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裡戲外,李奧納多.狄卡皮歐總是在與慾望進行艱辛的困鬥。戲外,他總是艱辛的追逐著小金人的背影;戲內,他在各種沉淪的人性中掙扎出最刻骨銘心的姿態。李奧納多.狄卡皮歐從來不遮掩對於奧斯卡的渴望,每一次的失望都讓他更想往靈魂最黑暗的峽谷探索,每一次的飲恨都激發出他更嚴苛的求好心切。
有人主張對於獎項的不屑一顧,才是藝術家的真魂。即便李奧納多.狄卡皮歐對於小金人充滿飢渴的野心,但我也覺得無可厚非,這就是最典型的藝術家特質,複雜而纖細的個性特質總是有種澎湃的慾望。重視小金人也是藝術家,蔑視小金人也能是個藝術家,最重要的是否具備為了追尋藝術最高的境界而願意卑躬屈膝的瘋狂。
無庸置疑地,李奧納多.狄卡皮歐是一個狂熱的藝術家,他以急促的腳步遠離了鐵達尼號大船所加諸的光環,斯文的形象逐漸褪變為粗獷的輪廓。從《神鬼交鋒》開始,李奧納多不斷的去嘗試扮演道德上有爭議性的角色,行騙各國的冒牌機師、北非的走私掮客、情緒反覆無常的航空大亨、竊取商業機密的夢境盜賊、虐待黑奴的莊園富豪、傷心欲絕到精神混亂的FBI法警、華爾街的豺狼等,在各種複雜的黑暗人性中遊走,每個角色的差異性非常大,不斷的考驗著李奧納多詮釋角色深度的能力與靈活性,幾乎沒有傳統正義凜然之士的英雄角色。這一次《神鬼獵人》更是將自己推向更嚴苛的境界。
其實《神鬼獵人》的劇情相當簡單,就是描述一齣「復仇」的故事。「復仇」的故事已經屢見不鮮,《追殺比爾》講的是女性復仇的故事,《捍衛任務》講的是退隱江湖的殺手復仇的故事,《左邊最後那棟房子》則是父母為了遭受性侵的女兒復仇的故事,而《神鬼獵人》更讓我想起數十年前當時驚世駭俗的《我唾棄你的墳墓》。不過前述所提的那些復仇的故事,大多著重於主角對於仇家施暴過程的描寫,但《神鬼獵人》則是描述男主角為了復仇而奮勇求生的經歷。《神鬼獵人》之所以會讓我想起《我唾棄你的墳墓》,原因在於他們有段相似的經歷,承受過幾乎慘無人道的生死關頭,為了能復仇而竭力的死裡逃生,只是《墳墓》一片後半段也是著重於以眼還眼的場面。
由於《神鬼獵人》的劇情十分單純,因此考驗著導演的調度能力,以及演員本身的演技靈魂與否。導演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曾在《鳥人》中以毫不間斷的一鏡到底驚艷眾人;《神鬼獵人》並沒有使用同樣的技巧,但還是使用了不少長鏡頭來堆砌懸疑的張力,例如片首一段長鏡頭拍攝著河流的特寫,最後李奧納多飾演的修格拉斯與兒子才拿著獵槍緩慢入境,這個鏡頭形成一個引起觀眾全神貫注的期盼。另外在稍後獵人們遇到印地安人的襲擊時,那段長鏡頭也形塑出肅殺而緊繃的氛圍,觀眾會體驗到受伏擊而無助的恐懼,因為沒有人能預料印地安人的暗箭與長矛將從何處而來。
阿利安卓的長鏡頭,時常能營造出一種讓人屏息的壓迫,因為他總是在蓄積角色情緒的能量,並在蓄積到了最高點時,在冷不防地戳破鼓脹的緊繃。儘管《神鬼獵人》是一個結構簡單的故事,但劇情細節上別出心裁的巧思,還是讓觀眾體驗到無法預料的轉折。
李奧納多.狄卡皮歐是一個為了藝術而瘋狂擁抱荊棘的人,《神鬼獵人》更是展現他那挖心挖肺的賣勁,他在電影裡受盡磨難般的演技,有時真會教人想在心中大喊「快停下來吧!不要演了!」。李奧納多將自己推向了毀滅的邊緣,有一種奮不顧身的憤怒,彷彿向銀幕外那些曾經否定他的人們怒嚎著:「這樣夠了吧!?」充滿了藝術家狂暴的任性。很多的藝術家都是滿腔憤怒的,有憤世嫉俗的怨怒,有無法達到目標的自我嫌惡,以及不被認同的不服氣,這些特質李奧納多都顯露無遺。
有些時候演員的演技需要依靠優秀的劇本來發揮,但《神鬼獵人》彷彿相當信任李奧納多,留下了充足的空間給予他的求生獨白,李奧納多也不負所望的展現復仇心切的心境轉折,有的時候他因為與死神搏鬥而齜牙咧嘴,有時在夢中對於死去的兒子的思念,又顯露出讓人心碎的柔弱。李奧納多纖細而複雜的個性,支撐起《神鬼獵人》單純的劇情架構,人性的細微描寫串連起了整個故事的深度。
