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門前的段胤龍,思緒不自覺回到當年柳樹下分別的情景。那時,他們許下終身之約,卻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一轉眼,十幾年過去,他們又在當年分離的地方相遇。縱然年華已老,段胤龍此刻卻興奮地像小夥子一樣。
傻牛啊傻牛,不知道他變得怎麼樣了?
過一會兒,小姑娘又出來了,不過這一次依舊不見傻牛身影。
段胤龍不禁怔了,這結果簡直出乎他意料之外。只見小姑娘拿著一包油紙包走向他,道:「傻牛哥哥說了,裡頭一共六個包子。」
段胤龍愣愣地接下包子,眼神不住飄到那扇門。門依然緊閉,不見屋內人。
「除了這個,他沒有說其他的話了麼?」
小姑娘搖搖頭,「他只說……當年他給了病龍六個包子,沒有其他的了。」
段胤龍惱怒了,原本緊張期待的情緒登時煙消雲散,他把包子推還到小姑娘手中,直接踹門而入。
「大爺!你做什麼!」
小姑娘的驚呼聲伴隨踹門聲,接著是病龍的一陣咆哮。
「傻牛!」
段胤龍的壞脾氣全被李大牛的沉默給激出來了,踹門後又是一聲怒吼。「傻牛!你給我出來見我!」
只是,當段胤龍見到屋內人,接下來的氣話卻又給硬生生吞下。
那人坐在簡陋的木桌前,手上持著自己剛折下的柳條,在他踹門而入後便抬頭對上他的眼。
這人的確就是傻牛。
傻牛跟當年的模樣不同了,不僅蒼老了,臉上也多了幾條皺紋。只是,最大的不同是……傻牛的右臉頰多了被火紋過的痕跡,從下巴延伸到右眼角,那火痕讓傻牛的臉頰呈現凹凸不平的樣貌,看起來有些可怖。
「病龍,那麼多年沒見了,你的脾氣還是這麼差。」李大牛的語氣,聽來竟如此稀鬆平常,似乎沒有多年未見的激動之情。
段胤龍一時竟無語。
「傻牛哥哥……」小姑娘站在門外,神色緊張地看著兩人,手裡還抱著油紙包。
「沒事,老朋友來訪罷了。小雀你先回去吧,叫景郎今日早點收工,我要和這位老朋友敘敘舊,今天的包子就給你們帶回去吃了。」
李大牛揮手示意,小姑娘猶豫地看了段胤龍幾眼後,便轉身離去了,留下屋內的兩人。
小姑娘離開時,並沒有把門關起來。只見李大牛隻手撐在桌上,困難地站起身,一跛一跛地走到門前關上。站在一旁的段胤龍,這時才發現李大牛受傷的左腳。與其說是受傷,大概是難以救治的殘疾了吧。
這場戰爭,究竟在傻牛身上留下了多少傷……
段胤龍不禁鼻酸起來。
「你媳婦呢?」
關好門,李大牛坐回木椅上。睽違多年,李大牛見著段胤龍的第二句話,便是如此。
段胤龍笑了,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那你媳婦呢?」
從分開到現在,兩人皆已步入中年,年紀都可當父親了,他們卻始終保持單身。那情,已不言而喻。
只是,兩人都已非當年橫衝直撞的毛頭小子。雖是十幾年未見,他們之間卻不見久別重逢的感人畫面,他們只要知道對方還活著,這就夠了,接下來還有足夠的日子可以細訴回憶。
「我回來了,當年的諾言你還要不要?」
段胤龍把身上的行囊都放到桌上,隨手拉了張木椅坐了下來,絕口不提李大牛身上的傷。既是無法醫治的傷,慰問只是徒增感傷。
明明是多年後再相逢,兩人的相處卻像兒時那般自然。傻牛還是傻牛,病龍還是病龍。
