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隱隱約約傳來甚麼人的嗚咽和說話聲。
我的意識由矇矓中逐漸清醒。
緊閉了好長一段時間的眼瞼慢慢張開,眼前一片灰沉。臉上的觸覺告訴我,應該是有甚麼東西蒙住了我的面。
是誰在惡作戲啊?我如此想著,並想伸手把蓋在面上的東西掀掉。然而,當我的手臂無阻地抬起,手背只感覺到布料和棉花的質感,就像把手插進棉被內部一樣,然而棉被卻沒有被掀起。
……咦?我雙臂向下一按,試圖由床舖借力坐起。
儘管眼睛被蒙蔽,但我能感覺到身下一片空蕩蕩。
我乾脆不管蓋在面上的東西,抱住膝蓋坐起身來,眼前立即豁然開朗。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亮白的燈光和天花,還有窗外灰灰白白的彎月與灰暗近黑的夜色——自從十歲大病一場後,我眼中的世界就只剩下灰色與白色了。我的目光向下移動,只見我的病床邊,圍了一圈人——每天給我做檢查的醫(yī)生叔叔和照顧我生活多日的兩位護士姐姐,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已經顯露老態(tài)的熟悉身影。
女人把臉埋在男人的懷裡,傳出悲痛的哭泣聲。男人用正在抖擻的手掌一下一下的拍著女人的背,輕聲安慰。
「爸!媽!」我一瞬間認出男女的身份,不禁叫喚出聲。然而,爸爸與媽媽正在浸淫於悲傷之中,沒有注意到我的蘇醒……
不對!
我觀察著其他的人物,正在寫病歷的醫(yī)生叔叔和收拾醫(yī)療儀器的護士姐姐都沒有注意到病人已經坐直身體,呆愣愣地看著他們。
沒有人注意到我。
不好的預感在我心頭湧現(xiàn)。我低頭一看,半透明的瘦弱身體,懸浮在一具被白布從頭蓋到腳的軀體之上。
「這一刻,終於到了……」我清晰地確認了一個事實——我已經死了,就在剛才。
看著相擁在一起哭泣的父母,我頓時對自己這段短暫的人生感到些許的沮喪,內心卻沒有絲毫悲傷的感覺。
我想,這大概跟我三年前發(fā)生的事有關吧。
那場發(fā)生在我十歲的大病,剝奪的並不僅僅只有繽紛的色彩和體會悲傷的權利。快樂和恐懼,還有十歲前的零碎記憶,這些東西已經在那場災難後不翼而飛了。
可是,即使是殘缺而乏味的人生,我依然有很多有趣的事想做,那怕我已經體會不到「有趣」的感覺。
還以為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可是為甚麼我對眼前這片灰白色的世界還心存眷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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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咳!嗯咳!嗯咳咳咳!」耳邊突然響起一陣煩死人的咳嗽聲,打擾了我的感嘆。當我東張西望找尋聲源時,地板突然冒出一顆男人的頭顱。他理了個平頭,戴著副大到遮住半張臉的酷炫墨鏡,簡直就是活生生的黑超特警。
「啊!鬼!」我雖然感受不到恐懼,但還是會受到驚嚇的。
「沒禮貌!你不也是鬼嗎!」黑超特警……不對,男鬼不悅地說。
只見它的頭顱由地板迅速升起,露出底下穿著西裝的壯碩身軀。黑超……男鬼現(xiàn)出全身後,低頭望了望手上的表單,問:「你是現(xiàn)年十三歲的楊嘉毅嗎?」
「對。」我呆愣愣地回答,眼前突然冒出的黑超……黑超特警令我搞不清狀況。
黑超特警由懷裡掏出一本小本子,本子正面印著大大的「地」字,他打開小本子的封面向我展示,說:「我是地府引導機關的引領員,我的姓名及職員編號如本中所示,如有任何投訴或查訊請致電至『午酉午酉子丑寅卯』,現(xiàn)在你有甚麼問題嗎?」
「哦……」黑超特警的自我介紹信息量有點大,我一時之間不能全部理解,只能答非所問地向他點頭。
「假如沒有問題,那我們就快點開始吧。」黑超特警似乎沒有打算給我反應時間,自顧自地說。
「慢!慢!慢著!」後知後覺的我,激動地大叫了三聲「慢」。我喘了一口氣,剛才在腦中醞釀的各種想法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你這身西裝跟墨鏡是制服嗎?好酷喔!」
