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蓮卡被阿里抱著回到自己房間。
她能自我行走,但她哭泣得幾乎不能自己;喬埃究竟是跟那個聖祭司做了什麼樣的交易,居然會捨得把安送走!
阿里讓她趴躺在床上便離開了。艾蓮卡不想動,她心亂如麻,只覺得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離開她……她或許能夠相信那個聖祭司不會對安不利,但……她們還有見面的機會嗎?安是唯一不知道自己真實身分的當事者。
萬一安事後得知自己不是喬埃的女兒,她才是,安會怎麼想她?
她的房門突然被人輕敲了兩下。
「艾蓮卡,是我。」
是喬埃,她真正的父親。艾蓮卡當然不可能真的回話,門外的人在等待一陣之後終於開門進來。她自眼角瞥見暖黃燈光,在教廷待了幾天終於回來的喬埃臉上帶著疲憊與平時少見的憔悴,如今又多了點擔憂。
他手上的油燈被擱在床頭,然後輕拍著她的背。「想罵爸爸的話就罵吧,我也很遺憾……但我得說,送出安,保住我們全家所有人;這是最好的結果了,如果我不這麼做,萬一真的被問出殺害薩多曼的罪行,那將不是賠上一個安就能解決的。」
她一眨眼,眼淚便從眼眶擠出。「她救了我們……更正確地說,是她當初堅持要接近那個聖祭司的,是這層關係救了我們;而我把人送進教廷當眼線的這個計畫則是引發我們必須把安送出的導火線……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原來教廷的神識這麼可怕,竟能夠逼問出我所知但是並不想說的事實真相!為了躲避這個拷問……我被迫得送出安。」喬埃帶著悔恨訴說著事情的來龍去脈。
艾蓮卡撐起上半身,搖了搖視線不放在她身上的父親。「她會怎麼樣」?
喬埃重複確認了幾次才知道她的問句。「我也不知道。那個教廷的狗不可能帶她回神殿,大概是直接回辛德尼亞吧?但唯一可以確定的,安將不再是林文斯頓家的人……我們事後還得想個辦法解釋『我的女兒』為何平白消失。」他捏著鼻樑,嘴唇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不過這個就交給我與賽門來處理吧。」
「那……我呢」,艾蓮卡指著自己,外人並不知道她與安之間的關係,所有人都把安當作他的女兒。就算安自此不再回來,她也不可能被公開承認是他親生的孩子……
「妳是我的女兒,這一點無論如何是不會改變的。」喬埃順著她的頭髮,「妳的身分……我也會再想辦法,對不起……爸爸先去休息;妳也別想太多,好嗎?」
她垂下眼眸,明白很多很多問題在這個當下不會有答案;她最後終是放棄般的點點頭。「好好休息。」她聽見他溫柔的這麼說,提著煤油燈離開房間。
知道事情發展的脈絡多少令她的心情稍微釋然一些……儘管她仍然對於安的離去抱持著惋惜與不捨,只是事情的發展已成事實,再怎麼不能接受也得接受。
過往所發生的一切彷彿歷歷在目,艾蓮卡下意識地抬起頭,望著那個被設計來方便安召喚她的手搖鈴;如今那個鈴聲,還有被拉動的機會嗎?
她不再需要每天早上比安更早起些,替她準備毛巾與溫水方便盥洗;也無須服侍她吃飯、穿衣,少了這些麻煩事的同時,意味著她也永遠失去了一個心心相印的朋友。自從她們家搬進傑哈德之後,同年齡的除了心機與喬埃一樣深沉的兄長賽門之外,就只剩下安了。
她陪伴安,安也陪伴著她……
她想再去安的閣樓看看。
擦掉眼淚,艾蓮卡起身時的腳步有些蹣跚,她打開門,發現底下的餐廳正在忙碌;喬埃應該還沒吃。她踏上通往閣樓的階梯,推開木門。
工作臺、衣櫃與床鋪、梳妝鏡等物品一切如常。艾蓮卡摀著嘴,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再度奪眶;桌上擺著的那本書還停留在安閱讀的那一頁,敞開的窗戶溜進一絲涼風。
她知道昆圖勒來過,就為了把安給弄暈;不過事情發生的時候她正窩在廚房裡吃飯,接著忙著準備安的洗澡水,卻沒想到就看見阿里抱著昏睡著的安下樓……
安在她退出房間時正待在窗戶旁眺望著景色嗎?
艾蓮卡嘗試著找尋任何與安產生直接聯繫的線索,她緩慢走向窗邊,正打算探出頭,不料一雙靴子卻像是踢開窗戶般的闖了進來!她被這突如其來的發展嚇得目瞪口呆,差一點跌坐在地!
