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才十來歲,喜歡獨自一人在樹下玩。然而她始終不知道那是什麼樹,只知道大人們成天對著它說:這樹不開花,真是可惜了!可是,為什麼可惜呢?樹像這樣綠油油的不好嗎?
那年他也才十來歲,十幾年的歲月總隨著家人流轉遷徙,至今總算找到了適合的落腳處。一個不大的鎮子,居民以務農為主,大人總說這是個純樸的好地方,可是,他卻覺得這是個窮極無聊的鄉下地方。
窮極無聊,鎮子被綠色包圍,就算綠得有深有淺,它還是一種無聊的綠色。
風大的那一天很冷,他沿著綠色夾道的泥石子小徑走著,一路撥扯著那些不得不低頭的綠。寒冷的強風刮得他耳朵和指尖生疼,但這阻止不了他,他有滿腔的怒火可以與之對抗。只因他老子聲稱把他從上個城市裡帶來的漫畫雜誌丟了,在這鄉下地方的競爭若拿不到前三,也要把他給丟了。
丟了就丟了!
頂多死在這窮鄉僻壤也和這噁爛的綠一起埋!
寒風似乎在回應他的火氣,一陣陣又大又冽的風刮著他臉皮,讓他不得不摀起臉,再不然連鼻子都要被刮走。就算如此他仍頑強,硬是要往前走。
只是正當他想偷覷一眼前方的路時,漫天的霹哩啪啦聲響就瞬間往他臉上打。讓他嚇得蹲低了身體,一動也不敢再動。
什麼鬼東西?
四周仍然響著強烈的沙沙聲,只是沒有鬼東西再往他面上撲了。
他感到一陣平和,風也稍穩,才放下手來。
一堆枯萎的葉子!
沿著滿地葉片翻滾的路徑看去,才看見了一棵丘上的大樹。
風一颳,樹的葉子就滿天飛、滿地掉。他甚至看得見逐漸禿裸的枝枒。
那時,她就站在樹下,一條長長的魚骨辮都被風吹亂了。但是,她還是很擔心它。這棵從小就在的樹是生了甚麼病嗎?抑或是今年的冬天真的太冷了?
她本像花瓣一樣紅的小嘴抿成一條直線,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冷,讓她的神色都顯得過分發白。一雙略顯男子氣概的羽玉眉也皺起來,那對黑得發亮的眼珠子裡只見得到大樹的部分倒影。在她的眼裡,這棵發出驚人噪響的樹彷彿是快溺斃的人,拚命揮動著能引人注目的手,只是,不管它有再多支手像八爪魚一樣死命地揮,她也束手無策。
「妳找死嗎?這種天站在一棵樹下,是想嚇誰?」
若不是她看著他面露訝異的表情,他肯定會以為自己是不是白天活見鬼。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但她卻什麼話也沒有說。
無言的沉默讓他發現這女孩子生得十分端莊秀麗,可能與自己同齡或小些,但他卻不曾在學校裡看過她。
她似乎發現他在端詳她,只見她一臉慌張,急急忙忙地跑向不遠處的獨棟農舍,把他拋在這麼詭異又危險的大樹底下。
奇怪的人。
他心想,緊接著意識到自己的危險,趕緊遠離那棵看起來搖搖欲墜的樹。
就說這是個爛地方,就連女孩子也怪怪的。
但不知怎麼地,那張清秀蒼白的臉卻從此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然而再次尋她已過了大半冬日。
小丘上的樹已經禿盡。
空蕩蕩的枝枒迎向空中,那糾結分岔的枝幹卻堅韌得毫無損傷。
看來那日強風不過是扒掉它一層厚實衣裳而已。不過這樹之前這麼茂盛,如今落得這般田地,還能活得過嚴冬嗎?
他就站在小丘上往農舍方向望,有時能看見窗戶邊出現人影,但不能確定是不是就是那個綁著辮子的女孩子。
其實她像鬼也不是沒有原因的,就是因為那張臉太好看,強風又讓她披頭散髮,樹下出現這種女人的話通常是鬼的機率很高,至少很多故事都是這麼做的。所以,她笑起來就應該像個人了,只不過不知道實際笑起來會是什麼樣子?
