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從何種角度來衡量,林文斯頓家千金的這場成年舞會,都辦得是精彩極了。
可惜。
葛拉瑞斯雙手抱胸,整場宴會他除了與隨行的歐瑞與米舍爾簡單交談過幾句之外,他與在場的其他賓客幾乎毫無交集;布蘭德.山多瓦知道他的身分,也僅是恭敬行禮之外再無進一步舉動。
他大概覺得很意外?然而更讓人意外的發展卻還在後頭。
跳了一整晚的舞,克莉絲蒂娜大概累得躺在接待廳裡的沙發上熟睡著?
葛拉瑞斯耐心等到所有賓客都離開後,才對喬埃透露此行的真正目的;他撥弄指環,說出丹尼斯所招供的一切;喬埃.林文斯頓的臉上幾乎沒有太多特別的表情。
「我想這其中一定是有什麼樣的誤會。」他的態度稱不上輕慢,但那種帶著無所謂的表情仍讓葛拉瑞斯感到不快。
「是不是誤會就等到回教廷再來慢慢說吧,林文斯頓。你是要自己走,還是讓我們押著你?」
喬埃似乎瞄了他手上的指環一眼,然後乖巧的跟隨其他人上了他們的馬車;喬埃的兒子追了出來,還在試圖狡辯,說丹尼斯這個人與他們家無關。葛拉瑞斯不予理會,只是催促著車夫趕緊開車。
林文斯頓大宅的燈火正亮著;葛拉瑞斯看著這片燈火所營造出來的輝煌,不由得想起前一個擁有它的主人。
再怎麼樣看似不可動搖的強大勢力,也有可能在劇烈的變化中轉眼成空。
這座名為傑哈德的城市已經上演過太多次類似的戲碼。這不讓人意外,也稱不上任何意外。
***
她睜開眼,發現賽門跟艾蓮卡都坐在她身旁;外頭的天色已經很晚了,他們會在這裡可見客人應該都已經離開……
她的成年舞會結束了……照理而言應該是要像她一樣鬆口氣才是,但為何他們臉上的表情盡是一片愁雲慘霧?
「發生什麼事了?」她對著艾蓮卡問,同時動了動痠疼的肩頸,她還穿著那套白色的禮服。
「巴蒙特說的對……安,妳不應該去招惹那個聖祭司!」賽門原本為了宴會梳理整齊的頭髮現在亂得像個鳥窩,他的領巾被粗魯的扯掛在他的襯衫上,而那雙眼睛紅得嚇人,也有些腫,以「憔悴」來形容他一點也不過分。
由於疲累的緣故,克莉絲蒂娜的頭還覺得昏沉,而賽門的怒氣讓她感到莫名。「聖祭司……你是說……葛拉瑞斯?跟他有什麼關係……」
「爸爸被他抓走了!他說查到了丹尼斯與我們家勾結的罪證,所以他才會出現在這裡!妳想想看,像我們這樣的身分,為什麼會勞煩一位尊貴的聖祭司到我們家來參加妳的成年舞會?原來他有別的目的!」賽門狂亂的說著,讓原本一頭霧水的她更加混亂。
「爸爸被抓走了?因為丹尼斯……」
「妳在這裡熟睡的時候,我在宴會廳親眼看著他轉著手上的戒指,聽他轉述丹尼斯的話!」賽門重重的一拳捶在桌上,他發紅的眼睛瞪著她。「現在該怎麼辦?爸爸他究竟會怎麼樣?被問出一切我們就完了!」
「難道沒有人可以幫忙嗎?」她也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並在腦子裡思考著可能提供協助的人選。「巴蒙特呢?發生這樣的事情他為什麼……」不在場。
「妳以為每個人都像妳一樣發生事情的時候躲在一旁昏睡?巴蒙特早就出去外面尋找能幫助爸爸的人了!那隻狗就是為了妳才過來的,妳也還特地過去找他,跟他有說有笑的!妳要不要直接去跟他求情啊?」
賽門毫無道理的指控一句一句刺傷了她,就在他憤怒的舉起右手之際,一道嬌小的身影竄入他們兩人之間,是艾蓮卡!她用力地推開賽門,把克莉絲蒂娜擋在自己身後。
賽門的表情活像是被狠狠揍了一拳。「艾蓮卡!妳、妳究竟在做什麼!」
「閉嘴」,艾蓮卡以指貼唇,用她顫抖的雙臂緊緊抱住她;克莉絲蒂娜忍不住落淚,在這個突臨變故的夜晚,這個擁抱顯得格外珍貴!
