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涼的、帶著水氣的空氣盈滿整個空間,它帶來了青草與泥土的香氣,雨聲淅瀝,雖不是記憶中的那場滂沱大雨,但映在眼底的雨簾就如同那夜。
粗硬的黑短髮、上揚的眉尾、黑白分明的瞳眸、抿著的薄唇、結實的臂膀……我還記得當你一手拽著我時的溫度,也記得在碰觸時,敲擊我心的響音。
七○年代,夏。
那天,我瑟縮在你店門外,看著被雨潑濕的盆栽,十幾片對生的綠葉向上昂仰,絲毫不畏懼風雨的吹打,就那樣孤傲地挺立著。我知道這小小的店面無法讓我免於風雨的追打,但我仍是執意留在那裡,不知怎麼的,這盆不知何名的盆栽,深深地攫住了我的目光。
或許你會覺得很可笑,但我那時候,因為有它的陪伴,原有的不安害怕與孤獨,在那一刻全煙消雲散。
我不知道我待了多久,只知道那天雨一直下,覺得時間慢了腳步。我遺忘了透骨的寒風與身上冰冷的雨水,漸漸地遠離時間的軌道。就在恍恍惚惚中,一聲「咿歪」混進了雨聲中,我想抬頭尋看聲音的來處,可是卻怎麼也使不上力,眼皮也沉重得很。
不知道你那時看到我如此狼狽的模樣,是什麼樣的想法?如果由我來想像、來形容,大概覺得就像隻營養不良的瘦弱小貓吧。
在那之後的記憶,都是模模糊糊的,只覺得很冷,可是又覺得濕濕的毛巾擦拭在身體上時,很涼、很舒服。
「……我餓。」
你一定覺得很好笑吧,因為我醒來的第一句話竟是這樣的,我想當時我的表情肯定是困窘的,但我看不出你的情緒,也瞧不出你的想法。
「你先把這水喝了吧。」
那時候我的腦袋還昏昏沉沉的,但你那低沉沙啞的聲音卻蠱惑了我的心,我好喜歡你那帶著歷練、帶著故事的嗓音。
我低頭拉拉身上寬大的襯衫,四處張望後,才在一張椅子上看見我的制服,接著我啜了幾口溫水,環視著這間小店,牆上掛著幾幅刺青圖,有花、有字、有人像、有動物,還有各式圖騰。
當你端著熱騰騰的飯菜到我面前時,我先是看著眼前的佳餚,才望向了你,這時,我才真正瞧清了你的樣貌。
「快吃吧。」
這句話與飯菜香讓我的肚子開始催促我了,那時候我還聽見外頭的雨聲,你一定覺得我肚子的叫聲跟雷聲一樣吧?但即使有點可笑也無所謂,我開始狼吞虎嚥地吃著。
你用廉價的打火機點燃了香菸,那不帶任何情感的雙眸盯著被燻黃的牆面,凝視,然後沉思。
「那個……」聽見我含在口中的聲音,你轉頭看向我,面無表情。我怯怯地問:「菜……我可以全吃完嗎?」
你輕笑,說:「那全是你的,都吃了吧。」
「吃完了之後,就趕緊回家,別讓父母擔心了。」
聞言,我停下夾菜的動作,嘴裡還塞著飯菜,我看著你的側臉,然後垂眸,放下了碗筷。
「我是逃出來的。」
原本美味的飯菜在此刻如同嚼蠟,我慢慢咀嚼,思緒也同時被咬成碎片,我一點也不想把那破爛不堪的經歷重新拼湊,心裡頭慌得緊。
你不言不語,但你的視線卻壓得我不得不把碎片歸位。如果不說,他肯定會被我趕出去吧──我當時這麼想著。
我慢慢說了我的故事,從我跟他在一起開始,然後到被發現、衝突、決裂,直至跑出家門,故事很快就結束了,我感到愕然,因為這些過程明明都那麼地難熬與痛苦,但我卻幾句話就結束了它。
你聽完後只吸了口菸,白色的煙從你嘴中呼出,難聞的煙味飄散在空氣中,最後在眼前緩緩消失。你沒有說話,即使我說的是兩個男性的故事。
