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惡作劇得逞的快感，就像現在這樣子吧。
這是我此刻對著朋友電腦裡滿滿謎片的心情。
一小時前，我因為要趕著列印明天要交的報告出現在我朋友家，正大光明地借用他的電腦，然後又厚臉皮抱怨他家沒東西吃，趕他出門幫我買飯。
說到我這位朋友，那真是好得沒話說。
他除了人長得沒我帥，穿著又俗了一點，基本上優點比我還多，而且，最重要的是……他電腦的謎片都很合我的胃口。
我們常常不定期地進行謎片交流，他非常清楚我的看片喜好，每次交換謎片時總能給我大大的驚奇。
這種好哥兒，要上哪去找？
他才剛出門沒多久，我就已經印好我的報告了，開始無聊地瀏覽他的電腦，不知是點到第幾層資料夾，我看到一個名為“報告參考用資料”。
不知怎麼地，我就是覺得這裡面不單純，直覺認為這裡頭絕對不是普通的參考資料。
若要問我原因，嘿嘿，這就是所謂的男人的第六感嘛。
思考的同時，手指也不自覺點了左鍵兩下。不過，裡面還有兩個資料夾，第一個資料夾的名稱是“飛啊飛啊小飛俠”。
看到這個名稱，我著實愣了一下，同時也點了進去。
“飛啊飛啊小飛俠”是我從小到大的外號，因為名字裡有個飛字，不是因為我是小飛俠迷，而是小時候不知道被哪位喜歡小飛俠的同學這樣戲稱之後，就莫名其妙地變成我的外號。
當然，這只是在某些聚會自我介紹或是聊天說笑用的，並非一天到晚都被稱為“飛啊飛啊小飛俠”，不然也太長。
所以看到這個資料夾名稱時，我就知道這大概跟我有關。不料，點進去後，裡面是一堆熟悉的謎片，因為這些都是我朋友跟我交流過的片子，一一看下來後我才發現這些我全都看過了，沒一個新的。
嘖，害我失望了一下。
……雖然我也不介意重看啦。
不過……為什麼要用我的暱稱命名？就只是因為這些都是和我交流過的謎片嗎？
不知該說他老實還是做事情太有條有理。
正當我因為沒看到新的謎片而失望時，這才想起剛才還有看到另一個資料夾。我回到上一頁，看到這個資料夾的名稱又皺了一下眉。
新增資料夾。
……也太懶了吧。
碎念了一下後還是耐不住好奇心點了進去，果然，裡面又是一個我沒見過的大觀園，滿滿的片子啊，滿滿都是男人夢寐以求的浪漫啊。
真想不到，原來我這好兄弟還暗藏那麼多好片子，等他回來我一定要先修理他一頓，因為這裡頭的片子數量很明顯就比“飛啊飛啊小飛俠”還多。
想歸想，我的手指已經情不自禁地隨便打開一個來看。
片子的開頭是兩個裸體的男人，想必這是3P片吧，已經沒耐性等候女主角出場的我，把時間軸往後拉到後面一點點。
還是兩個裸體的男人，在接吻？
我有點疑惑地直接拉到中間部分。
依舊是兩個裸體的男人，在啪……咦？
「咦咦咦咦咦？」
眼前的畫面實在是太過衝擊，迫使我快速地把影片關掉。
嚇死人啦，沒想到這是一個同志片，雖然我知道男同志間的性愛方式，但是還沒作好心裡準備去看這些啊。
……更何況我剛剛還那麼靠近螢幕。
沒想到我朋友的口味這麼廣啊，連同志片也看？該不會裡頭還有人獸交之類的？
雖然我明白有時候還是會好奇不同世界的片子啦。
於是，好奇心旺盛的飛啊飛啊小飛俠又隨便點了一個影片，片名都是日文，裡頭夾雜巨根兩個字。
「咦────？」
怎麼這麼巧又是……好吧關掉。
我試探性地點了第三個影片。
「………咦？」
不會吧，我開始懷疑了，然後連續點開好幾個影片，結果都是立刻關掉。
「嗯……」
我愣了好久，試圖理解一下眼前的情況……其實在看到第四個片子時答案差不多浮出來了。
