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開始時常光顧這家咖啡店的記憶以來,她的咳嗽一直沒歇過。
可能是怕受涼,她總是習慣坐在最靠近店內的位置。每次來到咖啡店,有很大的機會都能遇見她。她的秀髮很漆黑,總是綁著一條長馬尾,服裝很樸素,習慣穿著黑色長靴,臉蛋雖然不是特別亮麗,但五官也是十分勻稱而秀緻。
每次她來咖啡店的時間,都是在傍晚之後,也就是一般上班族擠上捷運的時候。她總是會從白色的手提袋裡拿出一些書籍與筆記本,時而沉思閱讀,時而振筆疾書。
我有時候會將目光從筆電移開,悄悄地注視著她,她專注的側顏不知為何總有一種吸引我的魅力。由於她時常咳嗽,所以她的手肘邊總是不缺乏一壺熱茶。
我來的這家咖啡廳叫做「單戀國度」,位於迪化街的一條滿是紅磚屋的小巷子之中。老闆是一名中年男性,看上去年約三十幾歲,面容十分俊俏英挺,若細看似乎還覺得摻雜一些西洋人的輪廓,傍晚時還不時會有一些高中女生慕名前來,刻意地跟他搭話幾句。
老闆的話不多,但總是會微笑地跟搭話的女學生應允幾句,我想就算話少那些女學生應該也不會介意,因為她們的眼神早已曝獻出少女崇敬帥氣學長般地迷離,她們應該不會將老闆優雅的冷淡放在心上。
咖啡店的擺設保留了傳統的紅磚瓦設計之外,還有許多木製的家具,擺放了很多老舊的書籍雜誌,還有很多異國的小童玩,牆面上也掛置了很多裝框的電影海報。這家咖啡廳之所以讓我流連往返,是因為咖啡店的角落擺放了一臺老舊的八釐米膠捲攝影機,而這個擺設與我自己的行業有關,所以不知不覺中,我成為了這家咖啡廳的常客。
我的工作跟電影有關,工作的型態不是上班族,而是抱著筆電四處跑的SOHO族。我一手包辦編劇、分鏡的繪製與影片外包的剪接,所以每次去咖啡廳時桌面都被我的電腦以及繪圖工具所占滿,桌面上還會留下許多橡皮擦屑。
為了對減少咖啡廳的翻桌率表達歉意,我總是會點三杯以上的咖啡,依照美式、拿鐵與卡布奇諾輪流點著。
「單戀國度」經營時間不明,至少每次我離開時都沒有打烊,而且九點過後人潮反而會陸續聚集。這些人有上班族、剛補習完下課的學生、看起來不是很喜歡運動的大學生、內性沉靜的粉領族、結實輪廓藏不住的女健身教練。至於那個時常咳嗽的黑髮女性,也會留在他們身邊,但我很少聽到她參與他們的話題。她總是埋首抄寫著,眼神異常地專注。
我不喜歡騎機車,因為通勤時可以讓我更專心的沉思,所以每次離開咖啡廳之後,我必須走上很長的一段路到大頭城捷運站,再轉文湖線回家。
每次從南京復興站轉車時,我總會忍不住駐足;而經過松山機場站時我也會想要引頸張望。這是我每日都會經過兩次的地方,每經過一次都會讓我心口悶熱。
我家住在大湖公園站附近,每一次走出捷運站並不會直接返家,而是走進公園裡。
大湖公園,顧名思義就是有一座大湖泊地公園。我時常會坐在湖邊的長椅上,靜靜地思索工作上的靈感,然而最近都是在想她的事情。
今天一如往常地,我來到湖邊的長椅坐下,點了根煙來紓解心口難那份難以壓抑的思念。
這時天空傳來飛機劃過天際的聲響。
我仰頭望去。
何時能再見到她?
我的目光追隨著天空逐漸隱去的飛機,在心中喃喃自問。
但飛機沒有給我答案,兀自帶著嗡嗡聲,消失在雲海的彼端。
我的腦海中,浮現她在航廈裡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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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邁入春季,大雨時常嘩嘩不止。而我依舊滿懷愁思,每日帶著筆電沉浸在滿山滿海的案子中。
某一日,那個熟悉的咳嗽聲打斷了我過久的專注。我將眼神從筆電的螢幕上移開望向她,她咳得很厲害,極盡用圍巾掩住口鼻掩住咳嗽聲,最後她站起身來往店外走去,開始在騎樓間放聲的咳。
為了舒緩我酸澀的雙眼,我起身往洗手間走去打算洗一把臉,因此經過了她的座位。她的桌面上擺滿了看似是佛經的書籍,筆記本上也抄得密密麻麻;其中有一本經書特別厚,被工整地放在桌緣,下面墊了一張布,上面還放了一串佛珠。
原來她是佛教徒?