藝術家是神經質的,神經質的特性讓李奧納多能詮釋出反覆無常而捉摸不定的情感,就像是流水般能如涓涓細流般地柔順,但又能如驚濤般地狂怒,也因此讓《神鬼獵人》肅殺的求生故事增添了許多彈性強勁的張力。
復仇之慾普遍被視為毀滅性強大的力量,但《神鬼獵人》卻描寫因執著於復仇而展現出生命的韌性,為了復仇拖著重傷的身軀,蹣跚的橫越千里,甚至捱過各路人馬的追殺,這是何等的強烈執著才能有這樣的意志力?很多復仇電影著重於暴力宣洩的快感,但《神鬼獵人》除了最終的決鬥之外,其餘大部分都在細雕於修格拉斯的求生過程。
日本已故漫畫家手塚治蟲所創作的《怪醫黑傑克》,曾有一話描述了類似的故事,內容描述某個家庭誤收了革命組織的炸藥包裹,炸藥爆炸之後只剩少女一人存活,她身受重傷且雙眼失明,而她將醫治的黑傑克誤認為這次爆炸事件的主謀,處心積慮地想要殺害黑傑克。黑傑克沒有向少女澄清他並非造成這齣悲劇的兇手,反而利用少女極欲復仇的心態,讓她獨自支撐過復健的痛苦之路,復仇的慾望讓這名少女有了求生的目標。《神鬼獵人》給我的感覺與這部怪醫黑傑克故事相似,為了替死去的兒子復仇,他硬是從死神的懷中掙脫,被視為黑暗力量的仇恨反而讓他有了一線生機。
描寫復仇的故事,可以是粗淺的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但也能像《神鬼獵人》一樣,深掘出一些微妙的意涵。很多復仇主題的電影,相當偏好描寫主角行刑式的虐殺,但《神鬼獵人》卻將「復仇」詮釋為人類求生的本能之一。若沒有那份強烈的恨意,修格拉斯必定死於冰寒凍原中,復仇是一種複雜的情緒,就算手刃了仇人失去的事物依舊無法歸返,但《神鬼獵人》卻將「復仇」解剖出更耐人尋味的層面,修格拉斯因為復仇的執念而絕地逢生,復仇是絕對的通往毀滅的道路嗎?也許「復仇」比傳統的想像還要複雜許多。
「我們都是野蠻人」,電影中的這句臺詞成為《神鬼獵人》最適切的註解。火槍與大砲,弓箭與長茅,文明的優越無法掩蓋我們都未脫離血腥而暴力的本質,在生存課題之前人人平等,而且是殘酷的平等,我們會因為飢腸與嚴寒而被迫放棄日常所追尋的秩序。湯姆哈迪飾演的費茲羅傑,他的所作所為看起來是多麼的天理不容,但若去細思,飢寒交迫之下誰還能把持得住理智?當生存的恐懼凌駕了心靈,人性被掩藏而壓抑的荒蠻就會脫韁而出。
費茲羅傑的冷酷來自於無法自主的天性,他與修格拉斯最關鍵的差異處,在於親情羈絆的擁有與否。修格拉斯為了保護兒子,涉盡千險也再所不惜。費茲羅傑不曾為他父,所以無法理解修格拉斯的護子心切,親情是修格拉斯免於被蠻荒驚懼凌駕的後盾,費茲羅傑沒有必須守護的事物,最後終究受於黑暗本能的擺佈。
《神鬼獵人》是一齣悲劇,因為妥協於生存的本能,仇恨在這片被神明遺棄的大地上循環不止。但即便如此,在川流不息的殺戮中,還是默默的滋長著跨越種族的情誼。身受重傷的修格拉斯,受到同樣要去復仇的印地安人所拯救,那名印地安人的鄉村遭受白人的屠戮,「復仇」卻讓形同陌路的兩人,須臾間成為彼此最重要的依靠。
親情一直被人們視為最強悍的聯繫,儘管是蠻荒上的野生動物,也擁有強韌的母性。一開始修格拉斯遭受母熊的襲擊,其原因在於母熊想要保護小熊的天性所使然,這段戲其實也隱約預告著修格拉斯即將展開的復仇之旅,堅強的母性是神聖的,但喪子的撕心裂肺之痛可能會成為最狂暴的力量,然而這份狂暴的力量又促成修格拉斯捱過生存考驗的支柱,彼此之間形成一種難解的矛盾,或許「毀滅」與「新生」從來不是那麼的壁壘分明,而是存在著強烈依賴彼此的曖昧。
《神鬼獵人》在最單純的劇情中,展現出角色最纖細而層面豐富的心境轉折,李奧納多?狄卡皮強烈的企圖心,以及導演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嫻熟自如的執導能力,兩者相得益彰出最俐落而強大的史詩。偉大的故事不一定要複雜或是乖舛曲折,最重要的還是人性上那些細微而真實的描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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