巴蒙特選在這個時候回來了,他快步走進接待廳,賽門立刻迎了上去。「怎麼樣了?西維瓦跟巴赫怎麼說?」
「我去了史賓塞跟山多瓦大人那裡,還有理恩那裡;史賓塞自從跟我們撕破臉之後,果然不願意伸出援手。」巴蒙特望了她們一眼,有意無意地露出淺笑,當他提到「撕破臉」時,賽門的肩膀明顯縮了縮。「山多瓦大人大方多了,表示會盡量試試看,他們家有人在教廷裡擔綱職位。理恩則表示這種事情可大可小……林文斯頓畢竟在傑哈德也是說得出名字的家族,教廷就算要剷除也得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單純更改身分派人進入教廷打探消息的罪名不足以擔心。」
「意思是爸爸有可能安然無恙?」艾蓮卡扶著她來到巴蒙特身旁。
「那要看喬埃大人本身的談判技巧了……」巴蒙特卻是皺起了眉頭。克莉絲蒂娜明白,這件事情確實可大可小;葛拉瑞斯或許就是丹尼斯提過的「真言」持有人,能夠問出丹尼斯想要隱瞞的一切答案。「不過我想應該不會有立即危險,總之我們不用太過悲觀。」
「那就好……」賽門像是真正鬆了一口氣。
巴蒙特推了一下他的眼鏡,拍拍賽門的肩膀。「好了,你們趕快先去休息吧,尤其是妳,安;賽門你也是,累了一整天了。」
巴蒙特的話有效安撫了她的情緒。克莉絲蒂娜溫順的點點頭;艾蓮卡拉著她的裙襬陪伴她上樓,她又聽見了史嘉莉的吠叫,但此刻的她已經無力為了一隻狗而心煩。
所以葛拉瑞斯來參加她的成年舞會是逮捕父親?克莉絲蒂娜知道賽門的話很荒謬;丹尼斯在教廷裡的行動被識破了,而且葛拉瑞斯問出了丹尼斯知道的所有事情。他供出了父親的名字!
丹尼斯知道的事或許不多,但喬埃知道的就太多了……走私武器在帝國的律法或許罪不致死,殺害貴族那就逃也逃不了。克莉絲蒂娜想到葛拉瑞斯可能從喬埃口中問出殺害薩多曼的計畫就感到背脊發涼。那足以毀了林文斯頓家!
如果她是喬埃,她會怎麼做呢?
「先把禮服脫了吧」。艾蓮卡指著她身上的衣服,然後主動伸手來解開她背後的繫繩。克莉絲蒂娜清楚看見她臉頰上的淚痕。
「妳擔心爸爸嗎?」她是故意這麼說的;如果西瑟爾所說的是真的,艾蓮卡就是喬埃真正的女兒的話……
褐色眼珠對上她的,然後用力的點了點頭。那雙眼睛與她的祖母綠是那樣的不同,而印象中,喬埃的眼睛毫無疑問是祖母綠,她的頭髮顏色則跟母親畫像上的一模一樣;艾蓮卡卻是栗色的……
都什麼時候了!她還在意這些?在經過成年舞會後,她已經成年了,以克莉絲蒂娜.安.林文斯頓的身分。就算西瑟爾說的對又如何?只要她願意,她會是林文斯頓家的人。
或許總有一天……她會弄清楚她究竟是不是喬埃親生的女兒這件事,會確認艾蓮卡的真實身分,但如今,她是克莉絲蒂娜!