「瘸了。」李大牛握緊拳頭,敲了一下已變形的左腿,沒有正眼看他。語氣平淡,卻平淡得沒有感情,少了昔日熟悉的傻氣。
「又如何?」
這傻牛,肯定自卑了,這也是方才他不願出來見他的原因吧。不過,等了那麼多年,他可不會放棄的。
「瘸了,走不動了。」
「但你還活著。」
段胤龍打開油紙包,拿起剛剛從年輕人那兒買來的包子,開始放入嘴裡。知道這是傻牛做的包子,那滋味似乎多了一點親切。
李大牛沒有回話,段胤龍卻明白他的心思。
「當年我說過……只要你活著回來,我就做你的媳婦。就算你缺了胳膊、斷了腿,我也不會違背誓言。」他撕下一口包子,又說:「你可別讓我成了一個背信棄義的人啊。」
李大牛仍舊默不作聲。
段胤龍也沒有說話,他站起身,開始在屋裡摸索。當他走進房間,看到那張床榻時,皺了一下眉頭。
這上面……躺著兩個大男人稍嫌太小,改天他要換大張一點。
於是,段胤龍在沒有取得李大牛的同意之下,強行留下來了。
他不管李大牛的看法,只明白一件事:此生,若傻牛往後的回憶中還容得下他,他甘願做傻牛一輩子的媳婦。
之後,段胤龍果真住了下來。只是,李大牛對他卻極為客氣,不論是在行為上,還是語氣上,客氣到生疏了。晚上,即使他們同躺一張榻,卻是背對而眠。
這讓段胤龍有點不滿,他知曉李大牛是在作無言的驅趕,想讓他知難而退,但他也沒有說破。
段胤龍也才知道,當天那位小姑娘的名兒是小雀,和那位名叫景郎的年輕人是兄妹,平時會幫忙李大牛賣包子。
幾年前,當李大牛回村時,發現故居已住著一家四口,讓他無家可歸。李大牛倒也沒有與他們爭奪房子,自己花了錢找人在溪畔建了屋子,就此一個人獨居。因為如此,小雀和景郎認識了李大牛,常常到他家玩。有一天,景郎吃了李大牛做的包子,讚不絕口,便提議到市集賣包子以此維生。
只是李大牛為臉上的傷而自卑,遲遲不肯拋頭露面,於是景郎和小雀只好幫忙賣包子。景郎憑著好口才,再搭上美味的包子,倒也賣出一個好口碑。
不過,段胤龍發現,除了做生意時間,小雀姑娘也常常往這兒跑,成天一個勁地叫李大牛為傻牛哥哥。每次李大牛聽了,總會回以一個老實的笑容,讓段胤龍看了不是滋味。
這傻牛,成天冷著一張臉面對他,對外人倒是挺親切的。
有一天,段胤龍在小雀姑娘走後沒多久,忍不住嘲諷道:「我看那位小姑娘挺喜歡你的,如果你也喜歡人家,我不介意你納妾。」
「我的年紀都可以當她爹了。」
包子賣完了,李大牛沒有閒下來,繼續編織手上的竹籠子。除了賣包子,李大牛也會做一些竹藝掙點微薄的錢。而段胤龍則是幫忙整理角落的竹籠子,好讓明個兒村西的張嬸方便提走。
這讓段胤龍想起他們小時候玩的竹籐球,也是傻牛編的。傻牛雖然生得人高馬大,手卻比他靈巧多了。
「反正小雀姑娘也不會介意你的年紀,你喜歡人家的話就早點說出來吧,不要耽誤了人家。」
段胤龍話中難掩醋味,他知道這句話會讓自己失了面子,但他就是止不住嘴。不過,他也知道……若傻牛真的想改娶其他姑娘作媳婦,他也不會反對,只是自己肯定會孤身一輩子。
「不用了,我有你這位媳婦就夠了。」李大牛話中帶著幾分笑意,似乎是看出媳婦在吃醋了。
聞言,段胤龍停下手邊的工作,回頭看李大牛。
「……你認了?」
李大牛笑了,「早認了。」
「幾時認的?」
段胤龍有點不服氣,明明前幾天還板著一張臉,明明前幾天還不怎麼搭理他,明明……可惡,明明他應該生氣的,為什麼此刻卻高興得不能自拔……