也就是說，我這位好兄弟應該是那個圈子的人，講白一點是同性戀，再簡短一點是同志，英文來說是gay。
可是怎麼會？
他完全沒有表現出任何相關的跡象，也沒有……
從大一認識到現在大四，我從未想過他是那個圈子的人啊。
不對，現在不是思考這些的時候。
我熟練地先把電腦的歷史紀錄刪掉，裝作沒看到這些東西，然後離開房間來到客廳的沙發上。
這種情況，根據那些偶像劇女角最愛說的一句話，應該是“我心好亂，我要一個人靜一靜”。
……可是我肚子也好餓。
所以最後我還是決定等我朋友回來，把晚餐解決掉才回家。
反正，我只要裝作一切都不知道就好。
就跟以前一樣。
沒什麼大不了，好哥兒們還是好哥兒們。
只是看著辛苦幫我買晚餐回來的他，我心情還是有點複雜。
自那天後，我完全沒有顯露出什麼異狀，一切就一如往常。表面上還是會跟他打打鬧鬧，開開色情玩笑，但我無法否認我看待他的眼光不太一樣了。而且，我發現自己會下意識地觀察他的行為舉止，似乎是想從中看出些蛛絲馬跡。
這天，我們在電腦教室討論報告，我看到他在桌面新增一個資料夾後，也沒有重新命名就開始灌東西進去。思考鮮少經過大腦的我，忍不住問了他一句話。
「我發現你好像很少命名耶，上次也在你家看到一個新增資料夾。」說完後，我才發現有點說溜嘴了。不過也許他電腦裡還有許許多多的新增資料夾，所以也還好。
幸好我朋友也很單純，沒有發現。
「因為不知道要取什麼名字，就先放著啦。」
「隨便取一個也好吧，總比新增資料夾好聽。」
明明就已經說溜嘴的我，還繼續給建議。
「對我來說，取名很重要，因為那是一種定義，涵蓋這裡面內容的定義。」他一邊操作電腦，一邊正經地回我。
「……真是奇怪的堅持。」
雖然我一直叫他為資料夾命名也是奇怪的堅持。
這時，我開始思考，他電腦裡那裝著一堆同志片的“新增資料夾”，遲遲沒有取名，是因為他也還找不到如何定義這些男人們嗎？還是定義看著這些片子的自己？
我突然好奇我朋友身為同志的心情了，雖然那一直是我碰觸不著的陌生地帶。
直到期中考完，我的心情還處於複雜的階段。雖然表面看起來沒什麼變化，但我知道在心中我沒辦法用以前的眼光來看他。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讓我往他的性向方面作連結。
我甚至懷疑，他會對我這麼好，該不會是對我有意思？仔細想想，也沒看過他對別人特別好，最要好的朋友可以說是只有我一人。可是我想越多，就越逼自己不要去想。
我不懂會不會因為深入了解，反而讓自己更加排斥？
各種情緒在我胸口中翻騰，快讓我維持不了這所謂的友情。我知道應該可以當面問他，但又不想跨過那未知的界線。
一向不喜歡拐彎抹角的我，個性突然變得扭扭捏捏起來。
飛啊飛啊小飛俠，你也會有撞壁的一天啊。
「給你的。」
下課期間，當我坐在座位上發呆的時候，我朋友突然走過來給我一個隨身碟。
「啥？」
「你最喜歡的片子啊，你忘啦，之前你跟我說等考完試要來繼續交流的。」
朋友晃了一下手中的隨身碟，臉上還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
「我還刻意找了很多你喜歡的類型哦。」
「哦……對耶！」我恍然大悟，沒想到這早就被我忘得一乾二淨的約定，他還記得那麼清楚。
我抱著複雜的心情接過外殼純白的隨身碟。
「可是……我忘了準備耶。」
應該是說，自從發現我朋友同志的身分後，我也沒有什麼心情去發掘男人的浪漫了。