那個男人留著滿臉鬍子,她沒見過;他盯著她的視線非常銳利,右手按著自己的左臂,像是受了傷。他只遲疑了一會兒,立刻伸手抓住她!
「這是誰」?為何會從這麼高的地方闖進安的閣樓?艾蓮卡震驚之餘也感到害怕,她在被拉近的同時聞到血腥味。
「艾蓮卡……我不想傷害妳。」這個陌生人竟知道她的名字?他喘了一聲,似是因手臂上的傷吃痛而中斷話語。
他一手扼住她的喉嚨,一字一句清楚地在她耳邊道:「我只想知道,妳們把安送到哪裡去?」
***
「唔……」她醒來時,清楚感覺到所躺之處的柔軟與搖晃;她決不是身處於自己的大床。
「妳醒了?克莉絲蒂娜。」
她睜開眼,覺得這嗓音似乎在哪裡聽過;坐在對頭的男人一身黑袍,黑色短髮與白淨面容都讓她感到熟悉。這個人……
「葛拉瑞斯?」
她掙扎著從馬車的坐墊上起身,停滯的能量傳達右手時感覺一絲震顫,她望向車窗,外頭微弱的燈光令她無法判斷街景。
「妳還能很快的認出我,大概是完全清醒了?」葛拉瑞斯的手突然照射出一環銀白光芒。他望著她,神情顯得柔和又放鬆,與之前一樣。
「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跟我在一起嗎?」
視線在他的指環與表情間打轉,她喘息著,其實藥效還沒完全褪去,她的頭微微感到暈眩。「爸爸……把我供出來了?」
「正確來說,是拿妳當作交換的籌碼。」
「交換?」她赫然發現他們沒解除她的右手,也沒限制她的行動……至少不是立刻就淪為階下囚。「什麼意思,葛……呃,聖祭司閣下?」
「妳可以直接叫我葛拉瑞斯沒關係!」
眼前的男人彎著眼笑,那笑容真摯得足以讓人卸下心防。她差點忘了自己現在正與原先她所認定的敵人在一起的事實,而他手上的戒指與罩衫,正彰顯著他在教廷裡所擁有的權勢。
「葛拉瑞斯。」她遲疑的呼喚著他的教名,而他收斂起笑容,惟唇角還是保持上揚;他似乎心情很好?「我……你剛剛說我是籌碼?」
他點頭,上半身微微向她靠近,「喬埃.林文斯頓,妳原先所認定的父親在遭到我拘捕的這段期間供出了不少驚人事實啊。」
原先所認定……她祖母綠的瞳孔反射著眼前男子的無奈笑意。她不自覺地感到顫抖——即便是早一步了解了自己不屬於林文斯頓家,但對於喬埃的無情,她仍是徹底感到心灰意冷。
「克莉絲蒂娜啊,他把妳當作最後的籌碼,藉此換取不被『真言』拷問以及林文斯頓家族其他人的安全。」他的嗓音極其溫柔,但說出來的話卻銳利如刀!「妳現在已經不隸屬於林文斯頓家了。明白嗎?」
左眼頓時一熱,她摀著臉,深怕只有左眼才泛淚的事實直接暴露在他面前。「所以……我該去哪裡?為什麼是你來將我帶走……」
葛拉瑞斯自袖裡掏出手帕,她哽咽著搖搖頭;他則略顯強硬地將手帕塞進她手心。「他把妳交給我;所以我現在要帶妳回辛德尼亞,我會花一些時間將妳安頓好,並且跟裴瑞爾當面談論妳的事宜……我已做好被他以及母親大人狠狠痛罵一頓的心理準備。唉!大概不是三言兩語就能交代清楚的吧?」他自嘲的笑了笑。
「安頓我?辛德尼亞……我為什麼要去那裡?爸爸……跟你達成什麼樣的協議?」
「該改口了,喬埃不是妳的親生父親;他真正的女兒是艾蓮卡,妳的侍女……他親口對我承認,把妳養大的目的就是為了換取家族利益。」葛拉瑞斯的語調很冷靜,毫無嘲諷也沒有渲染,只是單純陳述事實。「而如今,克莉絲蒂娜,妳已經屬於我了。」
她不由得狠狠吸了一口氣,左眼的淚劃開冷凝空氣,在宛如大理石光潔白皙的臉龐上留下淚痕。
「別哭、別哭……我只能對其他女人的淚水視若無睹。」他抿起嘴來,試圖伸手去擦臉頰上的淚,卻被她低頭躲開。
她喘息著,右手緊緊捏住他遞來的手帕。他當她在消化這個驚人的事實,繼續解釋:「喬埃.林文斯頓向我親口承認兩項罪名,走私武器與在教廷裡安插眼線;光是前一項我就能夠將他現有的武器全數集中銷毀,而安插眼線……那個可愛的少年被我問出來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情,我也了解了薩多曼的死因或許正與他有關。
