是我盯著螢幕好一會兒,鄰近的咳嗽聲則是穿揚於我渙散的意識之中。
我打開網頁,拖著腮幫子將「蘇盛」兩字敲進搜索引擎欄。
按下搜尋鍵之後,似乎也找不太到我覺得滿意的訊息,至少都跟電影的瓜葛相當微小。
我不禁再次望向咖啡店角落的那臺老舊攝影機,不斷地注視著它,宛如希望它可以解答我滿腹的疑惑。
攝影機依舊盡責地沉默地堅守著主人的秘密,繼續散發出歷經時光所沖刷而出的懷舊光澤。
我使盡地逼著自己做一些不太需要耗腦力的工作,例如修改一些影片剪輯細節的缺漏等,但諸如劇本或是分鏡之類需要構思的創作,我依舊無法專注的面對。
今天想當然又有一堆工作的進度耽誤了。
當我聽到女高中生的嘻鬧聲,埋首於電腦前的我就知道現在已經是傍晚時分。
我抬起頭來,看到多位女學生全窩在吧檯前陪著蘇盛先生嬉鬧,聊的都是一些她們那個年紀只會關注的話題。
然而在她們那婀娜多姿且單純的青春歲月裡,只能關注那一丁點的事或許才是最幸福的。因為她們能毫無距離而坦率地展露自己的情感。
當你需要關注的事情愈多,代表你與他人隔閡的距離也就愈多愈複雜。
包括你日夜思念的那個背影。
一個人的靈魂之所以有了深度,有時是由一連串風浪所沖蝕出來的,有的時候深度其實是一個人的傷痕。
女學生一個個毫無顧忌而直接地對蘇盛先生表達愛慕之情,如鳥兒般地啾喳著,不時有人還喊著「蘇哥哥」。蘇盛先生依舊風度翩翩,在女學生此起彼落的笑聲中怡然自得地煮著咖啡,他總是能在少女們各種天花亂墜的夢幻中無縫接軌,從容不迫的銜接各種話題,韓劇、大陸劇以及各種明星的八卦,逗的那些女學生樂不可支。
看著談笑風聲的蘇盛先生,我忍不住細細琢磨著今天下午他對我說的話。
同時間,我的餘光又不慎瞥見了那本型錄。
那個永駐的美麗笑顏,我的心頭再次湧上一股灼熱。
我似乎感覺到多日來的情緒,已經快要累積到了一個臨界點。
或許我應該在今晚,嘗試釋放自己心中一些沉重的寂寞。
在寂寞將我折磨成只會無病呻吟的行屍走肉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