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也一如既往的慵懶呢……」我蹲在殘舊的紙箱旁邊,輕聲地道。
紙箱的小主人好奇眨著祖母綠的眼睛,柔軟的小腦袋輕輕撞上了我的手心。牠的臉頰在我的手背上左蹭右蹭,一邊發出放鬆的咕嚕聲。
有人說,情感就是生活的顏料。正因為人擁有各種不同的感情,互相交錯輝映,世界才會顯得如此美麗。
但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並不屬於這裡。我站在那道絢爛多彩的花圈外,就像一個外來的觀察者,淡然地注視著裏面的一切。
我所存在的世界,映入眼簾的只有一片純白,安靜到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我用手撐著臉頰,注視著窗外湛藍無雲的天空。簡潔,沒有過於複雜的顏色,總是能讓我的心情很快平靜下來。
雖然感覺放空的腦袋再也塞不進任何東西,但透過斷斷續續的句子,我還是能勉強理解到班導剛才所說的話。
隔壁班的有村同學上星期與家人出遊時不幸遇上車禍。雖然自己只是受了輕傷,但父親卻因為腦部受傷,目前仍然昏迷不醒。最重要的是,昂貴的醫藥費似乎讓有村一家感到十分頭痛。
「學校方面,希望能透過這次的校內籌款活動--」班導沉默了一會,然後將捐款箱子傳給最前排的同學,「盡力幫助及祝福有村同學與他的家人渡過難關。」
班導的話語,不知不覺讓教室內流淌著沉重壓抑的氣氛。大家互相對望了好幾眼,眼神中似乎帶著一絲同情與悲傷。我甚至能隱約聽見前方的女孩子開始互相打聽,關心起有村同學的傷勢。片刻,大家很自然地開始掏出紙幣和一些硬幣,帶著自己的祝福投了進去。
是因為同理心的關係嗎?就連平常愛吵鬧搗蛋的男孩子們也幾乎不用考慮,動作很快地將少許的零錢放進裏面。
這讓我不由得感到有些慚愧……還有一絲疏離感。
因為事實上,我並不想捐款,就連一絲想要幫忙的心情都沒有。說到底,我根本不認識什麼有村同學。
很快,那個塑膠製的白色箱子停留在我的眼前。
我乾瞪著它,手心不自覺地緊抓著抽屜下的裙擺。
為什麼我非得要幫助對方呢?是因為他所遭遇的不幸?但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不幸,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應該要為事不關己的事情感到難過嗎?還是正常人的情緒本來就這麼容易被感染?
我抬起頭,正好對上坐在前排同學狐疑的目光。她同樣盯著那個白色箱子,還不時瞄了我幾眼,似乎正等待著我的動作。
「羽深同學?」旁邊的女孩子也好奇湊過頭來。她水靈靈的眼睛看上去很真誠,語氣出奇地溫柔。「你不捐嗎?」
我頓時感到有種無形的壓力。在那雙夾雜疑惑與同情的眼神後,彷彿有道與之相反的怨恨目光正伺機而動。
你真冷血。
「怎麼可能?」我佯裝詫異,趕快從口袋裏掏出午飯的零錢放了進去。「互相幫忙是應該的嘛。」
我迫不及待將白色箱子傳到後方,彷彿它是什麼危險的爆炸物一樣。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她給了我一個溫暖的微笑。
然而,直到這一刻,我的內心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沒有悲傷,也沒有同情的顏色。
抱著對此的一絲怯疚,我的視線再次回到那片漫無邊際的天空。
羽深螢,就是個冷血的人。
我並不屬於這裡。
不過沒關係,畢竟,這是個只有我自己才知悉的秘密。
事情本應是這樣的。