「幹嘛?」
大概是我看了出神,沒有留意到她走回店裡。她神情有些戒慎地看著我。
「噢!那個…..」我抓著頭,思考著可以化解尷尬的詞句,「因為我偶然看到妳的經書,所以想起我媽….我媽也是佛教徒。」
「喔?」
那名女子清秀的雙眉挑起。我繼續說道:「對、她是佛教徒,所以就有點好奇。」
「那你媽學佛幾年了呀?」
她的神情開始顯得有些和悅,我也能比較自在地微笑著。
「大概有六到七年了,從我大學畢業後她就開始學的。」
「哇,隨喜耶!那你一定很有福報!」
她的笑靨圓滑地展延開來,並雙手合十。
「沒有啦,我沒有什麼福報,」我繼續抓著後腦杓,然後問:「妳為什麼每天都抄這麼多經書?」
「噢,因為抄經書可以修習功德,然後我可以回向給我身邊深陷痛苦的人,替他們消除病障。」
「回向?」我困惑地重複著。
「就是將我自己修的功德,轉給你所關注的人或一切眾生有情。」
「喔───」
我有些似懂非懂地點著頭。雖然我媽真的是虔誠的佛教徒,但我從來沒有刻意過問她信仰中的一切細節,我只知道她擔任團體中某一堂課的班長,每天都要忙到很晚,但她一直都是樂在其中,只是我爸老是在揶揄她,不把她的虔誠當作一回事。
「咳!咳───」
就在這時她又咳了起來,她用手臂摀住自己的嘴。
「妳咳多久了?我記得從我看到妳開始,就一直在咳嗽。」
我問到。
「從去年十二月開始咳的,咳──」說完,她又咳了起來。
「十二月…..」我忍不住彎起手指算了算,並驚呼:「那有五個月了耶!妳有去看醫生嗎!?」
「有啦!」她拍著胸膛,說道:「有看中醫了,只是這身體狀況要慢慢調,不是很快就會好的。」
「那妳有回向給自己嗎?」
我脫口問到,但下一刻又擔心自己的問題很失禮。
「大概是我功德還修習的不夠,所以還沒有效果吧?」
她苦笑了一下,並吐了吐舌頭。然後她說道:「其實我也注意到你很久了,你一直用筆電在工作,而且好像都不用上班,你是做什麼的?」
「噢,我是做電影相關的,編劇呀~剪接或是畫分鏡都是我的工作。」
「這麼巧?這家咖啡廳的老闆過去也是導演呢!」
她有點興奮地說道,並轉頭望向老闆。只見老闆朝我們泛起微笑。
「真的嗎?」
我有些緊張的問道。老闆點點頭,依舊抱持如紳士般的笑顏。
「其實也沒有什麼,半路出家,但後來也半途而廢。」
老闆自嘲著,並繼續埋首在咖啡機前。
我忍不住轉頭望向角落的那臺老舊攝影機,它的存在一瞬間有了強大的合理性。
「那老闆有什麼作品嗎?」
我感興趣的問道,希望能再多認識一位志同道合之人。
「都是一些不成氣候的作品,拿不上檯面的。」
老闆搖搖頭苦笑著,並將煮好的咖啡倒進磁杯裡。他的動作很細緻,手腕非常靈轉,讓咖啡以滑順的曲線流進杯中。他端著咖啡走出吧檯,以從容而優雅的步伐走向角落裡的某位客人。
「妳認識這邊的老闆?」
我向那名女子問到。她點點頭。
「偶然間認識的。我一直在找能安靜抄經書的地方,這邊的擺設很溫暖,老闆氣質又好,所以就很喜歡這裡。待久了,也就會跟老闆聊上幾句。」
「原來是人帥才來的啊…..」
我揶揄到,她旋即在我手臂上輕拍一掌。
「不要在他面前亂說!」
她朝我瞪了一眼,我則是吐了下舌頭作為回應。
聊了幾句之後,我們又回到各自的座位繼續努力著。最近思念的情緒愈加沉重,讓我工作起來有點力不從心,我時常用鉛筆筆尖戳著自己的太陽穴,試圖用各種方式找尋回我遺失的注意力,但似乎都徒勞無功。
折騰了一陣子,我決定走到騎樓下,暫時在尼古丁中解脫縈繞不去的愁思。因為心煩意亂,所以呼息顯得急促而沉重,好幾次我看著從鼻孔呼出的灰煙,噴進滂沱的雨絲之中。
大雨模糊了街頭,模糊了夜,也模糊了我的思緒。
在我吞雲吐霧時,後面隱約傳來咖啡店內老闆使用器具的碰撞聲,還有那名女子的咳嗽聲。
這時我才想起,我都還沒問過她的名字。
我把菸蒂扔進排水孔中,然後走回店內自己的座位上,順便跟老闆點了今天的第三杯咖啡。
我坐進椅子,並揉了柔眉間,打算開始專心工作,但無論如何還是無法進入狀況。結果剩下的時間我都在胡亂逛著各種網頁與臉書,工作的進度就此耽擱。
