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鳥人潘達坐在海岸邊,凝視著釣竿,心中充滿放任一個少女去送死的後悔。「她會回來的。」薇塔不時這麼說,彷彿將這句話說出口就能成真。她玩弄手裡的銀幣,表情凝重。儘管相信桑娜一定能取回潘達的雨羽,但如今已經入夜,還是沒能等到桑娜歸返,薇塔的擔憂與焦躁不可避免地濃稠起來。
不同於白晝,維斯比城在夜晚寧靜,像是某種不幸的象徵,使人不安。這時,在月光照耀的街道上,那熟悉的白色身影出現了。薇塔站起身,激動地奔向前去。「我在路上撿到這個,看起來很漂亮,值錢嗎?」桑娜張開手掌——是一塊普通的玻璃碎片。薇塔擁抱桑娜並且告訴她:「這只是垃圾,桑娜。」
桑娜訴說了自己晚歸的原因與遭遇。潘達相當高興,並且為這名從蛇的毒牙下逃過死亡的少女感到欽佩。桑娜將雨羽交還給潘達,他卻拒絕了。「拿去吧,妳肯定能夠善用它。經過這件事,我才相信那些關於妳的傳聞都是真的。我會遵守諾言,載妳們到任何想去的地方。走吧,夜晚正是理想的出發時機。」潘達將釣竿扔到一旁,身體開始變化。他漸漸增高到可比一棵大樹,全身長出羽毛,嘴部伸出喙。漁夫化身為一隻巨大灰雁。桑娜和薇塔爬上灰雁的背。巨鳥舉起翅膀,使勁揮動,震起強烈的風,晃動了港邊的船。住宅的門窗發出怪響,海面泛起漣漪。人們被騷動驚醒。他們出門查看時,街上已經什麼也沒有了。
灰雁飛行在雲的高度。牠的叫聲響亮,傳遍大地。鳥群聽見了,於是飛離森林,跟隨在灰雁身後,在空中形成壯觀的黑色河流。月亮變得巨大,彷彿伸手就能觸摸。鳥群鳴唱著,圍繞在兩個女孩身邊。薇塔為眼前的美景感到驚豔。「這是我遇過最棒的事!」
灰雁劃過海洋的上空。沒過多久,她們就看見陸地——河流像是樹根一般蔓延在陸地之間,劃分出數不盡的島嶼。她們看見好幾座城鎮,還有一些橋樑,比起荒涼的諾爾蘭,斯韋阿蘭的繁榮令她們不可置信。灰雁為了不驚動居民,降落在一處森林深處。潘達化回人形。「錫格蒂納就在西南方,妳們可以到那裡去,或是其他城鎮。生活可能會有些困難,畢竟妳們是女人。我對這裡不太熟悉,沒辦法給妳們什麼建議。」
「你願意載我們到這裡,我們已經很感謝了。也謝謝你的羽毛。」
「祝妳們好運。」潘達再度化為巨雁,高高躍起,消失在深藍的夜空中。
兩個女孩決定明天再進城,今晚則在森林裡過夜。她們找到一處適合休息的樹洞,以為是動物遺留的巢穴,沒想到裡頭放滿玻璃瓶和羊皮紙。瓶子裝著各種顏色的液體,氣味濃厚而刺鼻,桑娜拿起其中一瓶打算嚐試,被薇塔連忙阻止。雖然對這些東西感到好奇,但她們已經睏了,於是不再追究。將玻璃瓶推到一旁,騰出足以容納兩個人的空間之後,她們靠著彼此深深入眠。
薇塔比桑娜更早醒來。她睜開眼睛,眼前隨即出現一張兇惡的臉,嚇得尖叫起來。對方是一個女人,年紀約比桑娜年長幾歲。她睜大猶如蛇的雙眼,緊緊盯著薇塔,像是在目視獵物。
「哦,別怕,妳們擅自睡在我的儲藏樹洞,我相信妳們沒有惡意。妳們大可以到我那裡睡,我的房子就在附近。妳們肯定肚子餓了。我那裡有一些麵包,還有老鼠肉。我知道一般人覺得老鼠噁心,但我有配方,很棒的配方。哦,我不能把配方告訴妳,這可是秘密。我不是要刻意隱瞞。如果配方被人知道,我會有麻煩的。現在,可愛的女孩,請妳叫醒那位熟睡的少女,讓我邀請妳們到我那裡用餐吧。」