「地府真的存在嗎?我以為這些只是傳說呢!」
「你有看過『黑超特警組』嗎?我喜歡『K』!」
「引導機關跟引領員是甚麼?跟鬼差一樣嗎?」
「人死後會到陰曹地府嗎?就是你說的『地府』嗎?」
「你在地府工作了多長時……」
「停——給我停!」黑超特警大喝一聲,我尚未由口中噴發(fā)出來的問題立即被喝得吞回肚子裡去。他望了望手腕上的腕錶,說:「時間無多,我們長話短說吧。」
「啊,等一下!」我連忙跳下病床——護士們開始轉移我的屍體了。「我們可以邊走邊說嗎?」我看著黑超特警問。
他無奈地點點頭,飄出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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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我們存在的這個物質世界被稱為『陽世』或『現(xiàn)世』,而當生靈死後靈魂會進入一個精神世界,即為『陰間』。我們引領員的工作是告訴新死者有關陰間的各種規(guī)則以及負責將你們帶進陰間,詳細的解說等我們下次見面再談。」我們跟在護士後面飄,黑超特警則向我徐徐解釋。
「你現(xiàn)在需要知道的是,你還有七日時間可以留在陽世間,七日後我會來接你到陰間。所以好好利用好這七天時間。」說到這裡,黑超特警頓了一頓,走在前面的護士將我曾經的身軀送進升降機裡。
當我跟著飄進升降機時,黑超特警卻站在門外。他用沉重的語調說:「如果你有甚麼心願尚未完成,就用這七日時間全部了結吧。否則,當你進入輪迴時一定會後悔莫及。」升降機門正在關閉,門外的黑超特警再次望望腕錶,向我拜別:「我要到下一位新死者處去了,七日後再見吧。啊,順帶一提……」
「我喜歡的是『J』。」黑超特警和他最後的話語在緊閉的升降機門後消失。
我大張著口,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鋼門,耳邊迴響著黑超特警的話語。
最後,「大腦」消化了所有的資訊,我長吁一口氣:「『J』也很帥啦。」
我一邊跟著護士姐姐飄出升降機,一邊思考接下來七天的行程。仔細一想,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有太多的事想做卻來不及完成,我不禁懷疑七日時間可能不夠我隨便消耗。
「我該怎麼辦呢……」當我煩惱著這個問題的時候,護士終於把我的屍體推進太平間。然後,我看到了太平間內,屬於另一個世界的景色。
太平間內並不寬敞的空間擠滿了人群……不,鬼群。護士推著病床穿行過鬼魂們半透明的身體,鬼魂們卻置之不理,自顧自地或痛哭、或怒罵、或詛咒上天、或頹喪坐倒。
當我出現(xiàn)在這幫鬼魂面前時,有的鬼猙獰著臉對我怒目而視、有的鬼似乎驚訝於我的年幼,對我露出憐憫的目光。然而,大部分的鬼對我的到來視而不見,繼續(xù)它們的哭號、怒罵、默然。
望著眼前恍若群魔亂舞的慘烈景像,我「腦」中突然冒出一個詞彙——人間地獄。
我踮起腳尖,眺望著快被鬼群淹沒的護士,只好硬著頭皮由鬼與鬼之間窄得可憐的空隙鑽過。儘管我努力避免接觸其他鬼魂的身軀,但手臂肩膀總是不小心插進它們的胸腹,然後傳來果凍一般柔軟而充滿彈性的觸感。
好不容易穿行到護士身後,她們正在把我的屍體裝進屍袋。我凝視著由屍袋中露出的、蒼白瘦削而憔悴的面容,直到它被鎖進屍櫃之中,我才緩步走到櫃前,將手掌按在冰冷的櫃門上,輕聲說:「再見了,楊嘉毅。」
我告別了這具經歷了三年苦難的軀體,也告別了我的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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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第一站先去哪裡好呢……」我轉過身,望著困守在此地的鬼群,自言自語。
嗯……思考一下我最想做的事吧!