我害怕你趕我走,可是你卻沒有這麼做。我第一次覺得,原來一個人的沉默可以使人如此安心。
你讓我在店裡幫忙,你也毫不客氣地使喚我,你雖不責怪我笨手笨腳,但總是在我做錯事時給我銳利如刀的目光。這麼說你可能會生氣,但我覺得你生氣時真的比較像個人,所以我總是在被你的視線射穿時,偷偷抿嘴笑了。
夏蟬鳴叫,微雨後的夜晚輕輕拂來陣陣清風,我在門外看著那盆仍仰著頭的青葉,葉上晶瑩透明的水珠透出光。不論時間如何地流逝,它還是靜靜地佇立著。
「像死了似的。」
我回頭,紗門隨著「咿歪」的聲響關上,你拿著酒倚在門邊喝著。我看著你,而你看著那盆綠葉,說:「天堂鳥,死在這裡,飛不出去了。」
「天堂鳥?」
你那出眾的臉被月光照亮,黑眸深沉,你凝睇著盆栽,續道:「它叫天堂鳥。」
「好特別的名字。」我瞅了眼盆栽,然後再望向你。「它會開花嗎?」
你彎起嘴角,回答:「會,當然會,只是這盆天堂鳥怎麼也開不了花。」
「它不是開不了,而是沒辦法開。下大雨你不收進來;出大太陽、熱得要人命你也是把它晾在這,難怪它開不了花。」
「……是啊,不是不開花,而是我讓它開不了。」你喁喁細語,然後仰頭灌了一大口啤酒。
你醉了,也茫了,你淒然地一笑,喝完了酒後又再喝,彷若要用它將心中的苦沖散殆盡。
「他跟我說,等到天堂鳥花開了,就能展翅飛翔……」你的眼神無法聚焦,你輕輕眨著,眼睫顫動,像要睡著似的。
「可我不想飛。」你凝望著夜空,黑眸因月光照射而閃爍,然後你又笑了,笑得十分淒苦。
「……沒有你的天空,就算飛了又能幹嘛?」
你脆弱無助地哭了,眼淚沿著你的臉頰滑下,我感到你哭得痛入心扉、肝腸寸斷,就算你沒有哭得聲嘶力竭,可你的模樣,卻像色澤美麗、外型完好,但裡頭卻被蛀得幾近空洞的木頭。
那晚我抱著你,你躺在我懷中,均勻的呼吸與起伏著的胸口,讓我以為你睡了。
喂,你是怎麼想的?雖然那夜……又開始下起綿綿細雨的月夜,你讓我感受你溫潤柔軟的唇,與從你熾熱溫度中傳遞而來的,張狂的慾望氣味,你或輕或重地觸摸我的每吋肌膚,還有從你的吐息中迸發而出的熱切渴望,這一切……都籠罩著我。
但我想問你,你給我的一切……是情慾,還是愛戀?
我看到你肩下的刺青,是一隻美麗的鳥兒,牠有著長長的尾羽,雙翅合併,牠仰著頭,不知在望著什麼,就那樣棲於你厚實的背上,我覺得牠好像你,因為你總是像那樣看著某一個地方,遠遠的地方,一個我不知道的更遠處,就如同你跟我的距離……
「刺青會痛嗎?」我的手指輕輕地滑過你的肌膚,我看著你肩下的鳥兒,在深夜裡輕聲問道。
「每個人能承受的痛都不同。」
房內晦暗的燈光,與你低沉的嗓音都令我非常安心,我下巴抵著你的肩膀,而你側身躺著,我垂眸凝視你的側臉。
「那是什麼鳥?有名字嗎?」
「天堂鳥。」
我眨眨眼,問:「那不是跟那盆花一樣?」
你沒有回答我,只慢慢地坐起身,背輕靠著牆面。我繼續問:「那是飛得到天堂的鳥嗎?」
你瞅著我,露出一抹淡笑,大掌撫過我的臉,你說──
「如果天堂鳥花開了,應該會跟你的笑容一樣美。」
我望進你的黑眸,然後覆上你停留於我臉龐上的手,說:「那替我刺上天堂鳥吧,展翅翱翔的……天堂鳥花。」
那時候我真的認為自己能飛了……因你而飛,我會帶你飛離禁錮你的地方。
「飛出去吧。」
在天堂鳥花於我手臂上綻放時,你經由學校通知了我的父母。我憶起我曾經問過你的話,我說,你看過我的校服,為什麼不通知學校來帶我回去?