下課後,我獨自一人走在黃昏映照的步道,腳下踩著的是一片片互相交疊的楓葉,暗淡的顏色看上去已經全部乾枯。
「咦?關於明天的聚會嗎?」我側頭夾著手機,忙著從袋裏翻找自己的錢包。
「抱歉,最近天氣突然轉涼,一不注意就病倒了。」在電話的另一邊,美緒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沙啞。「卡啦OK的話果然還是有點勉強呢 ……不過,新餐廳還是可以--」
「聚會什麼的隨時都可以,我們可以下次再去,別勉強自己。」我笑了笑,語氣關切地提議。「生病還是在家裏好好休息吧。」
「但是……」
「別擔心。我會好好跟大家解釋的。」
「嗯。謝謝你,螢。」
伴隨著美緒的咳嗽聲,我們很快便掛斷了電話。我停下了腳步,趕緊打開通訊錄,向其他人發了個取消聚會的短訊,然後合上手機。
「這樣正好,反正我本來就不想去。」
呼。我在心裏鬆了口氣。
對了,既然明天是屬於自己的假期,乾脆繞回去買點零食,在家裏輕鬆渡過也不錯呢。
「好,就這麼決定。」我將拳頭放在手心,心情愉悅地轉身,打算前往剛才路過的便利店。
但當我一轉頭,沒想到對上的卻是另一雙直盯著我的眼睛。
「鈴、鈴木?」
「唔……」他微揚起眉,伸手抬了抬黑框眼鏡,語氣刻意提高了一些。「有點驚訝。」
我欲言又止,打算打破尷尬搪塞些什麼,但卻發現想說的話語全都卡在喉嚨裏。
「再見。」他瞄了我一眼,越過我的身邊,繼續走在被黃昏籠罩的步道上。
剛才的話,他聽到了?
我慌忙轉過頭,視線追上他的背影,心臟怦怦直跳。我緊咬著唇,甚至連同學禮貌上的一句道別都融化在空氣之中。
感到驚訝,大概是因為鈴木同學聽見了本應只有我自己才知悉的心底話。
我用力握緊拳頭,拼命壓抑著正流竄全身的羞愧感。這是第一次,我意識到一直包裹著自己的存在,被意外切割出一道缺口,彷彿有種缺氧的感覺。
羽深螢,為什麼你會說出這樣的話呢?
※
自從那天的事情,我的生活節奏徹底被打亂了。
上課時,歷史老師站在講臺前口沫橫飛地講述對我來說毫無意義的過去。我反覆按壓著手上的自動鉛筆,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到坐在遠處的鈴木同學身上。
他看上去總是那麼冷靜理智,會選擇將那天的事情告訴美緒嗎?這樣的話,我理所當然會成為被大家討厭的傢伙。
那句冰冷的指責一直徘徊在我的腦海中。
或許我應該找他聊一聊?但這樣只會顯得我是為了自己的所作所為辨解。
說到底,我根本沒有什麼事情需要辨解。因為當時,我的確就是抱著那種想法。說出心底話並沒有錯,錯的是擁有這種想法的自己。
正當我在內心掙扎之際,或許是察覺到別人的視線,鈴木同學倏然往我的方向轉過頭來。
我嚇得頓時直縮肩膀,裝作不在意似的將自己的視線硬生生移到窗外的風景上。
這樣提心吊膽,彷彿自己成為了逃獄囚犯的心情持續了好幾天。直到在那個陰雨綿綿的日子,我與鈴木同學很不湊巧地再次相遇了。
灰濛濛的雲層互相重疊,板著同一張陰鬱的臉在空中走過。我抱著那個破舊的紙箱,緩緩走在湖邊的步道。
本來因為天氣的關係打算加快腳步回家的我,在看清對面的人影後,卻不由得減慢了步伐。
穿著深色連帽T恤的鈴木同學,臉上仍然是那副悠然自得的表情。
「嗨。」他很自然地主動朝我揚了揚手。
「早、早上好……」相比之下,我的聲音卻顯得薄弱無力。
我們都停下了腳步,沉默在冰冷的空氣中擴散。我偷偷往上瞄了一眼,鈴木同學一言不發直盯著我的臉。
「你不是有話要說?」良久,他終於開口。
沒想到對方突然投來一記直球,我不禁一愣,然後倒抽了口涼氣。
「呃,嗯……」我心虛地轉移了視線,「那天聽到的話,你不打算告訴美緒嗎?」
「為什麼?」