「我也很擔心他……」她抹掉眼淚,在胸前畫了個十字。「願造物主垂憐,讓爸爸得以平安無事。」
***
我的處境很危險。喬埃在大神殿門口下車,之後在神職人員的簇擁下走進神殿,儘管許多穿黑袍而無罩衫的學徒正在灑掃,但除此之外一片寂靜。
聖祭司閣下對於身旁向他行禮的學徒視若無睹;不過跟在他身旁兩個一老一少則是頻頻向旁人回禮,尤其是那位年輕司事。
領在前頭,身披繁複刺繡罩衫的聖祭司帶著他直接往地下室走,過程中身旁三人沒有對他說一句話。
踏入地下室的階梯後,一陣陰森的涼風從暗處吹來,比較起地面的酷熱,進入神殿跟地下之後溫度從燥熱到涼爽;這些神職人員難怪可以穿著厚重的教士服在此處活動。
溫度是舒適的,喬埃的額際卻是不由自主的滴下汗來。
帶頭的在一間小房間停下腳步,聖祭司點亮室內的油燈,回過頭來對著他微笑,「林文斯頓,請進;米舍爾,你幫我守著門;歐瑞,可以先休息了。」那個年輕的司事橫了他一眼,接著虛掩上木門。
「坐吧,這裡很簡陋,沒有東西可以招待你。」聖祭司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聖祭司已經坐在一張長方形木桌後頭,以閒適的姿態半躺著。
喬埃依言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與聖祭司相對。「您要我做什麼?」
「把你所知道的事情說出來,怎麼樣?」聖祭司半斂著眼,撥弄著他的指環;喬埃知道那東西就是他的魔導器,絕對不能讓那東西來問話。丹尼斯就是敗在那個東西手上的。
「閣下想知道什麼,我都會據實以告。」
他抬起眼,「那我就直說了。你跟薩多曼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要叫一個學徒替你在教廷裡打探這種事?」
喬埃考慮著該怎麼樣才能取信於他,又不至於說得太過深入。不過並沒有太多時間來整理自己的說詞,喬埃得盡快回答。
「薩多曼大人在西卓山有礦坑,礦坑開採出來的石頭有部分是我們運送的,如今隨著大人的過世,整樁生意停擺了;我從亞伯特大人那裡得到後續的消息不多,於是異想天開,或許可以從這裡得到一些內幕……至於丹尼斯的身分確實是我的問題,那是不該做的事。」
「哦……所以你承認你竄改丹尼斯的身分,並且安插他進入教廷替你打探情報的事?」
喬埃艱難的點了點頭。「聖祭司閣下已經知道了,再怎麼隱瞞都沒有用。」
聖祭司斂起了笑意。「你跟薩多曼還有其他交易嗎?除了運送礦石以外。」
「有。」喬埃吞了吞口水,眼睛不由自主地眨動起來。「武器……武器走私,我把武器交給薩多曼大人,由他再轉賣給想增強家族武力的買家;都是些勢力強大的貴族。」
「賣些什麼?」聖祭司站了起來,靠近他。
「都賣,戰棍、刀劍、鎧甲、火槍……您想得到的東西我們都賣。」喬埃注視著眼前的聖祭司,他眨了眨眼,感覺眼睛裡的色片正在剝落,他彎腰,一片冰涼細薄的玻璃片掉在掌心;他輕輕握緊。
「所以你就是薩多曼秘密交易的對象。那木匠也是你殺的?」
喬埃搖搖頭,「西瑟爾的死我很意外。」承認了就表示他與薩多曼的死有關;喬埃在馬車上已經認清事實,他可以承認自己在教廷安排眼線的罪名,就連走私武器都能坦白,唯有殺害貴族這件事情不能說!
「你必須說實話,林文斯頓,不要讓我用『真言』;你的地位應該不需要讓我再動到這東西……你手上握著什麼?」聖祭司注意到了他的左手,喬埃渾身發顫。「拿出來。」
他抬起頭,對上眼前的聖祭司。在火光之下或許不明顯,但左手掌心的圓形玻璃片足以讓聖祭司了解事實。
「眼鏡……我戴在眼睛裡的眼鏡。」
「你眼睛的顏色……」聖祭司露出疑惑的表情,「這是怎麼一回事?」
喬埃突然笑了起來,「閣下,我能與您談個交易嗎?」
聖祭司睜大了眼,那表情像是在罵他愚蠢、大膽與不自量力。「現在?你想跟我談交易?你知道你已經承認自己走私武器以及安插眼線這兩條罪名了嗎?」
「閣下說到重點了!我有武器,很多、很多的武器。」喬埃努力保持鎮定,他同時拿下了另一眼的眼鏡,並妥善的收進隨身的木盒裡。「辛德尼亞與康塞因最近的關係變得很緊繃,不是嗎?教廷裡的派系跟家族鬥爭一向都是息息相關的。」
聖祭司的臉突然出現些許遲疑,喬埃能感受到氣氛正在轉變,他繼續鼓吹。「薩多曼大人被暗殺對我來說也是一項打擊!為了幾筆大買賣,我囤積了很多貨物,少了大人的幫助,我根本沒辦法與買家交易;不瞞閣下,我失去了很重要的銷售點!」
「所以拉攏山多瓦也在你的盤算之內?」
「閣下很了解我們商人的心理。我在向您坦白的當下,知道自己所有的武器都會被查扣,我會有罪,而武器會被集中銷毀。」喬埃緊盯著眼前的聖祭司,再度露出了笑容,「但您可是聖祭司啊!您有權決定武器的存廢……」
突然間,一記重拳打得喬埃從椅子上跌落;他順勢撞到了房間的土牆,他眼冒金星,鼻子透出血腥味,並痛苦地發出哀號!
