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昏暗的書房裡,晚風鑽過窗縫擾動燭火,伽娣拉的影子跟著在牆上搖晃。她坐在桌前,寫著只有她能讀懂的密語。在人前,伽娣拉總是表現熱情,獨處時卻有著人們無法想像的一面——猶如藏身在草叢裡,瞄準鹿頸的獵人一般專注、冷靜。她無時不在構思新的藥水。於是她需要專注,趁著稍縱即逝的想法浮離腦袋之前,趕緊書寫在羊皮紙上。而她之所以全身赤裸,也是衣物布料會造成妨礙之故。
然而今晚她得不到專注。幾天前,桑娜向伽娣拉請教藥水的調製方法。伽娣拉提出條件,並且向她解釋何謂初夜之血。桑娜需要為此考慮,將在之後給她回覆。伽娣拉打從心底希望桑娜能夠果斷拒絕。她——儘管被人稱為魔女、蕩婦——終究還是和善的,替人著想。一個少女不應該這麼年輕就失去貞潔,卻只是為了習得魔藥技術。在這份擔憂之中,她也得到些許歡喜。因為伽娣拉已經許多年不曾為人擔憂了。
敲門聲讓伽娣拉停下書寫。她將鵝毛筆放在桌上,起身去開門。桑娜就站在房門外,並且將一只玻璃瓶交給伽娣拉。瓶中有少許血滴,顏色仍鮮豔,似乎是不久前才從體內流出的。伽娣拉驚訝地看著手中的瓶子。「哦!桑娜,妳做了?」
「對。」桑娜拿著一塊布,正在擦拭自己的手指。「沒想到會這麼痛。妳應該事先告訴我的。」
「我以為妳不會——」伽娣拉感到有些暈眩,後退幾步,跌在椅子上。「妳這個瘋女孩。我已經警告過妳,初夜對女人有多麼重要。這是貞潔的證據,妳卻這麼輕易就把它弄在瓶子裡!往後就算有哪個男人要妳,也絕對不是什麼好對象。哦,妳明明是這麼漂亮的……都是我的錯,我居然提出那種條件,這太不謹慎了。」伽娣拉嘆出一口氣,雙眼閃爍著淚光。「都是我的錯。我很抱歉。」
「為什麼道歉?妳的魔藥對我很重要。我需要它,所以決定這麼做。」
「有一天,妳可能會後悔的。」
「我不會。」
伽娣拉沒想到世上竟然還有另一個女人比她還要瘋狂,覺得無奈且荒謬。她搖搖頭,站起身來,走向擱置在牆角的木箱,打開厚重的鎖,掀起盒蓋,裡頭擺滿玻璃瓶。「這些都是重要的藥水。放在這裡比較安全,避免被人偷取。妳們在樹洞看見的只是無傷大雅的小東西。」伽娣拉從木箱裡取出其中一只瓶子,那是透明無色的魔藥,像是普通的水。
「事到如今,我也無法阻止妳了。說真的,我恨不得這麼做——如果來得及的話。」伽娣拉將桑娜的初夜之血倒進瓶中,稍微搖晃,與魔藥混合,接著交給桑娜。「立下誓言,然後喝掉。先含在嘴裡,別急著吞下去。等我說可以妳再吞。」
一想到血的來源,桑娜頓時有些退卻,不過很快就下定決心,立下誓言:「伽娣拉傳授於我的魔藥技術,日後我將使於助人,不能害人,否則我願受天雷懲罰,在烈火中死去。亡靈將墜入虛無之境。」說完,桑娜一口氣喝下魔藥。一道光芒突然出現在桑娜眼前。刺眼而灼熱。即便閉上眼睛,仍然無法抵擋光線的折磨,彷彿有個太陽藏在自己的眼皮下。桑娜咬牙忍耐,面孔扭曲。
「吞下吧。」伽娣拉說道。桑娜立刻吞下嘴裡的魔藥,光芒就消失了。
薇塔近來的心情就像是陰天裡的向日葵那般垂頭喪氣。每到早晨,薇塔就隨即出發前往錫格蒂納找尋新的居所,卻毫無所獲。經過一整個白晝之後,在夜色的凝視下回到伽娣拉的屋子時,身體已經筋疲力竭。更糟的是,桑娜與伽娣拉之間的相處越來越親近,總在談論藥水,或者伽娣拉那些粗俗而淫穢的往事,使她感覺自己受到疏遠。實際上薇塔也清楚,並不是自己被她們倆疏遠,而是她拒絕接近伽娣拉。