「打從你踹進我家,就認了。只是我已不同於當年的我了,或許後半生要勞你照顧,我不想拖累你。」李大牛苦笑了一下,終於把多日來憋在心裡的話給說出來了。
面對李大牛的坦言,段胤龍沒有感動,反倒氣得快跳腳。
「傻牛!你明知我不是這種薄情寡義的人,更不可能因此離開你!」
「我知道。」
「你、你……讓我看了那麼多天的冷臉,你別以為我會這麼快原諒你!」
「我不求你原諒,只求你能繼續做我的媳婦。」
段胤龍還想罵些什麼,可見到李大牛臉上的憨笑,他卻怎麼樣也無法回嘴了。
打從小時候,他就對這抹笑容沒轍了。
自那天起,傻牛的生命中多了一位媳婦,病龍的生命中多了媳婦的身分。
兩人和好如初後,段胤龍偶爾會和李大牛聊聊這些年的境遇。不過,除了李大牛戰場上九死一生的遭遇,段胤龍對於某件事情特別好奇。
有一次,段胤龍忍不住開口問了。
「傻牛,你是什麼時候學會做包子的?」
「一位軍爺教我的,說是他家鄉有名的特產。不過我粗手粗腳,學了好久才能做出這種滋味。」李大牛邊回答,邊揉手中的麵皮,一刻也沒有停過。「其他食物煮得難吃無所謂,就這包子,我肯定要做到最好。」
「以前也沒聽你說過有特別喜歡吃包子。」段胤龍嘴上這麼說,但心裡對這原因也略知一二了。
「我喜不喜歡不要緊,你喜歡吃就好了。」
……這傻牛,為何總是能如此自然地說出這種話。
對段胤龍來說,這句真心話已勝過動聽的千言萬語。
其實,段胤龍並非如此喜歡包子,會喜歡老張的包子也是因為回憶的緣故。不過,此時此刻,段胤龍決定將包子的秘密永遠埋藏在心中。
也許,往後包子會是他最喜歡的食物。
相處了一段時間,段胤龍對於李大牛遲遲不肯走出屋外這事,怎麼樣也看不慣。雖然他心疼李大牛,卻也不願見他刻意疏遠人群。再者,包子生意固然不錯,但總不能一輩子都依賴景郎他們。
他曾經向李大牛提起這事,李大牛卻老是逃避。
「看了我這張醜臉,還不把食物給吐出來?」每一次,李大牛總會苦笑道。
聽在段胤龍心裡,胸口必然會泛起一陣酸楚。
「這是你保家衛國的證明,旁人沒有資格說你!」
終於,經過段胤龍不厭其煩地說服,加上小雀和景郎也在一旁勸說,李大牛決定走出屋外,親自賣自己做的包子。所幸,村民知曉李大牛的過去後,對他更是讚譽有加,不論是對李大牛對國家的功績,還是好手藝,哪裡還有難聽的批評呢?
起初,李大牛在面對外人時表情頗為僵硬,漸漸地,臉上也恢復那抹熟悉的傻笑,親切地將每一個包子送到客倌手中。
除此之外,李大牛還為包子取名為龍包子,意思不言而明。
對於李大牛的改變,段胤龍也頗感安慰。至於景郎和小雀則是專心幫忙家裡的農作,偶爾會來串門捧場。
起初,段胤龍天天都會來幫忙,久而久之也就放心讓李大牛獨自經營,自己則留在家中打理家務事,到了傍晚時便會到攤上幫忙收拾,儼然成了一位賢慧的媳婦。
今天,有一位陌生男子前來買包子,買完繼續站在攤前和李大牛閒聊。偶爾前來幫忙的段胤龍曾聽李大牛提過,這位男子已是常客。
「我說傻牛啊……為什麼這個包子前面還要冠上龍字呢?該不會裡面包了龍肉吧?」男子雖然嘴上問著,但語氣又帶點戲謔。
李大牛搖搖頭,笑道:「這裡面包豬肉,怎麼可能是龍肉呢。是因為我媳婦名字有個龍字,每當我做包子的時候都會想著他,所以就叫龍包子了。」
一旁的段胤龍聽到不覺慌了,卻又故作鎮定忙自己的事。
這傻牛在胡說什麼!