再去一次主題公園?
看完整套「蠟筆小新」漫畫?
蒐集完整的一套扭蛋?
不,在十歲前我或許還會覺得有趣的事情,對於十歲後的我就毫無樂趣可言了。這麼一想,我反而無事想做了。我頓時失去了幹勁,坐倒在地上。
「楊嘉毅,難道你還不知道自己最大的心願嗎?」我的聲音在反問自己,啊,我又在自言自嗎。「仔細想一想……」我的聲音繼續(xù)說,我猛然抬頭,剛剛顯然不是我在說話。
只見一團人形白光站在我面前,他正低下頭「望」著我。我迅速地站起身,戒備地後飄幾步,問:「你、你是誰?怎麼知道我是楊嘉毅?」
「我?我是你的執(zhí)念,我知道自己的名字很合常理吧?」白光人形理所當然地說。
「騙人!」我只認為白光人形在胡說八道。
白光人形輕笑兩聲,說:「楊嘉毅,其實我們的心願是重回十歲前,重新得到正常人該有的一切。你剛剛想的願望不是在暗示你想重新獲得快樂嗎?」
甚、甚麼?這團白光怎會知道我剛剛想的願望?難不成他真的是……不!說不定他在詐我!
「我是不是在詐你,一會你自然會分辨,現(xiàn)在我們先去實現(xiàn)心願吧。」白光人形說著,就乘著我驚訝得不懂反應的機會,抓住我的手腕,向太平間天花板飛去。
灰沉的水泥層與亮白的空間像跑馬燈般在眼前交替閃現(xiàn)。
「喂!雖然你說你是我的執(zhí)念,可是楊嘉毅的執(zhí)念這個名字實在太奇怪了,我該怎樣稱呼你?」白光人形帶著我穿行於醫(yī)院樓層時,我自覺地問。「隨便吧。」白光人形的語氣也很隨便。「那我叫你白光好啦,反正你也只有這一個特徵。」既然白光不在乎,我也懶得想稱呼。
白光突然停止飛行,說:「到地方了。」我往四周觀察,我們好像正身處普通病房內。我還特地飄出房門確認一下房號。
「815」,熟悉的號碼,我想起自十歲之後,我就是這間醫(yī)院的常客,而我每次都被安排住進這間病房。除了最近一次病重時被安排住進深切治療部(加護病房) 。竟然跟這間醫(yī)院有緣到在這裡結束生命的地步,真是不可思義呢。
「快過來,你的一份魂魄應該就藏在這個房間內。」在病房裡到處飄盪的白光向我喊道。
「我的魂魄?」
「對,因為你的靈魂殘缺不全,所以才會丟失部分記憶和幾乎所有的情感。」白光飄到病床上「坐」下,悠閒地晃著腿,繼續(xù)道:「只要收集完你所有丟失的魂魄,你的情感、記憶和色彩自然就物歸原主了。」
「好吧好吧,我找便是了。」知道自己有恢復的希望,我也提起了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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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時間的推移、搜索範圍的擴展,我依然一無所獲,一時之間我只感到手足無措。
「還沒找到嗎?天亮我們就不能待在這裡了。」白光依舊「坐」在床上無所事事。一看他這副百無聊賴的模樣,心情焦躁的我立即火冒三丈,大罵:「你這麼閒不會幫我找嗎?混蛋!」白光搖搖頭,說:「我只是區(qū)區(qū)執(zhí)念,是看不見你的魂魄的,這個任務只能靠你自己。」我一聽,心中的焦躁加倍上升。「怎麼辨怎麼辨怎麼辨……」我口中唸唸不停地繞著病房亂飄,強逼自己想出方法來。
「雖然我看不見你的魂魄,但我有辨法可以讓它自動跟你合而為一。」白光悠悠道。「你怎麼不早說!」我對這白癡怒吼,還虧他看著我白忙好幾個小時,這不是存心消遣我嗎!「嗯……這個方法可能有點痛,忍住哦!」白光語帶笑意地說。
然後,我就看到一隻散發(fā)著柔和白光的拳頭出現(xiàn)在我眼前,愈來愈大、愈來愈大。
「碰!」面上傳來一陣劇痛。「啊啊啊啊啊!」我在半空中打滾並慘叫著,然後我發(fā)現(xiàn)原來鬼魂都會流眼淚——我現(xiàn)在已經痛得飆淚啦啦啦啦!