有件事他總在心底偷偷地想。當他又被老子狠刮一頓的時候,他就會想起那日這棵樹,和這女孩子,想她如果笑起來一定很好看,如果要在這鎮子上死,也得先看過她笑才不枉此遭罪受。
他其實偷偷打聽過這女孩,聽說她很聰明,所以雙親讓她申請在家自學,順便幫忙農務。在家自學有這麼好過?他也一度懷疑,但也算是半錯半對吧,這鎮子就這麼點大,住這的居民都深有交情,在本地任教的或行政的人也不例外。但若不是這女孩子真有點本事,應該也難讓這些背書的人做人。
他更好奇起來,他老子現在不可能用前三這種藉口扁他了,但這女孩可是在前三之外,或許能在本地學校穩坐第一。這樣的女孩,是個怎樣的人呢?
他總是會找時間來這棵禿樹下坐坐。但他懷疑那女孩子是不是放棄這棵樹了,有時他甚至懷疑起,其實那天他看到的真是隻鬼。
「你……你到底一直在這裡等什麼?」
那聲音聽起來軟綿綿、怯生生的,但沒有比這聲音的出現更令他開心的事情了。雖然這時冬天已近尾聲仍很嚴寒,但他卻覺得身心都暖和起來。
他們三天兩頭在這樹下相聚一次,聊學校聊城市甚至聊務農的事情。
她喜歡聽他說些她不知道的外頭事。
而他喜歡當她被他逗樂的樣子。
有時候風颳得緊,他們會緊緊依偎在一起,取笑彼此凍紅的臉頰和鼻尖,怪的就是不怕這棵樹吱嘎作響,縱使有時他們都覺得這棵樹撐不下去了。也許樹也在回應他們倆的勇氣,這棵樹撐過了一整個冬日。
不久,遠處山頂上的積雪會融化,鎮子仰賴的灌溉水會豐沛起來。
聽說鎮子這處很難降雪,但是今年山上的降雪卻很盛,沿著河道的各個村鎮都在等待第一聲春雷。但直到四月初了還不見降雨,天氣越走越晴,有時正中午能熱得人滿身大汗。
「真是怪天氣吶!」
連不識農務的他都忍不住喊起來。
「就是說啊,總覺得心裡不踏實。」
她悠悠地附和道,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迎來了新學期的關係,他們能見面的次數少了很多。有時她也心想著要到學校去上學,但總是不敢對家裡人提。
也怕對他提。於是就把這事情擱在心頭上,也許哪天就有勇氣了也不一定。
其實她的家裡地大,不只務農還養了幾頭牲畜,看看外表是過得去,但實際卻急缺人手,常聽父母說道:把欠農會的貸款還清了就不幹。但這年頭沒有什麼人願意做這種粗活工,就算願意做粗活工的也不見得受得了牲畜的味兒。尤其去年冬天家裏去了好幾個臨時工,都是因為這冬天的作息太令人難受。
光是這點,她怎麼敢要求去上學呢?家裡已經為了她聘請了家教,這筆錢也不小啊。
她一個鄉下女孩,見識不廣。但如果可以,她真想和他去城裡逛逛,只不過她匹配嗎?她能當個稱頭的城市女孩嗎?以前不太愛看的流行廣告,現在的她忍不住都要多看上幾眼。甚至也會偷偷用起被禁用的電腦上網,去查那些她從來未到過的地方,文字描述、照片、旅遊資訊等等。欸,如果可以的話,真想和他到處旅行。
真想。
可能就是欲望太強烈了,一次和家人休息吃飯時不小心說溜了嘴。只見她的父母沉默了半晌,後來也只說了句:妳真這麼想嗎?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只好趕緊搖搖頭低頭吃飯。
那天他卻沒來,她只能自己躲在被子裡哭。
隔天不知怎麼地,父母說要放假一天,她趁著難得的機會,藉口說要到鎮上的初中去找平時家教的老師,其實是想順道看一看他。
她出門前望了一眼小丘上的大樹,仍然光禿禿的一點綠芽也不見,她的心沉了大半。他們還以為到了春天就會長葉子重新茂盛起來。看來這棵老樹是沒機會了?;蛟S就跟她一樣,這輩子就只能隨父母務農照顧牲畜,想旅行見識是沒機會了。
正因如此,她更下定決心,必須見他一見。
但也許不見才是好的。
她後悔極了。原來他在學校裡是這麼受歡迎的呀!
他正和女同學們有說有笑呢,她立在那看了許久,把心一橫,再不搭話就要讓機會溜走了!
