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工作發生了狀況,幾乎差點敗露身份,這是可能使「公司」的存在曝光的嚴重失誤。儘管如此,我還是必須向上級——也就是山羊——報告這件事。他的辦公室迴盪著古典樂,好像是莫札特。與那輕快優美旋律形成對比的,正是山羊那張彷彿身在葬禮般死氣沈沈的嚴肅表情。他聽著我說明事情的詳細過程,以及我昨晚的作為。說完以後,他並未立刻表示什麼,繼續像一尊石像靜止沉默。我用裙擺擦拭手心裡的汗。冰冷的空氣充滿整座辦公室,包圍我的身體,使我微微顫抖。
「至少……」他吁出一口氣。「妳處置得很好。」
接著他用眼神示意我可以坐下了,不必再像個犯錯的小學生一樣罰站。頓時我感覺到躲過致命子彈般的放鬆感,一屁股坐上沙發。
「不過最好別再犯了。天曉得下次妳有沒有這麼好運。」
「我並不知道那個女人會突然出現。」
山羊點起菸。「可能是調查部的疏失。資料裡,目標的交友狀況寫得太簡略。放心吧,妳不會受處罰。不過調查部的某個『工蟻』大概有麻煩了。」
自己不需受處罰,這讓我輕鬆不少。但想到另一個「工蟻」可能面臨的下場,我實在開心不起來。
「公司」制度我始終不太清楚,而山羊從未提及。目前我隱約只能猜測,山羊是我的直屬上司,至於他底下是否還有其他工蟻就不得而知了。管理方面,或許是採取分工合作的部門制度。我曾經在山羊辦公桌上的資料瞄見「執行部」三字,應該就是我所屬的部門。
「拿去。」
「謝謝。」我接過酬勞。確認數目正確之後,收進包包裡。
「沒什麼事的話,妳可以離開了。」
「嗯。」我起身。「對了,我注入那個女人體內的藥劑是什麼?」
「強效安眠藥。到達某種劑量就能使記憶模糊,甚至喪失。用起來很方便。不過有點貴。」
「有副作用嗎?」
「頂多腦部受損吧。」山羊聳聳肩膀,口氣相當隨性。「下個禮拜三有工作,晚上七點,別忘了。」
「好。再見。」
「嗯。」
我離開辦公室,下樓,從大樓的後巷陰影中走出,混入人群,化身為平凡人。
我想,山羊以前或許也是「工蟻」。不知道度過了多少生死危機,以及泯滅良心的瞬間。他那缺乏道德的嗓音讓我印象深刻。如果我能夠活著持續這份工作,或許某一天,我也會登上跟山羊同樣的階級,接收命令,再交派下層的「工蟻」賭上性命去執行工作。當然,酬勞有多麼優渥是可想而知。但我不確定那是否我所希望的。
然而,除此之外,我又能做什麼?
打從山羊找上我的那一天,我的靈魂早已不屬於我。人們所處的這個平凡世界,我已經無法踏足。他們經常抗議或大聲謾罵,為了各種事情,或許公義,或許私益,而他們大概怎麼也不會想到,會有人認為他們的不幸其實是幸福的。真的。我發自內心這麼想。因為他們有煩惱,並且為煩惱而奮鬥,那樣的姿態發散出絢麗的光彩,像是高舉旗幟的聖女貞德。
而我,連煩惱的權利也沒有。
走了許久之後——我喜歡步行,這能讓我感覺時間過得快一點——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被行人的腳步所引領,來到一處我不太熟悉的地方。有不少Pub和居酒屋,將近半夜反而熱鬧。我走進一間酒吧,找到安靜的座位,點了啤酒和小菜。我從包包裡拿出英文書,複習單字和句型。山羊告訴過我,工作上偶爾需要和外國人打交道,最好多學一些外語。他自己也精通六種語言。
喝啤酒,聽著店內的背景音樂,一邊讀英文書。沒有人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任何人。對我來說,此時心靈的沉靜算是一種恩典。然而,越是不想被人打擾的時刻,越是有人會來破壞。一個陌生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我身邊,問了句「這邊有人坐嗎?」,不等我回答就無禮地坐到我的對面。我闔起書,盡量掩飾不悅。
「妳在學英文?」
對方看上去可能三十多歲。長相還算堂堂正正。穿著西裝,頭髮梳得整齊。手腕上戴的似乎是勞力士手錶,浮誇而俗氣。
「有事嗎?」
「我在國際貿易公司上班,英文還不錯。我應該可以當妳的練習對象。」
我沒有回答,將視線轉到別處。
「我想請妳喝杯酒。妳想喝什麼?」
「如果你想找人上床,你大可直接說。」
他愣了一會兒,然後露出明顯含意的微笑。「所以妳……OK?」
「嗯。但話先說清楚,我並不便宜。」
「我想也是。妳這麼漂亮,幾顆鑽石也值得。」
我不想再聽多餘的奉承話,趕緊起身。他連我的帳單一起付了,隨後我們離開酒吧。他摟住我的肩膀,而我默許。「再過去有一家不錯的旅館,那裡可以吧?」他的臉上始終帶著微笑,看得出他的期待,甚至顯得有點稚氣。對我來說,男人永遠都像是小孩子。他們渴望性慾,而我滿足他們,收取應得的酬勞。除了為「公司」賣命,有時我也會做這種兼職。工作不外乎為了生活,於是無論什麼樣的工作,其意義都是相同的。沒有好壞之分。充其量只有個人價值觀方面的取捨——只要具備這樣的觀念,就不會對身邊的陌生男子有任何評價或退卻。於我而言,他只是客戶。或者錢。
我們沿著河濱公園步道前進。路燈像是約好似地全都不亮,大概是故障了吧。城市的光勉強讓我們不致於迷路或跌倒。前方有座跨河的橋。流水聲在暗處竊竊私語。不知道為什麼,男人摟著我偏離人行步道,慢慢靠近河堤。然後,他在橋墩旁停下腳步。如果想在這裡做,我倒是沒有意見,但為什麼要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樣?
我正要開口問,男人突然從後方箝制我的雙臂,將我拖至橋墩後方。
像是有頭野獸將我壓倒似的,我幾乎抵抗不了,就這麼摔在草地上。他掩住我的嘴,一邊將手伸入我的裙底。黑暗籠罩著我,眼前什麼也看不見。背後柔軟的泥土、男人手指的冰冷,全世界只剩下這兩樣東西。
好熟悉。或者說,懷念?
我的內褲被褪去。接著,聽見解開皮帶的聲音。
次序一模一樣。
遙遠的過去,在我心中的相簿裡,確實有那麼一頁。
有個小女孩,雙腿被大剌剌地扳開。
同樣的震驚,同樣的恐懼,同樣的無助。
當時,她幾歲?
小女孩大聲地哭,卻傳不出去。
嘴裡的襪子。
淚水不斷流出眼眶。
頭髮被沙發扯住。
小女孩的腹部被火灼熱,像臉一樣熱,一樣痛。
我在黑暗中,在眼淚中,看著那個男人的臉。心裡充滿疑問和悲傷。
於是,小女孩初次嚐到了精液。
還有恨。
我的手伸入包包,找到那堅硬冷血的救贖。
打開保險,上膛。
扣下板機。
我沒有聽見任何巨響。只覺得身體被一個重物壓著。
溫熱的液體流覆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