「啊,抱歉,打痛你了嗎?」白光似乎很擔心地問。「讓我打一拳你就知道啦!超級大白癡!」我股足全身氣力,大叫著往白光面上揮拳。
面對蘊含我全部怒意的一擊,白光一個漂亮的滑步,躲開了。
混帳混帳混帳!難道我以前就這麼會惹人生氣嗎?這白光一定是秉承著我內心最黑暗的一面誕生的!可惡啊!
我心頭湧起一陣委屈,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咦?這種感覺是……
一愣之後,我猛然驚覺,自己已經重新感受到悲傷了!
就在我回味著這種久違的情緒的同時,「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段存在著鮮艷色彩的記憶……
年幼的我,被幼兒園的同學搶走了手中的積木,委屈地蹲在地上嗚咽。
頑皮魯莽的我,因為在學校闖禍而被父母責打,頓時只懂得嚎啕大哭。
哀求著父母買玩具的我,久久不能得逞,扒在地上耍賴般的哭鬧。
……
坐在病床上的我,眼淚不斷順著臉頰流下,我卻默默不語,表情變得愈來愈冷漠。
一段段傷感的過往被我重新記憶,不知不覺間,我已經淚流滿臉了。
「不哭不哭,有我在呢。」突然有人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髮,溫柔地說出安慰的話語。
這種感覺,很熟悉呢……是因為在記憶之中,我每次哭泣之後,都總會有人安慰我嗎?是爸爸?是媽媽?還是……誰?
我擦了擦眼淚,討鬼厭的白光正在弄亂我的頭髮,還微笑著說:「你以前真是個愛哭鬼呢。」我咬牙切齒地撥開他的手掌,怒道:「給我閉嘴!你跟我不是一體的嗎!哪有自己嘲笑自己的道理?」白光聳肩苦笑:「看來我很不擅長安慰人啊。」我不再理會這個煩人鬼,「心」中暗自思索。
剛剛我是因為被揍了一拳,感受到痛楚而不自覺流眼淚,所以才得以回收我的魂魄。那麼只要我作出符合那種情緒的行為,我的魂魄就會自動歸體囉?哈哈!看來我的心願並不難達成嘛!那麼,只要找到我剩下的魂魄,我就可以恢復正常了!不過,似乎只有白光才知道我的魂魄藏在哪裡。我要開口問他嗎?可是那個混蛋還在戲弄我呢……有點不甘心啊!可惡,為甚麼另一個我性格是如此惡劣呢?
「啊,你另一個魂魄的位置我知道喔,還有我是很和善的,請放下你的偏見。」白光突然開口,嚇了我一大跳。
啊啊啊!我竟然忘記了他能讀心啊!好丟臉啊!
我惱羞成怒的大吼:「不要隨便對我讀心啊!你這個變態(tài)!」
白光搔著頭,理所當然地說:「你不是說我們是一體的嗎?自己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合理吧。」
「變態(tài)變態(tài)變態(tài)變態(tài)變態(tài)變態(tài)!」我以前所未有的語速和聲調尖叫著。
「好好好,我不讀你心就是了。你也不要罵我了,你自己也會遭殃啊。」白光舉起雙手作投降狀,用非常無奈的語氣說道。
他是故意氣我的!他是故意氣我的!別生氣!冷靜!冷靜!
我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勃發(fā)的怒氣,向白光詢問:「喂!我其他的魂魄藏在哪裡,我們快點把心願完成了。」
哼,早日把魂魄找齊,你就失去價值,我也不用吞聲忍氣了!
「現(xiàn)在已經接近要天亮的時間了,像我們這種新生的靈體只能在陽光下逗留很短的時間。所以我建議還是留在醫(yī)院裡,等天晚的時候再去尋找吧。」白光說。
「哦——? 」我用懷疑的目光盯著白光,盯得他渾身不自在。
這傢伙該不會又讀了我心,想拖延時間吧?