段胤龍會如此緊張不是沒有原因,只因他倆的關係除了小雀和景郎之外,並無旁人知曉。在這民風保守的純樸村子,他只想和傻牛安安靜靜地渡過餘生,不想惹人非議。
「原來還有這個典故啊,你家媳婦呢,怎麼不見你家媳婦?」
「他……」
「傻牛!」李大牛話還沒說完,段胤龍便著急打斷。「我想起來還有東西忘了帶,我先回去一趟。」
不過,也因為段胤龍的開口,男子這才注意到他。
「咦,這位大爺好面生,以前好像沒見過?」
「對……我是最近才回到村子裡的。」段胤龍支支吾吾的,不太敢正眼看他。
「不知這位大爺叫什麼名字?」
「段胤……」後面那個龍字,他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不料,這是反倒換李大牛插話了。
「他就是我媳婦,段胤龍。」他親暱地搭上段胤龍的肩,毫不掩飾地坦白。
「傻牛!」
「你們兩個大男人……!」男子看起來似乎極為震驚,目光在他們身上來回打量,最後,竟將手上的包子丟到地上。
「我呸!」男子頭也不回地離去,也許之後不會是常客了。
雖然這種反應早在段胤龍意料之中,但見到包子被人糟蹋,不免心疼。他看了身旁的李大牛一眼,而對方只是默默地拾起包子。
熱絡的氣氛登時冷了下來。
「還好,只是沾了一些沙子,拍一拍就可以吃了,可惜不能賣了。」
李大牛輕輕地拍去沙子,喃喃自語。
段胤龍見狀,一把搶過李大牛手中的包子,直接咬了下去。
「病龍?」
「好吃,這龍包子是你想著我做的,比老張做得好吃!」
段胤龍一口接著一口,像是要發洩什麼似的。只是,憶及方才男子鄙夷的目光,鮮嫩的包子一落入喉卻化成苦澀的滋味,苦得幾乎要讓段胤龍掉下淚來。
聞言,李大牛笑了,依舊笑得憨,憨得傻氣。
段胤龍見著李大牛的傻笑,不自覺跟著嘴角上揚。
這包子,似乎也不那麼苦了。
自從段胤龍跟在李大牛身邊幫忙一陣子後,發現幾乎全村的人都叫他傻牛。就連小雀起初也不知道他的本名,只喚他傻牛哥哥。
「為何你只讓村子的人喚你傻牛,害我找了好久才找著你。」一天,收工後,兩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段胤龍好奇地問道。
「因為李大牛這名字,總讓我想起娘親叫喚我的聲音。」李大牛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那年,等我回到這個村子時,我才得知雙親幾年前早在異鄉過世,這輩子,我再也沒有辦法盡孝道,就讓這名字留給回憶中的娘親吧。」
段胤龍沒有說話。不過,他也想起了此時正雲遊四海的雙親。雖然他的父母還健在,但他何嘗不想盡孝?
「不過,傻牛這個名字聽久了也挺親切,而且這輩子不知是否還能和你重逢,聽著別人喚我傻牛……總會讓我想起你這病龍。」
「從前你不是很討厭傻字麼?」
李大牛嘆了一口氣,遙望遠方隱落於山頭的夕陽,「在戰場上看盡生老病死,突然覺得傻沒什麼不好。看的越多、聽的越多,快樂似乎也跟著減少許多,不如傻得好。」
「是啊,傻人有傻福……」
「傻人有傻福……傻牛有傻媳婦!」李大牛一反哀愁,又開始說笑起來。
「少貧嘴!」段胤龍丟下這句,加緊回程的腳步,把李大牛丟在後頭。
不過,走了一小段路後,他卻停住了,等待後頭的李大牛跟上。接著,兩人伴著夕陽的餘暉,肩並肩地前進,走回他們的家。
當晚睡前,段胤龍又憶及傍晚的對話,以及那句傻媳婦。
是啊,明明身為男人,孤身數十載……只為了委身作男人的媳婦,卻找不到後悔的理由。
真夠傻的。
可他卻傻得甘願。
這天,李大牛不知哪裡弄來一對喜服,興沖沖地捧回屋子,像對待寶貝似的輕放在桌上。
「誰要成親了?」段胤龍只是斜睨喜服一眼,絲毫沒有興趣。
怎知,李大牛笑瞇瞇地指著自己和他,道:「我們啊。」
段胤龍差點沒把剛含進去的茶噴出來。
「你傻呀,我們都是男人還成什麼親!」
「我們都是男人……但你是我媳婦啊。」說著,李大牛唇邊的笑意加深,「這我想……我們這輩子都沒有成過親,穿喜服做個模樣,過過癮也好。」
段胤龍白了李大牛一眼,而後逕自把桌上的喜服攤開來。不看還好,這一看脾氣又上來了。
「就算要成親,你也得弄兩件新郎倌的衣服啊!」段胤龍揮著手上的新娘喜服,快氣暈了。
這條傻牛,難道要他扮成姑娘不成!