「不過他倒是很聰明,告訴了我有關卡納佩羅的野心之餘,還願意私下再提供武器給辛德尼亞。家族戰爭……這許久沒在傑哈德發生過的慘烈爭鬥絕不能再次出現,尤其這次的矛頭還對準辛德尼亞……我需要資助,更需要武器來源;這些是喬埃願意大力提供的物資,在了解到事態嚴重後,我如果拒絕就顯得太不識時務,給康塞因拿到這些玩意兒可一點也不有趣。」
她沉默著,而他起身轉而坐在她身邊。她不知道他意欲為何,於是稍稍拉開距離。
「不過,原本我是打算不受他收買的,但他在開口說出最後籌碼後,我猶豫了。」葛拉瑞斯翹起腳來,她從他的嘆息中感受到一絲惱怒。「他的籌碼就是妳!他願意把妳送給我……條件是我別對他使用『真言』,以及盡可能減輕對他的刑求。」
她屏住氣息,在聽見他的話尾之後竟不合時宜的笑了出來。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要笑!只是不由自主地做出反應,就像聽見生平最好笑的笑話似的!她笑了好一會兒,甚至因而逼出眼淚來!
「原來是這樣……原來你說的籌碼是這個意思……哈哈!我真榮幸!居然……居然被拿來當成最後的救命索……呵,而閣下你,竟也答應了?」
葛拉瑞斯的神情嚴肅,她扯著唇,上揚的唇角嘗到眼淚所帶來的苦澀滋味。「你想拿我怎麼樣?去辛德尼亞充當侍女?還是成為舞姬為你們這些『高貴』的貴族提供娛樂?我可以早一步知道你的盤算嗎?葛拉瑞斯聖祭司閣下!」
「克莉絲蒂娜,妳聽著。」葛拉瑞斯的嗓音有些緊繃,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回應她的疑問。「我可以保證妳說的那幾個可能皆不會發生,絕對不會——我以為妳知道我這麼做的理由。願意在這個當下立刻帶妳回家的理由!」
「聖祭司閣下……您還能有什麼理由?」
「那就是我竟慢慢的被一個名為克莉絲蒂娜的女孩所吸引!」她的右眼清楚反射著他指環上的光,以及凝望著自己的熾熱眼神。「當前幾天我參加妳的成年舞會,看見妳被布蘭德.山多瓦摟著,或是其他男人不斷不斷的上前邀舞時,我嫉妒他們!我以為我不在乎跟妳跳舞的人是誰,但我事後才發現,自己根本不可能不在乎!因為我是『聖祭司』,我只能眼巴巴地站在舞池的最外圍欣賞著妳的曼妙舞姿,只能遠遠看著!」他露出了一個難看卻掙扎的笑容,以指低頭梳著短髮。
「而當舞會結束,我抓了喬埃審問,從他口中得到驚人的事實之餘,我赫然發現我竟可能從這次審問中意外得到妳?」他用力的喘息著,似是喉間梗著異物。「我告訴自己,我對妳的在意再真實不過;喬埃.林文斯頓走對了這步棋……妳是我無法拒絕的籌碼。」
「所以你們徹底的把我當成物品看待,想交換就交換!」她哽咽著,卻強迫自己露出笑容;她這諷刺之舉換來葛拉瑞斯嚴厲的瞪視。
「如果我只把妳當作物品,我需要親自把妳帶回辛德尼亞,甚至用得上『安頓』一詞?克莉絲蒂娜,我能體諒妳遭原先所認定的家人出賣的心痛與心寒,可我能否要求妳,現在就正視我對妳的感情?我能否如此懇求妳?」
當葛拉瑞斯赤裸裸地向她告白時,她得承認自己不知該如何反應;她的右手被他的手掌所包覆,多虧神經連結系統,使她不至於因失神而錯過。她趕緊收手,耳裡的心跳聲幾乎要蓋過車輪壓過路面的聲響。
「對不起……我不知道。」面對布蘭德深情款款的求婚時,她只覺得自己正在應答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但是當葛拉瑞斯如此訴說著,她卻是感到慌張的不知如何是好。「我不知道……」
「沒關係,妳還有時間。我也花了好一陣子才想通……」葛拉瑞斯收起他炙熱的視線,轉而望向她的右手。「喬埃.林文斯頓說妳的右手受過傷,最好不要碰……看樣子似乎是真的。」
「嗯……」他還不知道她的右手是機械手臂!這也是喬埃亟欲掩飾的事實。她虛應著,感覺到馬車轉了個彎。她探向窗外,悉心照料的花海被掩蓋在淡紫的夜空之下;這花園的景色她並不陌生——辛德尼亞大宅到了。
馬車在停妥後隔了一會兒,她才聽見他說:「我們到了。」顯而易見的事實。他端坐著直視前方,她聽著他濁重的呼吸聲,猜想他或許還沒完全做好面對家人的心理準備。
她當然更是!從他方才的告白,她多少已能猜到他打算如何處置與她之間的關係……
他想要把她留在身邊,當作他的……情人?是嗎?