這時外頭傳來飛機劃過天際的微小聲響,又讓我更加心煩意亂。
時間一晃,就來到了九點。深夜那些固定的客人,也逐一聚攏到了店裡。
我開始收拾桌面的物品,而那名佛教徒女子則是將位置移到了吧檯前。我覺得有些好奇,所以擱下手邊整理的工作往她走去。
「嗨…….」
我在她身邊的一個位子坐下,並輕聲打了招呼。
「怎麼了嗎?」女子擱下抄寫的筆望向我。
「為什麼每天到了要深夜的時候,還會有這麼多的人來?」
「噢,你知道這家咖啡廳的名稱吧?」
「單戀國度,不是嗎?」
我說道,女子點點頭。
「每到九點過後,如果你心裡有一段單戀的故事,只要你肯分享,老闆會請你一杯咖啡。」
「單戀阿……」
女子的解釋頓時戳中我心中的哀愁,讓我忍不住深深呼了一氣。
「怎麼了嗎?難道你有單戀的故事?」
女子冷不防地問到。我傻愣了片刻,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是有一段複雜的故事,」我支吾其詞,想盡辦法閃躲正在單戀的事實,「不過一時間很難解釋清楚。」
「噢,這邊的深夜常客也都有很長的故事,事實上他們每天都有新的故事
,他們很常聚在一起分享彼此單戀的酸苦。你也可以說說你的故事阿。」
女子微笑的慫恿著。我心神慌亂地靜默了片晌,然後趕緊轉移話題問到:「那妳呢?妳怎麼一直坐在這邊?妳也有故事要說嗎?」
女子沒有即刻回話。她眼神向上翻轉了一下,然後說道;「我是有自己的故事,但我還沒準備好要說,我大多都是聆聽他們的故事。」
「然後聽的同時,妳也在抄寫經文?」我問到。
「因為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只是他們的心一直找不到歸屬,看他們受苦我於心不忍。我有時抄寫經文的時候會順便回向予他們。希望可以盡除他們的違緣,盡早接受菩薩最好的安排。」
女子雙掌合十的說道,眼眉間充滿了哀憐的神情。
她那超乎常人的慈悲,讓我驚訝的合不攏嘴。
隨著常客們悉數已經來到店裡,我也不好意思在佔據位子,所以我就帶著自己的物品倉促離開了咖啡廳。
走在幾乎沒有人煙的迪化街道上,我心裡感覺十分的驚慌。
事實上,我最近愈來愈害怕一個人回家。
因為我愈來愈害怕獨自面對無法承受的那份思念。
搭上文湖線,我又不可避免地要經過松山機場。在列車於蜿蜒的軌道上緩慢的轉彎時,松山機場的跑道映入眼簾,我茫然地看著窗外漆黑的跑道,一架私人的噴射機正好從天而降。
我的思念能像飛機一樣,安穩地降落在她的心嗎?
我不知道。
列車終於再度停靠在松山機場站,當車門打開的剎那,我的心彷彿正在灼燒似的。我再度仰頸張望,期盼能在月臺上看到她等車的身影,但我心知肚明這時候的她早就下班,根本不可能看到她。
但我還時希冀期待著那微毫的可能性。
等列車停靠在大湖公園站之後,我快步奪門而出,奔下手扶電梯,衝往大湖公園。大雨剛停,所以草地十分泥濘,快步行走的途中我幾次險些滑倒。
我跌坐在湖邊的長椅上,從菸盒中抽出一支香菸咬在嘴裡,並將它點燃。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重重地吐了一口。
我再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又重重地吐了一口。
我從口袋抽出手機,滑開了Line,點選了她的對話欄。
自從上次發訊息之後已經過了五天,但還是沒有顯現「已讀」的訊息。
我們之間的恰似一條平行線,Line成為我們彼此間唯一的交會。
然而她的已讀間格十分長,要了解她的內心世界相當的困難。
若連她的內心世界都無法觸及,更談何對她付出?
無法付出,要從何開始?
這時飛機的引擎聲再度劃過天際。
我低下頭去。
尼古丁的氣味與淚水,在寂靜的湖邊暈染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