「你、你們聊什麼呢?」她一時緊張,說起話來有點結巴。
「?。∈菉?!妳怎麼會在學校裡?」看見他又驚又喜的笑容,她就放心了。
但隨之而來的打量眼神卻讓她不舒服,這些女學生就這麼噤聲不語地看著她,她也說不出那是因為好奇還是怎麼的,總覺得從頭到腳都被掃過了一遍。
「啊,我還有點事情必須跟她們說,抱歉,不能和妳多聊?!?/font>
聞言,明明他是這麼客氣,她的心卻打了個結,只能笑著目送他們離開。
她逃也似地急急離開了學校,一路上她越想,一顆心越糾結在那裏,那微微的酸楚逼得她濕了眼角。噯,莫非沒機會了是指這個嗎?
到了大樹底下,她的眼眶還有些紅腫。明明不想,但一想起剛剛發生的事,她就又淚眼矇矓,直到天邊響了一記悶雷。
光顧著哭,都沒發覺天色漸漸昏暗,大片大片層層疊疊的烏雲壓得極低,遠處本來還隱約見著的山頭迅速沒入灰濛濛的雲雨之中,那雨勢白茫茫的籠罩在山腳下的鎮子,愈來愈大的風吹得她有點發寒。她知道不躲雨是不行的,這雨勢一定很強勁,心底也開始擔心起家中的作物和牲畜了。
希望他有帶雨具。她心心念念。
那日春雷後,一連到五月初,他們都沒有再見面。她很想再找機會去看他,以朋友的身分也好,但無奈家處低窪,豪雨過後的災情仍在收拾。幸得除了某些泡水作物和家具外,機具倉庫的地基本來就做得比較高,所以損失仍可控制。
是日,她父母吃晚飯時告訴她個消息。
父母起初神情還有些凝重,但話一出口便和緩了下來。
「我們打算把這裡賣了?!?/font>
「這裡?」
「對,包含這個農舍。城裡的工作也找得差不多了,妳媽正在打點學校的事。」
「我?要讓我到城裡上學?」
「我們想這樣對妳最好。當然,如果妳真的很想去遊學,爸媽其實存了一筆錢……」
那天,她還是淚眼朦朧了一整晚。
從熟悉的窗外望去,她能看見月光底下的小山丘,那棵應該要光禿禿的樹居然有著茂盛的光景。
她多久沒注意它了?
連薄外套也沒有帶上,她急急忙忙沿著小徑小跑到山丘上。
她驚訝地看著眼前的大樹,在她黑如潭水的眼眸中倒映出了月色,月色灑滿了整棵盛開的白色重瓣花朵上,那白色的重重薄瓣中透著粉紅的色澤,朵朵層層疊疊,在晚風中如一株株滿綴銀輝的雲簇搖曳生姿。
如此美景,他也在就好了。
現在他在做什麼呢?
她紅著眼,開始討厭起自己的傷感。
「妳、妳終於來了!」他氣喘吁吁地爬上小丘,顯然是折返一路奔跑過來。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個,這個要送給妳。」他還有點喘,但似乎急著把手中的東西塞給她:「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妳生日是什麼時候……」
「這是?」
她攤開手心,那是一枚別緻的髮帶,上頭細細地縫了幾朵重瓣的花,簡直就像這棵樹開的一樣。
「我查到這棵樹是甚麼樹了,是櫻花喔?!顾忂^了氣,直起身子來說。
「櫻花?難怪……」她小心地把那條漂亮的髮帶握在手心裡。這送別的禮物對她而言太珍貴了。
他頓了頓:「我聽說妳要離開了?!?/font>
「你怎麼知道?」
「啊,因為這個鎮子很小。妳爸媽去辦清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然後也聽說他們要賣房子搬走。」
她抿起嘴,蹙著眉心,這時才意識到和他當面分別也很痛苦。
不如趁現在說明吧……
「你,」
「妳,」
他們彼此錯愕地互看著,看來他們都有事想說。
但他搶在她之前開口說了。
「松月,妳願意等我嗎?」
小丘上盛開著多年來不曾綻放的櫻花美景。
樹下,有個女孩子如黑瀑般的長髮在晚風和月色中隨花瓣飛揚。
男孩子越發寬闊的臂膀緊緊地擁抱她。
他們哭著笑著。
那年,她才十來歲,他也十來歲。
青春,正要展向兩頭,也正要曲折,正要向那花開的方向同歸於根。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