李大牛只是無奈地搔了搔頭,道:「這……如果買兩件新郎倌的喜服,別人看了不也挺奇怪?」
聞言,段胤龍也沒法反駁什麼,只是,桌上另一條紅頭帕讓他更加上火。
「喜服就算了,難不成你還要我像個嬌羞的姑娘……戴著這紅頭帕等你來掀麼?」
段胤龍皮笑肉不笑,語氣冷得有如十二月寒風。
李大牛弄得還算齊全,倒是差了八人抬的大花轎、那頂重死人的鳳冠,還有在旁邊淨說好話的喜婆,猶如當年盈兒姑娘出嫁的情景。
不料,李大牛沒聽出話裡的怒意,反倒靦腆地笑了笑,道:「這不也挺好。」
「好你頭!」
下一秒,段胤龍手上的紅頭帕就飛到李大牛的臉上了。
病龍氣沖沖地回房,不再搭理傻牛。
接下來好幾天,李大牛好說歹說,又是哀求又是拜託地央求段胤龍和他拜一次堂。段胤龍脾氣雖然倔強,卻也容易心軟。終於,某一天晚上,段胤龍還是半推半就地點頭了。
不過,他還是有條件:那就是他絕對不戴紅頭帕。
都已經是三十好幾的人了,他死也不戴。
見到媳婦答應,李大牛高興都來不及了,哪裡還會拒絕,立馬就把紅頭帕給收起來了。
段胤龍點頭的隔一晚,李大牛就興奮地要兩人換上喜服,來拜堂成親。只是,沒有證人,在家成親似乎少了點什麼。後來,他們決定到溪畔去,也就是他們初次相遇、終身相許的地方,以天地為證,以那條見證他們初遇的溪流為高堂。
段胤龍穿上新娘喜服,整個人感覺很彆扭;反之,穿上喜服的李大牛,整個人儼然一副新郎倌的模樣,紅光滿面。即使瘸著腿,走路時背也挺直多了。
亥時,他牽著段胤龍的手,一拐一拐地走至溪邊。
晚風徐來,挾著水氣的風多了幾絲寒意,吹得段胤龍不禁打了個哆嗦。
李大牛清了清喉嚨,高聲喊道:「一拜天地!」
只是,才剛喊完就被段胤龍摀住嘴巴,低聲道:「這裡沒人,用不著喊這些,我們自己拜就好。」
李大牛拉下段胤龍的手,笑道:「既然這裡沒人,那就讓我喊一次看看,過過癮也好。」
看李大牛興奮得像小孩,無奈的段胤龍也就由他去。
這傻牛,不過是成個親,那麼高興作甚?