「真是的，那罰你請我喝一杯飲料。」作為懲罰似地，朋友打了一下我的背，但力道不大，笑容也依舊爽朗。
裡頭的這些片子，你都先看過了嗎，只為了確認這是否是我喜歡的類型？
我不禁開始思考這種無意義的問題。
朋友曾經跟我說過，他現在不交女朋友，是因為被前女友傷得很重，所以目前還不打算談戀愛。
可是，最近我開始懷疑起這位前女友是否存在，因為他從未提起前女友的事情，不管是名字還是學校，甚至連一點回憶都沒提過。那時，我想可能這位前女友傷他太深，所以也不好意思問太仔細，只能像個好朋友一樣，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
你總有一天會遇到好女孩的。
記得我那時是這麼跟他說的，他回以無奈的笑容。
現在想想，我大概明白那抹無奈中的深意了。
「欸，說真的，你的前女友叫什麼名字啊？」
這天我們在他家客廳打電動，我假裝無心地提起這個話題。
「……幹嘛問這個，這又不重要。」
果然，朋友避之不談，沒關係，我還有對策。
「前幾天啊，我在某個聚會中遇到一個女生，她聽到我提起你的名字，說她是你的前女友，還說一直很想跟你復合。不過，因為我也跟她不熟，所以來跟你確認一下嘛。」我很順暢地把這句早已練熟的臺詞講出來，再配上輕鬆的表情，毫無破綻。
朋友笑了幾聲。
「怎麼可能，你在說謊。」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
「因為你根本就沒有前女友。」
我默默地把心中的答案說了出來。
朋友怔了一下，不過沒有回話。那天，我們就在尷尬又沉默的情況下結束了這個話題。
之後，我們沒有再交流謎片，我也沒辦法像以前那樣和他如此親密，反而開始變得陌生。他似乎也看出我的態度變了，但從來都沒開口說什麼。
大學畢業後，我們淡了連絡，疏了友情。這也不是哪一方刻意營造出來的情況，而是自然而然的。
對不起，我以為我們還是朋友。
我在心中對他道歉，不止一次。
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的感情，他從來都沒有在我面前顯露他真正的心情，而我也不懂要如何去維持這段友誼。
我沒辦法假裝一輩子。
每一次，看到他所謂好哥兒們的舉動，我看出這裡頭包含了不為人知的情意。沒辦法回覆他心意的我，自然也就不能再單方面接受他的好意了。
情意、心意、好意，如果把這三種混在一起後又擅自接收，會是什麼感覺？我無法想像也不敢想像。這對我來說，大概也會是一個“新增資料夾”吧。
已經畢業幾年了，有時候我會想起他，好奇他電腦中的那個新增資料夾，是否獲得了新的名字，新的定義？
還有，在那個新增資料夾隔壁，是否還有一個資料夾，叫“飛啊飛啊小飛俠”？
我想問。
我想問他這些問題。
縱使我不知道我們還是不是朋友。
我只知道，原來我還那麼在意他。
有一天，我主動連絡了他，表示要不要約出來吃飯。作為一個久沒連絡的大學朋友，這通電話很合理。
雖然，電話裡的他有點驚訝，支支吾吾了老半天，還是答應了。
我們約在一間我滿喜歡的咖啡廳，他樣子沒什麼變，就是眼鏡款式變了，穿著變時髦了，不再土裡土氣了。
走路的樣子也變得有自信多了。我開始好奇，這段日子他過得如何。
「有對象了嗎？」我笑著問。
很明顯地，他愣了幾秒，然後說沒有。
「那好，我還有問題要問你。」
「哦……問啊。」
「那個……飛啊飛啊小飛俠……」