「好吧,那麼天黑前我們就在醫(yī)院內逛逛吧。」我無所謂地說。
哼,不管你拖多久,最多就讓你多消遙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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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白光穿過「815」的房門,飄在空無一人的醫(yī)院走廊中。我?guī)ь^飄往升降機處,想按下樓層按鈕,手指卻不斷穿過金屬圖標。
啊,忘記自己已經不是人了。
我突然感到一陣沮喪。
這時,一隻發(fā)光的手指重重按在按鈕上,升降機按鈕「啪」的一聲,亮起淡淡藍光——我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眼中的世界多了一種顏色。
我驚訝地看了白光一眼,又迅速轉頭看著升降機門,沒有搭理他的打算。我耳邊傳來尷尬的笑聲。
「其實……我們可以直接穿過天花……」白光試圖向我建議。
「我喜歡!你管我!」建議被我乾脆地終結了。
我們繼續(xù)沈默地等待著。
「叮!」打開的金屬門後現(xiàn)出一名神情疲憊的白袍醫(yī)生。我跟白光同時踏進升降機,只見那個醫(yī)生一臉莫名地按上關門鍵。
我望著白光,白光語氣無奈地問:「你要到哪層?」我隨便往面板上一指,白光便伸出手指重重按下。
升降機內的醫(yī)生見到面板上突然亮起一個樓層按鈕時,面色由白轉青,腳步迅速地遠離升降機門,口中還一直唸唸有詞。
「叮!」電梯再次停下,我看看樓層,又轉頭看看醫(yī)生,只見他露出掙扎的表情,最終咬著牙,不發(fā)一言地衝出升降機。金屬門徐徐關上,我隱隱約約聽到不遠處傳來重物撞擊地板的碰撞聲。
被金屬板密封的空間內又回歸於寂靜,白光幾次發(fā)出聲音想引起我的注意,但都被我一律無視了。
「叮!」不等升降機門完全打開,我就由狹窄的門縫間穿過。等我觀察過四周後,我才發(fā)現(xiàn)這裡是我生命終結的地方——深切治療部(加護病房) 的樓層。帶著複雜的心情,我進入了曾經留待過的病房。
被不斷消毒過的房間充滿了刺鼻的氣味,寬闊的空間卻只有有限的幾張病床,每張病床邊都圍滿看著精密的醫(yī)療儀器。我一眼掃過,房間內的情況一目了然。我的床位依然空置,我飄到床上,縮起腿「坐」下。
「咇——咇——咇——」病房內只有生理監(jiān)視器發(fā)出的報數(shù)聲及病人偶爾發(fā)出的虛弱咳嗽聲。我維持著抱膝而坐的姿勢,一動也不動地發(fā)著呆。我默默地回想著十歲後的過往。
自從十歲後的那場大病開始,我的人生掉進灰暗的世界中,再也難以適應正常人的生活。由於缺乏感情,而我唯一能表露出來的情緒就只有憤怒,小學的同學以為我的性格變得冷漠而暴躁,漸漸疏遠了我。因為經常在家中及醫(yī)院往返,能夠上學的日子反而變得稀少,我以前的同學幾乎都把我忘記了,即使是上學的日子裡,我也是孤獨一人。這三年裡,孤獨感是我腦海中最不能磨滅的感受。
家人為了治好我的病,我猜應該付出了不菲的代價,畢竟我是家中獨子,父母對我很是寵愛。我大病痊癒後,健康變得非常糟糕,大病小病從不間斷,所以醫(yī)院成為了我第二個家。這三年來我的病痛為只算小康的家境帶來沉重的負擔,儘管爸爸媽媽在我面前極力裝出沒有壓力的樣子,但這麼顯淺的推理我還是懂得的。
失去了我這個累贅,爸爸媽媽就可以過上幸福的生活吧……?