女人說話的模樣古怪,而且全身赤裸。薇塔趕緊搖醒桑娜,因為她不想獨自面對這個女人。她們爬出樹洞。女人帶領她們前往她的房子。屋內的擺設相當簡單且正常,除了躺在床上的屍骨。「這是我丈夫,馬丁。我們只當了兩年夫妻,他就死了。真遺憾。原本我們將他埋葬在墓園裡,但我實在很想念他,就把他挖了出來。比起睡在土裡,還是床上舒服,妳們說對吧?請坐,我馬上準備食物,很快就好。」
女人開始生火,東奔西走忙碌起來,張羅廚具、瓶子和食材。薇塔相當緊張,也畏懼那個古怪的女人。「桑娜,我們是不是應該離開?」
「為什麼?這位好心的人要請我們吃大餐,不是很好嗎?」
而所謂的大餐,就是一些麵包、五隻連皮都沒剝除的烤老鼠、上百隻水煮的棕蛾、槲寄生、泡著青蛙的蜂蜜酒。「請用吧,別覺得拘束。」女人這麼說,並且坐進餐桌,捻起幾隻棕蛾,以優雅的手勢放進嘴裡咀嚼。薇塔暗自發誓,絕不碰麵包以外的東西。坐在她身邊的桑娜正在扭斷老鼠的頭顱與尾。
「這些老鼠真好吃,居然一點腥味也沒有。」品嚐過之後,桑娜表示讚賞。
「很高興妳喜歡。我加了一點配方,當然我不能把配方告訴妳。其實我很想,但配方必須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否則會有麻煩。我討厭麻煩。我已經被趕出城鎮,孤單地獨居在這森林深處,如今我只想和平過日子,調製藥水、寫寫詩,這也不錯。可惜恐怕再也碰不到男人了。」女人喝下一口蜂蜜酒。「哦,我叫伽娣拉。妳們呢?」
「我是桑娜,她是薇塔。」
「那麼,妳們為什麼會睡在我的儲藏樹洞?」
「妳知道鳥人嗎?」
「當然,我跟他們打過幾次照面。都是一些嚴肅的傢伙,在床上也不怎麼樣——哦,我不該對妳們說這些的。忘了吧。鳥人怎麼了?」
「我們在維斯比城遇見一位鳥人,他載我們來到斯韋阿蘭,當時是深夜。我們碰巧找到妳的樹洞。這樣擅自睡在裡頭,也許讓妳不悅,我們覺得很抱歉。」
「不,我很高興。長久以來,我一個人住在這裡,沒有說話的對象。我是喜歡說話的,妳們肯定可以想像無人陪伴的生活有多難受。而妳們卻意外睡在我的儲藏樹洞,並且坐在這裡與我共度午餐,我的歡喜甚至無法用言語表達。」
「但是直到現在,妳一次也沒有笑過。」
「哦,我真是失禮,居然忘了這件事。老實說,我正在調配一種藥水。喝下一口,人就會狂笑一整天,不過這樣也會消耗很多體力,而且也無法感覺到真正的快樂,沒什麼用處。這種藥水需要笑容,還有其他東西。我當然不能告訴妳們。總之,我把自己的笑容放進去,所以即使我覺得高興,也只能維持這種兇惡的表情。請別介意,我是真心歡迎妳們,也願意讓妳們住下來。或者永遠住在這裡。我們一定能相處得很愉快。」
用完午餐以後,伽娣拉為了私事出門,留下桑娜和薇塔兩人。薇塔不想住在這裡,她還是無法適應伽娣拉的一切。在薇塔眼中,那個全身赤裸的女人散發出某種詭異的氣息,而且過度熱情得像是在預謀什麼。「妳想想,桑娜,什麼樣的女人會把死去的丈夫從墓穴裡挖掘出來,擺在家裡當裝飾?她是瘋的!即使她對我們沒有惡意,肯定也不會發生什麼好事。」
