お元気ですが?
大學的操場。你坐在操場邊的草地上,捧著素描本和鉛筆,凝望來來去去的跑步學生。我從未忘記與你的第一次相遇。我偷偷躲在樹後,拍下你的專注身影,然後走向了你。打完招呼,我才發現你不是臺灣人。
你說,你來自日本,岐阜。一個臺灣人不太會唸的都道府縣。你不會說中文,於是我和你用英文溝通。在日本人之中,你的英文很標準,但你的舌頭還是逃不過母語的糾纏。那是很可愛的腔調,我說。而你臉紅的樣子,使我在那一刻對你著迷。
為什麼會來到臺灣呢?我問。
「畫畫。」你說。
你是個畫家。而且是出色的。自從我見過你那幅岐阜風景畫,我就知道了。群山的圍繞下,合掌造林立,像是童話裡小矮人們居住的小屋。你用柔和的線條描繪故鄉,我看見了你眼裡的夢幻。我多麼想成為你,站在岐阜的平野上,活在畫中。
後來,我帶你參觀臺北。但臺北滿足不了你。我也是。我隨身帶著相機,為了捉住美麗的畫面。然而臺北不夠美。或者說,美得有限。於是為了我們,我擬了一個徒步環島的計畫。你興奮得像個孩子。
休學去環島這件事,我的父母非常反對。我並不在乎。遇見你之後,我已經從毛毛蟲蛻變為蝴蝶,想要展開翅膀飛翔。即使和父母大吵一架,即使得不到朋友們的諒解,又有什麼關係?扛起背包,出發吧。
我們沿著西岸南下。隨著都市漸漸遠去,快樂就越來越多。遼闊的稻田頻頻使我們停下腳步。遠方的山巒宛如母親,它的每一句話都是無聲的溫柔。當然,不可能全是美景。混濁的黑色河水是一種國家級羞恥。選舉旗幟相當礙眼。儘管如此,你並不因此討厭臺灣。你說,每個國家都有他們的缺點。我想這只是安慰吧。日本的缺點就是太溫柔。
在南投,我們意外地走進螢火蟲的宴會,那一夜是如此的完美;在臺南,你吻了我,成群的蓮花都看見了;在臺東,溫泉民宿的房間裡,我們赤裸地擁抱彼此,髮間還有海水味。這趟旅行究竟是為了尋找美景,還是愛情,我已經無法分明。我拍了無數張照片,都是作畫的你。而你也用水彩故意美化我。「對我來說,妳就是這麼漂亮啊。」你總是用這句話哄我,我一次也沒有上當。也許。
然後,繞了一圈,我們回到臺北。三個月的時間還是略嫌急促。不過真正讓我急促的,是你的離開。
我以為我們能住在一起,開始同居生活。我以為我們還有下一次的旅行。我以為你會帶我回日本,認識你的岐阜。我以為我們之間有愛情相連,再也沒有什麼能夠分斷我們。結果,全都是「我以為」。最後一夜之後,當我醒來,你已經不在了。只有茶幾上的那封信。
你說,你瞞了我很多事。但為了減輕我的難過,你並未在信中提及。事實上我的難過一點也沒有減輕。你向我道歉,不斷的道歉。你搭上飛機,就這麼返回日本,彷彿你不曾想過,有個女生會留在臺灣被悲傷所撕毀。
一個人躲在房間裡哭泣,我心想,我並不是真的了解你。或者說,來不及了解。世界在我眼前崩毀。當我看見街上的流浪狗,我總會覺得那就是我自己。被人遺棄,忘了快樂。
照片裡的你笑得很燦爛,我看了無數次,儘管知道這只會讓自己繼續感傷,活在痛苦中,我終究忍不住。照片裡的這個人,為什麼要帶給我那些美好,又讓那些美好成為一種諷刺?我想知道。
於是我放棄學業,開始工作存錢,下班後自學日文。我要去日本。當然不是為了旅行。我要找到你。即使你早已對我毫無情感也罷。我想要的,只不過是你的一句回答。
三年之後,我到了岐阜,在當地找到一份便利商店的工作。你也許會走進這家便利商店與我相遇,是吧?每到假日,我會捧著相機四處遊走,一邊尋找美景,一邊尋找你。就如同你所畫的,岐阜是個美麗的地方,像是天堂。然而透過觀景窗,岐阜是憂傷的顏色。
那天,我搭乘巴士來到伊自良湖。櫻花還未完全凋零。一些釣客坐在櫻花樹下垂釣聊天。情侶劃著小船。陽光帶來春天的溫暖。我沿著岸邊散步,偶爾拍幾張照。然後,在遙遠的彼岸,我看見了你。
我一度以為是幻覺。過了一會兒,我才確定是你。我不清楚當下的自己究竟是高興還是難過。儘管花費那麼多的光陰,辛苦地學習日語,從臺灣來到岐阜,就是為了找到你,我卻無法走向你。我懷疑了,害怕了。懷疑你是否還願意見到我,害怕你再度傷害我的心。我將自己藏在樹後,遠遠窺視你,就像我們相識的時候那樣。你穿著休閒服,手裡拿著素描本,眺望整座湖,似乎在尋找一處心儀的風景。那是我熟悉的你。我不停擦掉眼淚,因為我不希望淚水擋住每一秒的你。
有個漂亮的女人來到你身旁。她牽著一個小男孩,笑得很開朗。小男孩握著一支釣竿,對你喊著什麼。你蹲下身,教導他。女人微笑著。那笑容像是在說,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我拿起相機,拍下你們的身影。
這一刻,我沒有憂傷。反而幸福。
お元気ですが?
無聲的問候之後,我悄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