「什麼？」我朋友滿臉問號的樣子，就跟大學時期聽不懂教授講課的表情一樣。
我突然有點懷念那段時光。
「飛啊飛啊小飛俠……現在還在新增資料夾隔壁嗎？」
「你說什麼？這是什麼意……」
突然，他睜大眼睛。
看來他是懂了，還好我不必再繼續解釋下去。這幾年，想必我朋友的智商也大有長進，省去我解釋的麻煩。
不過，他愣住的時間還是有點久。
「喂，快回神。」我忍不住催了一下。
「啊……哦……」
我大概明白朋友此刻內心的驚嚇程度，我開始懷疑自己這樣問是不是太直接了？但我覺得這已經很迂迴了。
「……還在。」朋友別過頭。
「那新增資料夾的名字有變嗎？」我問出第二個問題。
「……有。」他欲言又止，好像這個問題比上一個還難回答的樣子。「……變成我的名字。」
這個答案反倒把我愣住了，我想來想去就是沒想到這個答案。我以為大概會是最普通的“同志片”、“鈣片”，不然就是有點直白的“我的最愛”。
原來他改成他的名字啊，用自己的名字重新定義這個資料夾的內容嗎？
我突然有些明白了。
「為什麼不刪掉飛啊飛啊小飛俠？」
我猜隔壁桌的人一定覺得我們是小飛俠迷。
「……啊？因為我沒想過要刪，當作紀念也好……」
欸？我突然發現那飛啊飛啊小飛俠隔壁不就變成他的名字？
「所以現在我隔壁是你的名字了？」
這種問題好像有點奇怪。
「對……」朋友被我的問題搞得有些困惑，我看得出來他有點尷尬，但又有點搞不太清楚狀況。
「但兩個資料夾裝的完全是不同的東西對吧。」我又問了一句，這一次很明顯看出他的表情變得落寞起來。
「嗯，不同世界。」
「管他呢。」
「咦？」
「我說管他的，裡頭裝不同東西不代表不能交流吧。誰說飛啊飛啊小飛俠就不能跟變形金剛作朋友呢！」我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但有克制力道。
「……為什麼我是變形金剛。」
「隨便舉例而已不要吐槽我。」
然後我們看著彼此，沉默了一會兒。不知怎麼地，我先笑了出來。
不是放聲笑，而是如釋重負的笑。
「那作為你偷看我電腦的補償，你要請我這頓飯。」朋友笑逐顏開，大學時期那抹爽朗的笑容又回到他臉上了。
「我早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了，所以我才選這家咖啡廳，比較便宜。」
「去你的。」
呼，心情舒暢多了。
我不用再被心裡那些無數問題困擾了，我不用一個人再背著那個秘密了。
今天我會再度把他約出來，不是因為我突然發現我愛上他了，而是我還是很重視這位好兄弟，我喜歡他這個人，以朋友來說。
過去，我不願在單方面知道他暗戀我的情況下，繼續跟他作朋友，那麼，就彼此開誠布公，再繼續這段友誼吧。
我願意為了他，多了解這個圈子多一點。縱然這不代表我最後會接受他，但是至少我問心無愧，就算要拒絕也要正大光明地拒絕。
我總算明白了，我討厭那種自己一個人在心中道歉的感覺。
今天在跟他對話的同時，我也暗自觀察自己的心情，是否有些許的排斥感。
沒有，這不是排斥感，正確來說，是陌生。
就像當年我發現真相的時候，我開始對他感到陌生，對自己該作何反應感到陌生，但這些不是排斥。而我卻錯把陌生當排斥，硬生生地把他拒於門外。
這些年來，我才慢慢搞懂這個心情。
或許，哪一天我也能重新命名心中的新增資料夾吧。
飛啊飛啊小飛俠，最後到底會飛去哪？
管他呢。
創作內容
短篇小說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