「下車吧。」葛拉瑞斯拉開車門,輕快地跳下車;他沒離去,而是待在門邊對她伸出手。「來,我們一起進去。」
那張對她伸出的手染上暖黃光暈,她提著單薄的裙襬走向車門,當左手搭在他的掌心時,他輕柔包覆住她,略微使力將她攙扶下車;踩著平底軟鞋的她往下一踏才驚覺自己錯判了馬車的高度!
她低喊著。「小心。」葛拉瑞斯立刻伸出另外一隻手托住她的腰;她睜大眼睛,石板路面的冷寒透過軟鞋直達腳底,她們兩人也幾乎貼靠在一起,但她的第一個念頭卻是——糟糕!她穿得是室內鞋!
「進入教廷的都是些男人,所以馬車的高度對於女性十分不友善。」他微笑著鬆開她的腰際,只是對於她的左手依依不捨;他對著車夫吩咐幾句,逕自帶著她走向點著魯爾石銀白燈光的大宅正門。他要帶她走正門!
「葛拉瑞斯……」她畏懼的縮著身子。
「嗯?抱歉,會冷嗎?」他會錯意了!她眼睜睜的看見他解下自己的罩衫,將之披在她的肩膀。罩衫散發著淡淡香氣,很輕很暖;但重點是——這個東西跟金鈕扣同時代表著神職人員的位階與身分!他竟把這個披在她身上?
「呃……謝謝,我……」她繼續跟隨著他的腳步,隱隱察覺他似乎正微微顫抖著。她吸了一口氣,「我記得神職人員……不能結婚?」
「更嚴格。是必須謹守童貞。」他把自己的戒律說得輕描淡寫。「但妳可知道,這早就被視為教廷內部三大謊言之一?」
她莫名感到害臊。「我只知道你們都很富有!」
他笑了笑。「那是第一個謊言,我們禁止私有財產。第二個,我們必須宣示守貞,最後一個是與家族切斷關係。這就是三大謊言……根本沒幾個人能真正做到這個地步。」
「所以你是打算要我……成為你的情人?」
「如果妳願意的話。」葛拉瑞斯望了她一眼,他的黑色眼眸反射著外頭的銀白光芒。「我承認對妳動心,克莉絲蒂娜,如果妳也願意對我敞開心房……我們可以用這種方式在一起。」
她不由得呼吸一窒,僅能目不轉睛望著他的臉容。
「我今天大概不會留在這裡過夜,在我下次回來前,妳還有時間好好想想;我不想逼迫妳,特別是這種事。」他們來到大宅門前,他卻是輕輕鬆開了她的手?「待會兒進去如果看到裴瑞爾與母親大人,除了行禮之外盡量不要說話,所有問題我都會替妳回答……包括妳的身分。妳已經知道自己不屬於林文斯頓家,甚至不是喬埃親生的女兒,但在他們面前,我還是得暫時這樣介紹妳。」
她搖搖頭,就算是替她冠上林文斯頓的姓氏,她仍然可以想見他會受到何等責難——至於真實身分更是必須守口如瓶。
「我跟你身分差太多了。」
葛拉瑞斯打開大門,再度牽起她的手。「我既然敢帶妳回來,就已經把身份差距拋諸腦後……走吧。」
===================我是分隔線=================
單就這整個脈絡走下來,我承認我花了滿多力氣在描寫葛拉瑞斯跟克莉絲蒂娜告白的部分XD
因為這一對在情感上的交代並不多,所以我會比較專注在這個部分(雖然已經有不少暗示)。
接下來,就是整個故事高潮與收束的部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