不過,段胤龍似乎被李大牛的雀躍之情感染了,竟也開始緊張起來。
「一拜天地!」
再一次,李大牛高唱。這次聲音更加宏亮了,似乎想要傳達到天際,讓世上所有人一起見證。
兩人朝著遠方,緩緩下拜。
「二拜高堂!」這次,李大牛高唱的聲音,似乎多了幾許泣聲,聽得段胤龍不覺哽咽起來。
兩人面對著溪流,跪下叩頭
「夫妻交拜!」
兩人旋過身,面對面交拜。
沒有戴上紅頭帕的段胤龍,清楚得瞧見李大牛臉上的表情。依舊是那抹憨笑,幾十年來都沒有改過的笑容。
那天,他差點餓暈在此地時,李大牛臉上就是帶著這個笑容,把手中的包子分一半給他。
他沒想到,因為一個包子,因為這抹笑容,他的人生從此賠上去了。
兩人相視良久,誰也沒有開口。
段胤龍還記得,好幾年前,他們也是站在溪畔看著對方。那時的傻牛,要他做他的媳婦。
「傻牛你看什麼?」段胤龍首先打破沉默。
「我……病龍,其實你穿這樣挺好看的。」李大牛的臉龐又染上一抹紅暈。
「你別以為這樣說……我就會高興。」段胤龍別過臉,卻止不住心跳加速。
真是……兩人都已三十幾歲了,卻穿著喜服站在這邊臉紅,這畫面豈不詭異?
「我是說真的。」李大牛嘿嘿地笑了幾聲,又道:「我媳婦……果然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媳婦。」
……傻牛果然是傻牛,他都快步入中年了,臉上早已多了好幾條皺紋,哪裡稱得上好看。
段胤龍不覺撫上臉頰,突然感嘆了起來。兩人這生最輝煌的年華歲月,竟不在對方身邊。
這時,李大牛忽然湊上前,欺上段胤龍的唇。段胤龍被這突來的舉止愣住了,卻也沒有推開他。明明兩人不是第一次親吻,這次的吻卻讓段胤龍不覺濕了眼眶。
他憶起當年盈兒姑娘出嫁時的情景,那時她嘴上明明說開心,卻哭成淚人兒。此刻,段胤龍似乎能體會到盈兒姑娘的心情了。
過了一會兒,李大牛這才放開他。
「接著,送入洞房。」這次,李大牛沒有大聲喊,而是輕聲說道,語帶柔情。
怎料,段胤龍反倒推開李大牛,破壞了這難得甜蜜的氣氛。
「前一陣子天天洞房還不夠麼!明早還要上工,洞房不差這一天。」段胤龍紅了整張臉,分不清是羞赧還是羞惱,又道:「我們都老了,不要常常做這檔事,不然又像先前那樣直不起腰,還被小雀瞧出來,豈不羞死人!」
段胤龍轉過身,不再看李大牛,那反應像極了嬌羞的小姑娘。
「是,你老了,我也老了,可是我們還在一起,所以我想把握和你共渡的每一天。」
看到段胤龍的反應,李大牛不覺笑了。可他忍住不笑出聲,免得媳婦又生氣了。
不老不老,病龍一點都不老,瞧瞧那模樣,簡直像極了小時候,講話一激動就整張臉都紅通通的,多好看。
「今天是特別的日子,你就依著我吧。」他撒嬌似地拉了拉段胤龍的紅衣袖。
段胤龍沉默了一會兒,仍舊沒有轉身。
「要洞房也行,不過要讓我換下這身喜服,我可不想像個姑娘家伺候夫君那樣。」
「行!媳婦說什麼都行。」李大牛笑得更開心了。
「拜完堂了,外面天涼,趕緊回到屋內吧。」
段胤龍催促著,沒有等李大牛回應,就直接邁開腳步走回屋內了。
途中,段胤龍偷偷以衣袖抹去眼角的淚光。
適才那氣氛讓他太過幸福,他無法抑制淚水溢出眼眶。
這模樣,絕對不能被傻牛看到。
只是,這眼淚怎麼就無法止住呢……
一晃眼,兩人在一起快滿十個年頭了。這期間,小雀已嫁為人婦,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小女娃,長得挺可愛,剛學會走路。而景郎也娶了媳婦,兒子都快五歲了。一大一小,常常來這兒串門子。
此時正值嚴冬之際,包子生意賣得比平日好,兩人根本忙不過來,還得勞煩小雀來幫忙。每天晚上,兩人累得幾乎是一沾榻就沉沉睡去了。
可是,今晚天氣特別冷,冷得另人輾轉難眠,尤其是從木窗襲進的寒風,讓榻上的段胤龍直打哆嗦,根本睡不著覺。夜深人靜,段胤龍不覺開始憶起從前的回憶。
以往和李大牛相處的種種,段胤龍總會點滴在心頭。
不過,他常想,到底是何時發現自己看待傻牛的目光已不同於往?