你還記得你回答什麼嗎?你說──「因為我不確定這世上是否有父母,真的會愛孩子的全部。」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我回去?」
你聽著我顫抖的聲音,沒有任何表情,視線落於地上的某一點,你緩緩開口,道:「那才是你該待的地方。」
照片。我想起那躺在你抽屜裡的照片,照片裡的你揚起嘴角,露出白皙的牙齒,眼睛帶笑,你身旁有一個少年,沒有看向鏡頭,直勾勾地望著你。
你跟我說,外邊的城市雖如野獸,一雙雙緊盯著你的眼睛也如同枷鎖,但若要真的自由,就得沒入那個世界,然後抽離這裡,不要在角落漂泊流浪。
「我們都是在城市的黑暗裡活動的小蟲,從那裡再到這裡,卻始終從沒想過要出去,只因為我們習慣迷惘與失去,已經對一切都麻木了。」你輕輕擦拭我手臂上的血,天堂鳥的輪廓在那時已經相當清晰了。
「流浪的貓,別忘了你是有家的。」你與我對視,續道:「你該回家了。」
我罵你、吼你,但你卻什麼都不再說了。我知道你這麼對我,應該跟那少年有關,但我再也開不了口責難你,因為你的眼睛,透露出令我心疼的悲傷。
我知道,其實你比我還痛。
我抹抹臉,這才發現我哭得誇張,但相對於你的淡漠,我這樣子簡直就跟笨蛋一樣。
嘿,你為我刺的天堂鳥花,如同展翅的鳥兒,花瓣毫無畏懼地向前張揚,花萼美麗地張開著,彷若在藍空自由飛翔的天堂鳥。
當我跟著父母離開時,我回頭望著你憂愁的雙目,你對上我的眼睛,然後彷彿不願再繼續承受彼此無言的相覷,你皺起眉頭,迴身走入屋子裡。
你,是不是在我眼中看到了什麼,而想要逃離呢?
八○年代,春。
離開你之後我知道了一些事、遇到了很多人,那些恍惚浮沉的生命揹著畸形的情感與執著的癡望,近乎癲狂地徘徊在你所說的黑暗中,他們迷茫,他們焦慌,但他們仍執意往更深處去,我想,或許對他們來說,那角落的黑暗是天堂,也是他們所追求的自由。
我想等,等角落不再黑暗,等城市與人們再也不是野獸跟枷鎖,但我也常想,我又有多少歲月可以消磨……
巷弄裡的、你的刺青店,依舊門窗緊閉,你走了多少個年頭,我就有多少個年頭來這看望我曾經獲得幸福的地方。
你擺在門外的天堂鳥花綻放了,它真的很美,天藍色的花被、澄黃色的尊片,花瓣如雙翅向外張揚,猶如仙鶴引頸遙望,就如同你為我刺的天堂鳥。
我的心並沒有在你離去後得到應有的天空,我就像那些旅者,揹著行囊執著地尋找一處不會吞噬自己的居所,而你就是我要尋找的歸處。
你是喚醒我,並讓我綻放美麗豐采的天堂鳥;而我願意作讓你展翅飛翔,並找到一片自由天空的天堂鳥。
你說我們生活在角落的黑暗裡從沒想過要抽離,那是因為那個角落對我們而言就是天堂。而你,是我的天堂。
我沒有多少歲月可以消磨,但我願用我全部的歲月來等待你的出現。
你在哪裡?我的天堂鳥……
有沒有人想我(#
這幾天發生一些事挺煩的,一直都沒有寫文,這篇是企劃文的姊妹作,把視角轉換了而已,把它po上來證明我還活得好好的(#
下個月從小夜換成白班,晚上就可以寫文了www我一直很習慣在晚上寫文,所以會常常看到我發文時間是凌晨XDDD覺得夜深人靜之時寫文是一種享受,而且也是靈感造訪的時間。
在這邊謝謝等待小說更新的大家,謝謝你們的體諒與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