我瞪圓了眼睛,心情頓時變得有點急切。「你當時覺得我這人很差勁,不是嗎?」
「是嗎?」他揉了揉頭,語氣出奇平淡,「但實際上,這與我的想法無關吧。」
「你會想來找我,其實是因為你覺得自己很差勁吧。」
我下意識抱緊了懷裏的箱子。
「也許……是這樣沒錯。」
「那,原因呢?」他扶了扶眼鏡。
「……總是很自然對事情漠不關心,只顧慮自身的想法--讓我覺得自己很冷血。」我咬住下唇,指甲幾乎陷進手心。「有時候,看著大家,我會覺得自己並不屬於這裡。」
「唔……」鈴木同學的聲音再次微微上揚,就跟在楓葉步道那時候一樣。「在這種天氣下還抱著流浪動物到處跑的人,我不覺得冷血是合適的形容。」
我低頭查看紙箱內的小貓,也許是因為轉涼的天氣,牠將小身軀蜷縮成一團,毛茸茸的腦袋埋在自己的小手掌下。
「你對待動物的表情跟對待別人倒是截然不同。」
「哎?」我不解地抬頭。
「在我看來,我們的存在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他伸手撫摸著小貓的頭頂,「只是有什麼把羽深同學包裹保護起來而已。」
「那是什麼……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苦笑道。
「牠們的心很單純直接,大概是因為這樣,才值得你去付出吧。」
每次只要看見牠們受傷難受,情緒總是很容易被牽動過去。
「如果你想要更直接的答案,那麼--我不覺得你是個冷血的人,就算是偽裝,又有什麼問題?對於周遭的人來說,他們並不會有什麼損失。」
「所謂社會,就是一個不斷滿足他人的世界。」鈴木同學坦然地聳了聳肩。「你滿足了他們,只是尚未找到能滿足自己的理由而已。」
「滿足自己……」我垂下眼簾。
還沒找到。在漫長的路上,總有一天,我也能找到能夠觸動自己心靈的事物嗎?
「比起否定自己,我覺得抱著期待的心情面對,亦是一種生存方式。」
「嗯。」我吸吸鼻子,抬頭直視鈴木同學的目光。
「話說回來,」他看著我懷裏的貓咪,「校園留言板上那堆領養貓咪的發言,是你弄的嗎?」
「唔!」我吃了一驚,像是被抓到尾巴的老鼠。「那、那裡總是很冷清,我以為沒有人會注意到……」
「所以你打算自己接回家?」他指著那個紙箱問。
「天氣報告說,明天會有雷雨……總不能讓牠待在那裡。」我搔了搔臉,「只是一兩天的話,家裏總有辦法搪塞過去的。」
「那我可以養牠嗎?」鈴木同學看上去一臉認真。「因為我家的貓咪總是一副很無聊的樣子,大家早就希望替牠找個玩伴了。」
「真的可以嗎?」我按捺著快要原地跳起的心情,同時也在心裏鬆了口氣。「哈哈,太好了。」
「還真是第一次看見羽深同學這樣高興。」
「怎、怎麼可能呢!」我趕緊移開視線,將紙箱推到他的懷中。「一定要好好對待牠,不然我絕對會找你算帳的。」
「知道了。」
我不捨地看著鈴木同學接過小貓咪,卻又出乎意料的安心。
你肯定,會幸福的。
我與鈴木同學道別,轉過身走在回家的路上,然後會心一笑。
在這條長長的坡道上,總有一天,肯定能夠遇上相互觸及內心的事物。在誰的引領之下離開純白的領域,破繭而出,踏進這個顏色絢爛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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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年,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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