他只知道,盈兒姑娘出嫁那天傻牛哭了很久,當他看到傻牛對盈兒姑娘用情至深,竟開始吃味了。
也許就在那時吧……
這時,耳邊傳來細碎的聲音。段胤龍回頭一看,發現李大牛神色痛苦,嘴裡溢出幾聲痛苦的呻吟。
「腿疼了吧,我幫你揉一揉。」
段胤龍隨即起身,輕柔地幫李大牛捏了捏那條瘸腿。
自從傻牛的腿受傷後,每到歲末天冷之際,他總會喊著腿疼。傻牛說,那種痛猶如萬針刺骨,整條腿又痠又疼,令人難受。
「看你平日做事挺勤勞,怎老是懶得幫自己的腿纏布條呢。」段胤龍邊碎念,邊拿起被李大牛丟在床邊的長布條,幫李大牛裹在腿上,好減緩疼痛。
「我就想讓媳婦幫我纏,我的媳婦……」李大牛呵呵地笑了,方才的痛苦之情已不復見。
「媳婦就媳婦,別亂摸!」
段胤龍拍掉那隻游移在他腰上的手,卻反被李大牛握住了。
「媳婦……你是我的媳婦……」
也許是痛苦消緩了,李大牛緊緊握著段胤龍的手喃喃了幾句,又沉沉睡去了。
段胤龍由他握著,也窩進棉被裡。
冷風依舊,可掌心傳來的溫熱暖了段胤龍的心頭,沒多久,他也陷入夢鄉。
當晚段胤龍做了一個夢,夢裡的他們還是兒時的模樣。那個夢,大概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有一次,段胤龍跟李大牛約在溪頭相見。那天,李大牛遲了好久才來,段胤龍惡作劇的念頭一起,躲在柳樹的後面想嚇嚇李大牛。不料,腳步一個踉蹌竟跌入溪水。
李大牛見狀急忙也跳入溪流,把段胤龍給救上來。
其實這條溪水不深,水流不急,段胤龍根本不可能溺水。可當他見著李大牛心急如焚的模樣,一時怔住,乖乖地讓他背上溪邊
那天,兩個人都濕透了。
看到對方狼狽的模樣,兩人相視大笑。
後來,李大牛牽著他的手,親自到段府和他父母道歉。
走回家的路上,濕衣讓段胤龍冷得不斷發抖,但李大牛的手卻讓他覺得好溫暖。
那時的他們,還沒有認識盈兒姑娘。
之後,他們依舊過著平凡的日子。偶爾屋子裡會有小孩的吵鬧聲,小雀也會常來這兒和他們聊聊天,或者是抱怨夫家。
段胤龍從未仔細數過兩人在一起的日子,他只知道,兩人共度的歲月足以彎了一個人的腰,褪了烏黑的髮絲。
李大牛走起路來依舊一拐一拐的,但原先還可以靠自己走路,現在也需要賴著一根拐杖來行動了。
即使李大牛做不動包子了,段胤龍吃不動包子了,但兩人還是天天鬥嘴,樂此不疲,這也是他們從小到大的樂趣。
「病龍,下輩子……你再做我媳婦可好?」
黃昏,送走小雀及她的女兒後,兩人坐在屋外欣賞夕陽。
「不成,下一次得換你做我媳婦。」
「行!那……下下輩子,你再當我媳婦。」
「你這傻牛,究竟還想與我糾纏幾世?」
「每一世。你說過的,只要我活著,你就是我媳婦。」
李大牛又笑了。即使老了,也改不了那抹憨笑。
「你就老愛貧嘴……」
這樣的光景,幾乎天天都上演。
幾年後,某年冬天的早上,李大牛走了。
段胤龍起床後,發現叫不醒李大牛,才知道他離開了。
他沒有哭,只因這是每人都會面對的路,自己遲早也會隨他而去。對於這一天,他早已做好心理準備,所以他不會哭。
段胤龍找來小雀和景郎,幫忙安排李大牛的後事。入棺那天,小雀還是忍不住大哭了,這情緒也感染了旁人,唯獨段胤龍靜靜地看著李大牛,像似要把最後一面給牢牢刻在心裡。
「沒什麼好傷心的,這輩子能和他走到今日,夠了。」
面對他人的慰問,段胤龍淡然答道。