那天,當薇塔再度無功而返,沮喪地返回伽娣拉的屋子,一走進門,她最不希望看見的事情就在眼前發生——桑娜正在烹煮一鍋藥水。要不是伽娣拉在場,薇塔可能會叫出聲來。她隱忍住怒氣,粗暴地牽起桑娜的手,迅速踏出屋子。「夠了!我們不能繼續留在這裡。」
「等等。」桑娜的力氣當然勝過嬌小的薇塔。她拉住薇塔,阻止她走向森林的腳步。「薇塔,妳是怎麼了?」
「伽娣拉不是好人,桑娜為什麼就是不懂?她的藥水裡頭有魔鬼。而妳卻在烹煮那些可怕的東西。我不知道她對妳說了什麼,或給妳喝了什麼,才讓妳變得如此無知而愚蠢。這樣下去,桑娜就不再是桑娜了。妳會像伽娣拉一樣全身赤裸,孤獨地住在無人森林中,以魔女之名被人們唾棄。」
薇塔第一次對桑娜動怒,這對她自己同樣不好受。她的雙眼泛紅,聲音哽咽。言語像是一把由關懷與愛所鑄成的匕首,以溫柔的力道刺進桑娜的心窩。桑娜明白薇塔為什麼生氣。但她不能容忍薇塔的誤解,以及對伽娣拉的藐視。她擦去薇塔眼角旁的淚水,安撫這個小女孩的情緒,接著蹲下身來,與彼此平視。
「薇塔,在哥特蘭島,我為了拿回潘達的雨羽,被毒蛇咬傷,不慎墜下懸崖。這件事妳是知道的。而我沒有告訴妳,當我受困在懸崖下的礁石,漲高的海水幾乎要將我淹沒時,我聽見老人的聲音。他說:我可以為更多人而活。這讓我得到想要活下去的慾望與力量,讓我征服蛇毒,爬上懸崖。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我的靈魂希望為更多人而活。」
在桑娜注視下,薇塔靜靜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她被桑娜眼中的堅定與熱情所感動,體內充滿某種衝動。她見識到桑娜的新面目,甚至比從前更加仰慕桑娜。
「伽娣拉的藥水可以害人,也可以助人。而伽蒂拉從未害過人。相信我,她的心地並不壞。所以我才如此信任她,向她討教魔藥的技術。人們總是有苦痛的,而我可以運用這些魔藥,使他們的苦痛得到解脫。妳不這麼想嗎?」
薇塔低下頭。「如果伽娣拉不是壞人,我為什麼會懼怕她?難道不是因為她心中的魔鬼?」
「妳所看見的並不一定全是真實。」桑娜說:「在我年幼的時候,我曾經在森林裡見到一朵特別的黃花,相當美麗,我忍不住伸手碰觸,沒想到花裡躲了一隻毒蛛,螫傷了我;有一次,老人帶回一條難看的魚,模樣比印普還要醜陋,可是卻美味無比,彷彿是諸神餐桌上的食物。世上最不可靠的就屬雙眼所看見的一切。如果想認識真實,我們必須接近、觸摸、探索深處的東西。而妳,還未認識真實的伽娣拉。」
她們轉頭望向屋子——伽娣拉站在窗前,眼神中有疑惑和擔憂。薇塔心想,若是真正的壞人,或許不會露出那樣的眼神。或許桑娜是對的。她不敢肯定,但她選擇相信桑娜,並且跟著桑娜回到屋子。走進門,薇塔鼓起勇氣,對伽娣拉說:「我肚子餓了。能夠讓我嚐一點鼠肉嗎?」
聽見這句話,伽娣拉感到無比歡喜,甚至笑彎了眼眸。她點點頭,轉身取下吊掛在窗邊的鼠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