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章 記憶(四十九)
「別忘記了,都是你欠我的。」
再也沒有比這更違心的話了,但我卻已經(jīng)把這句話重複了許多次。或許一開始只是恐懼連僅有的都失去,可到了最後,自己都覺得太無理取鬧。
刻薄的話總是脫口而出,生活裡偶有空檔時才覺得懊悔。沈陵玉太過體貼,我便容易忘記他每一次聽見後受傷的表情。
不,不止是受傷。如果像李豫寧那樣只表現(xiàn)出受傷害的樣子,恐怕我還會理所當然地說出同樣的句子。
真正令我在當下感到愣然的,我想是他打從心底的歉疚。
這個暑假很平靜,幾乎毫無波瀾地過去。但後來又發(fā)生了些事,那個升上的高三男學生再一次出現(xiàn)。
生活越來越難受時,我想繼續(xù)向那人予取予求。可其它無法不蔓延的念頭,卻是在質(zhì)疑我得到什麼的資格。
越來越痛了。
第四十九章 再見
1.
沈陵玉唯獨沒想到的是,那晚之後,他便再也撥不通李靖彌的電話。那人避開了他,回到學校、卻從此消失於他面前。
提早收拾書包,把剛拿到的點字課本胡亂地塞進去,一放學便往二樓跑。沈陵玉一天比一天早、等的時間也一天比一天久,但回到延清後兩週過去了,李靖彌都仍搶在他之前離校。
今天鐘聲還沒打完他就衝出教室。事前告知過末堂授課的老師,自己下課後有事得提早離開,但在他匆匆離去時,老師仍對著他的背影嘆著氣搖了搖頭。
並非沒有人疑惑於沈陵玉請假的事,他和七班的李靖彌來往,本身便令人匪夷所思。這次他們幾乎同時開始請假、又那麼剛好地同時回來上課,沈陵玉的眼睛還傷著了……
私下的流言蜚語少不了,學生們將這當作無聊時談論的話題。但對於當事人,別人怎麼說都是次要的。
「李靖彌!」
今天終於趕上了,衝下樓梯正好看見那嬌小的身影拉著另一人、由七班教室跑出來。即使剩下模糊的輪廓,沈陵玉仍一下便區(qū)分出他們兩兄弟。
李豫寧駝背得更嚴重些,跑起來顯得笨手笨腳、就像被他弟弟拖在身後。而李靖彌……在走廊的不遠處,見到他腳下便緊急煞車,咚!給他二哥從後頭撞上。
沈陵玉站在樓梯間,望著他們的方向,聽鐘聲響完。他無法辨認李靖彌的神態(tài),不能透過細微的表情猜出他的想法,因此甚至不太確定自己該不該走上前。
忐忑與不確定,彷彿又回到最早軟弱的時候。
放學時間,學生們陸續(xù)地出了教室,逐漸變涼的夕陽在遠處拉長,他們很快地便被不相干的人群淹沒、分隔。
「豫寧,你先走。」
吵雜的人聲中,那頭的李靖彌看著沈陵玉的眼睛發(fā)愣,這是那天後他第一次看到陵玉。那人右眼被紗布蓋著,左眼也只睜開了一半,下垂的目光中,那隻眼睛讓人找不到聚焦。
形容不來,但肯定跟正常的雙目不同。李靖彌被經(jīng)過的學生撞了一下,仍沒能回神。豫寧遲疑著從背後繞過他,看了看他、又再看了看陵玉。
「先回去……我晚點走。」
李靖彌推了身旁的人,李豫寧唯唯諾諾地應了聲「好」,才向樓梯口走來、和沈陵玉擦身而過。他多看了沈陵玉幾眼,小跑步地下樓梯,剩下兩個人的四周則更吵鬧了些。
「哎,陵玉,你回學校啦!」
李靖彌身旁有經(jīng)過的學生向陵玉揮手,是他以前同班的同學。但沈陵玉愣了愣,硬是沒能判斷出對方是誰,唯有擠出笑、向那名學生點了點頭。
終於回過神來。如果沈陵玉能看見,他會發(fā)現(xiàn)李靖彌擰起眉心、咬住了下唇,彷彿某種極為壓抑的痛楚。他快步走向沈陵玉,拉起他的手,便往樓梯上去。
「換個地方說。」
沈陵玉本想說些什麼,這時卻又沉默下來、隨著他踏上樓梯。視野中只剩一幅過度渲染的水彩畫,那人兒的背影映在殘缺的瞳孔中,不知怎麼地,沈陵玉便脫口而出。
「對不起。」
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第一句話說的會是這個。李靖彌狠狠一僵,卻並未回頭,在短短的瞬間停住腳步,旋即又繼續(xù)往上。
往其他同年級生的反方向前進,茍延殘喘的日光裡,他緊抿住下唇。
2.
西棟的頂樓,平時便有學生會躲在上面抽菸。入口的鐵門上,門鎖早被破壞多時、輕輕一推就開了。頂樓此時空無一人,外頭徐徐著秋風,由此眺望,夕陽為附近的建築都鋪上一層橘色。
「你的眼睛怎麼了?」
他們站在離入口不遠的空曠處,李靖彌放下書包、隨手扔在腳邊。沈陵玉一路任他牽著,此時佇立在面前,近距離看,那沒有目光的臉,極為陌生又彷彿似曾相識。
「處理玻璃時傷到的。」
沈陵玉的口氣不輕不重,像那不是什麼多重要的事一樣。李靖彌驀然瞠大了眼,注視著他,便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不是……清理過?」
「是後來掉下來的玻璃。沒注意,就被割傷了。」
又是這樣。過於急促的回答方式,讓李靖彌一下堵住了話。他看著陵玉,但後者平靜著臉,一點蛛絲馬跡都沒顯露出來。
「是這樣嗎?」
李靖彌忽然抬起手,在沈陵玉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拉住他的上臂。傷口被擠壓,沈陵玉反射地退後,倒抽了一口氣,李靖彌可看得清清楚楚。
又有新傷了,對吧?明明沒那麼冷,沈陵玉卻穿上了冬季的毛衣,是因為學校的襯衫碰水會變成半透明,露出傷痕累累的手臂嗎……李靖彌沒有直接問出來,只是以該用悲哀來形容的眼光,望著眼前的人。
「剛剛為什麼要道歉?」
沈陵玉頓住片刻,往前了一步,重新縮短兩人的距離。他臉上帶著猶豫,伸出的手也格外得小心。
給予的答覆,像以前的每次一樣卑微。
「那天,還是弄痛你了吧。」
摸索著才確定了李靖彌的位置,他把手輕輕地放在對方的臉頰上。李靖彌完全呆住,沈陵玉卻沒能發(fā)覺,逕自低下頭貼近了他的臉。
沒有吻、也沒有任何一句關(guān)於這兩週被躲避的抱怨。只有讓李靖彌心口猛然抽痛的話,由上方輕聲落下。
「再也不會了。」
李靖彌盯著那張臉,連眨眼都忘記。沈陵玉的面容被眼前蒙上的水霧糊開了,他艱難而緩慢地張開雙臂,抱住那人的脖頸。
已經(jīng)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墊起腳尖,吻住他的唇,李靖彌忍住了淚,用力地抱緊沒反應過來的沈陵玉。
「根本……不是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