桑娜撫摸著薇塔的肩膀,安撫她。「放心吧,伽娣拉並不壞。她確實有點古怪沒錯,但別忘了,我也是一個怪人。我有野狼的心臟,體內有樹皮和土壤,批著鬍子編成的斗篷。薇塔不害怕這樣的我,卻害怕伽娣拉?」
「妳們根本不一樣。」薇塔覺得沮喪。「算了,如果桑娜這麼認為,就暫時住下來吧。但我打算進城,找尋新的居所。我想儘快離開這個地方。我就是無法親近那個女人。」
在那之後,薇塔一清醒,就立刻動身前往錫格蒂納,直到晚上才返回。這是為了減少與伽娣拉見面的時間。而桑娜並未像薇塔那樣對伽娣拉感到戒懼,甚至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桑娜越來越欣賞伽娣拉。對她而言,伽娣拉是有趣的。能言善道,幽默且風趣。桑娜尤其喜歡伽娣拉講述的那些事情。
「從前我住在河口附近的城鎮。」伽娣拉正在烹煮一鍋金黃色液體,從鐵鍋裡散發出野獸尿液的氣味。「我有一群渥爾娃朋友。許多人以為我是渥爾娃。我只是懂得配製藥水,真正的渥爾娃比我能幹多了。我們經常在夜晚時分,到城外的一棵橡樹下閒聊、喝酒。當時我的年紀跟妳差不多。有一次,有個旅人經過那附近,我們就脫光他的——哦,細節就省略吧。那是我第一次碰觸男人,而我再也忘不掉這種美好。我經常找男人過夜,不知不覺做得太過火,誘惑了有婦之夫。我開始受到人們的譴責。他們稱我為蕩婦或魔女,或許的確是如此。後來他們將我趕出城鎮,我只能住在這座森林裡,因為已經沒有任何地方願意接納我。」
桑娜看著鐵鍋裡的液體。「為什麼妳要做這麼多藥水?」
「我不知道。我就是喜歡這些東西,還有調製它們的過程。即使失敗也是一種快樂。只要一些雜草、蜥蜴、馬的睫毛,就能讓一鍋液體產生魔力。多麼美好啊!我不是渥爾娃,不是巫師,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卻能創造神奇。」
「妳可以教我嗎?」
「哦,妳必須知道,藥水可以助人,也能害人。這就是為什麼我只調製藥水,而從未讓任何人喝下。當然,我能夠治療上千種病痛,這是好事。但我也可能製作毒藥,殺害那些我厭惡的人。所以我絕不讓這些藥水公諸於世,更遑論是調配方法。我相信妳是善良的人,桑娜。不過請妳諒解,我有我的原則。人要是失去原則就一無所剩了。」
「我願意立下誓言,只調配助人的藥水。」
伽娣拉放下木杓,轉過身來,嚴肅地望著桑娜。「我這裡有一種藥水,發誓以後再喝下它,人們就無法違背誓言。如果妳願意喝,我就把調配藥水的方法告訴妳。不過那種藥水需要發誓者的血。」
「沒問題。」桑娜從腰間取下鐵斧。
「不,不是普通的血。」伽娣拉握住她的手。「男人的話,需要砍下右手拇指所流的血,女人則需要初夜的血。」
「什麼是初夜?」
「這就說來話長了。」伽娣拉發出不像笑聲的笑聲。「讓我慢慢跟妳解釋吧。等妳聽完,妳大概也會打消這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