很快的,一股力量提起了他的衣領;他被聖祭司提到眼前,被迫與他相望。「少耍小聰明!林文斯頓!我告訴你,辛德尼亞不會因為少了你的武器而讓勢力受到影響……」
「康塞因……在暗地裡拉攏卡納佩羅……」他含糊不清的說著,並且甩了甩頭,試圖讓自己恢復清醒。
「你說什麼?」
喬埃斗膽的握住聖祭司的手,左手支撐著身體倚靠在牆上喘息。「卡納佩羅,買了我們的武器……閣下,就算這句話聽在教廷的耳裡簡直是挑釁,我……我也還是得說。」
聖祭司咬著牙,「什麼話?」
「我們家賣的武器……是傑哈德所有地下武器商人裡品質最好,而且最多的!」喬埃感覺到右邊臉頰腫了一大塊,他說話時扯痛了肌肉,但他必須繼續說下去。「所幸的是,卡納佩羅沒有得到全部他所應該得到的武器;辛德尼亞聯合其他家族,還有機會與康塞因分庭抗禮……只要辛德尼亞維持住勢力,傑哈德的情勢就能夠安定下來,就不會有戰火了……
「閣下,您在說謊,辛德尼亞的勢力與您息息相關,您的聖祭司職位對辛德尼亞也相當寶貴,就算我不是貴族,這點我還是清楚的。」
「你說的交易是要我暗地裡接受你的資助,拿走你的武器?」
「就是這樣,閣下……我期望能為您帶來幫助,並且減輕我的罪……」喬埃點頭的同時,發現他左手上的指環正在發亮,「閣下……那……不夠嗎?」
眼前的聖祭司搖搖頭,像是被困住的野獸;他在掙扎!「你在說謊!你妄想利用你口中的武器打動我,用家族戰爭來轉移我的注意!你沒解釋為什麼你的眼睛顏色變了!」喬埃頓時感到精神緊繃,有股力量扼住他的喉嚨!
「林文斯頓!告訴我你在隱瞞些什麼!」
「等等!閣下……克莉絲蒂娜、克莉絲蒂娜她……」喬埃舉起手來遮住戒指的光芒,在嘴巴不受控制之前趕緊脫口。「克莉絲蒂娜她不是我親生的!」
銀白光芒自他手上消失,喬埃同時也恢復了自由。「你說什麼?那個女孩……你別忘了你今晚才舉辦了她的成年舞會!」
他咳了幾聲,在聖祭司強硬的質問下再度開口。「我……我的眼睛之所以需要變色,是為了讓她相信我是她親生父親……我養她,是為了讓她與貴族結婚好拉抬家族勢力……她很美吧?她所跳的舞是那樣的動人……可惜我的女兒不能說話,不然我也不需要另外再收養她。」
「不能說話……難道是……」
「她身邊的侍女才是我真正的女兒。」喬埃露出悲傷的眼神,低下頭。「閣下很喜歡克莉絲蒂娜對吧?如果您願意……我……我願意送出克莉絲蒂娜!剛剛所說的東西也一樣不少!只求閣下……別使用您的神識!」
想不到聖祭司跟克莉絲蒂娜之間的交情,竟成喬埃最後的籌碼!
聖祭司白淨面容如今被憤怒的潮紅所取代,他額際上冒著汗,那雙眼睛正在猶疑著;喬埃知道自己似乎成功了,即便他損失了一批貨物,還有克莉絲蒂娜,但他能夠保住他的地位、他的命,賽門、艾蓮卡、巴蒙特……很多很多人的性命!
「喬埃.林文斯頓,你這個人渣!」聖祭司再度揮拳;他的肚子像是被擰壓過一般,那痛楚直達腦門;他眼前一黑,完全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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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喬埃這招就叫做「棄車保帥」之計啊XD
殺害貴族被查出來,就是死路一條,剛好因為武器商人的消息足夠靈通,抓緊了葛拉瑞斯會顧及家族利益的心理,所以他就這麼做了XD
只要可以避免被真言拷問,喬埃就有勝算,而克莉絲蒂娜與他的交情反而成了喬埃的最後籌碼,這大概也是喬埃這老狐貍始料未及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