不過,蓋棺前,段胤龍還是忍不住把那陪伴李大牛多年的拐杖拿了出來。
旁人當他是想睹物思情,段胤龍卻搖搖頭。
「傻牛沒了這拐杖,或許能在黃泉路上走慢一些。」段胤龍看著拐杖,喃喃道。
他終究是捨不得這條傻牛。
往後的日子,小雀常常過來陪伴他,景郎和他的媳婦也常來這兒對他噓寒問暖。本來不常提起往事的段胤龍,卻開始和他們細訴以前的日子,無論是兒時和李大牛玩耍的時光,還是分別後的日子。每每講到那頭,段胤龍總會嘆一口氣。
他承認,他開始想傻牛了。
再過了幾年,李大牛的媳婦也走了。
溪畔的屋子裡再也沒住人了。
依舊是陪伴他們已久的小雀和景郎幫他料理後事。生前,段胤龍曾囑咐過他們,如果哪天他走了,不要哭,因為那意味著他和傻牛又重逢了。
然後,他不要那些無謂的財寶來當陪葬品,只需把他枕頭底下的布包拿出來,陪伴他走。那裡頭裝著那天他們拜堂的喜服,以及一件紅頭帕。
他說,下輩子無論是男是女,他願意再一次為傻牛作嫁。如果,這一次他們沒有那麼早就分開了,也許他會戴上這條紅頭帕,了卻傻牛的心願。
最後,段胤龍還笑著說了一句。
生生世世,他都是這條傻牛的傻媳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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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先給自己拍手鼓勵,終於寫完這篇了。
全長大約一萬八千字的文,卻讓我糾結了好久,也寫了好幾天。寫到後半段時,還不禁泛起淚光,尤其是成親那段,這篇文也是所有文中讓我寫到鼻酸的第二篇文(第一篇是追憶)。
雖然是短篇,但這篇文一直是我很想寫寫看的故事,尤其是文中的對話,已經在我腦海中賴著不走好幾天了,若再不寫出來我可能不會原諒自己XD
嚴格來說,傻媳婦算是一篇很平淡的故事,沒有高潮迭起的劇情,但我寫得很開心,尤其是病龍和傻牛鬥嘴的片段。我一直覺得,即使只是日常也可以很甜蜜。
我寫不出令人盪氣迴腸的愛情故事,筆下的角色大多沒有太突出的個性,比較像是默默耕耘的小人物,文中的傻牛和病龍,就是典型的例子。
他們之間的感情,稱不上可歌可泣、值得傳頌的愛情,但這種小情小愛其實存在於每個角落,也一直是我試著想表達的感情。
病龍和傻牛,自始至終都沒有說過“我愛你”三個字,但從來沒有懷疑過對方的那份情。就連身為親娘的我,都沒辦法想像這兩人,會深情款款的看著對方告白XD
對他們來說,鬥嘴便是最好的情趣了吧。
上中下每篇的結尾,都以媳婦為重心作結,算是呼應題目。上篇是承諾、中篇是實現、下篇是相約來生。這也是我想試試看的手法,雖然也不是什麼特別的安排,不過我寫得很愉快就是了。
這種淡淡的風格,以及文中對話的感覺,都算是第一次嘗試。寫完,我個人蠻喜歡這類文風,也希望各位讀者喜歡哦!
寫到這裡,回頭看了一下發現這篇後記真的沒啥重點XDD感謝各位還花時間看到這邊(土下座)
P.S.此篇後記寫於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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