我想起父母在面對我的遺體時悲痛的表情,我實在難以如此欺騙自己以減少心中的愧疚。
我不由得失聲痛哭。
以前醫(yī)院的醫(yī)生護士及來探望過我的人,他們都稱讚我意志堅強、從不哭泣。但我只是失去悲傷的權力而已,我的內心,其實也很容易受傷的啊!
我現(xiàn)在,心裡就像被堵住塊巨石,悲傷令我感到窒息,哭聲轉而被咳嗽聲取代。
這時候,我突然感到背部被誰緩緩輕拍,耳邊傳來「不哭不哭」的安慰。我不假思索地撲到那人的懷中,釋放我積累了三年的情緒,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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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睜開眼睛,映在天花的刺目陽光令我瞇起雙眼。
「啊,醒了嗎?」耳邊傳來我的聲音——也就是白光的說話聲。
我揉了揉有點腫脹的眼睛,由空置的病床飄下。
「那個誰,我剛剛睡著了嗎?」儘管我知道剛剛是誰借我胸膛,但我是不會向他道謝的!
「你剛才的情況與其說是睡眠,我認為說是昏迷比較恰當。」白光糾正道。
「哦,隨便啦。我在這裡待夠了,走吧。」我徐徐飄出這間埋葬著我最後一段人生的房間。
「太陽快下山了,你還要去哪裡?」白光追了上來。
「去太平間吧……我想再看一次自己。這次,應該是最後一面了。」我心情有點複雜。
我跟白光這次沒再坐升降機,而是直接穿過樓層,往醫(yī)院最底部飄去。
太平間內還是「人」山「人」海,不,應該說是鬼影幢幢。我這次不再顧忌接觸到其他鬼魂的身軀,直直往屬於我的停屍櫃處衝。然而,那個鐵櫃內,卻空無一物。
我的屍體被取走了。
「白光,跟上!」我大叫一聲,便像火箭一樣向上衝。
在哪裡?在哪裡?在哪裡?我瘋狂地橫衝直撞,尋找著那個令我有點畏縮卻又渴望的機會。
該不會已經離開了吧?「腦海」中興起一個念頭,想阻止我的行動。
不!在天黑前,我還會一直找、一直找!
「嘉毅!這裡!」白光在遠處向我大喊。
我立即衝向白光,然後在視線的遠端,看到一具棺木、一輛靈車,還有一對中年夫婦。
我失去了前進的動力,只敢遠遠地觀望著我的軀體被送上靈車,然後連帶著那對夫婦消失在視線的盡頭。
我回想起剛才的畫面,爸爸那憔悴的面容,媽媽那紅腫的雙眼,我頓時覺得心如絞痛!
爸,媽,對不起。雖然我不能再陪伴你們,但請你們一定要幸福快樂,一定!
眼淚又靜靜地流下,我在心裡,對著遠去的父母默默祝福。
「看來他們短時間內不會回到家中呢。」白光站在我旁邊,突然開口道。我擦了擦眼淚,問:「怎麼了?」他看著我說道:「你屬於快樂的魂魄,正藏在家中啊!」白光又抬頭望了望天色,道:「天黑了,我們出發(fā)吧!」
白光抓住我的手腕,飛上天空,地面離我的腳下愈來愈遠。高空的強風掠過我虛無的軀體,為我?guī)硪魂囮嚊鲆狻0坠馔现腋咚亠w行,腳下的街景緩緩地向後移動。
這就是飛行嗎?真是舒服的體驗啊。我想,假如我能感覺到快樂,我應該會喜歡上這種體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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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白光駕輕就熟地在幾十層的高樓中找到曾經的家,然後由窗戶穿行入屋。家中的燈光全被關閉,顯得非常黑暗,不過這點障礙對鬼來說不算甚麼。
我飄進我的房間,裡面被收拾得整齊乾淨,似是隨時歡迎我這個主人回歸一樣。
看到父母期盼的心意,我「心」中不由得顫動了幾下,最後我還是把眼淚忍住了。
「白光,我的魂魄就是藏在這裡吧?」我轉頭向白光詢問。
「對,接下來你只需要開懷大笑,魂魄就會歸還到你身上了。」白光點頭回應。
那麼,該怎麼笑呢……
我浮坐在半空中,手托下巴努力地思考著。
突然我兩脇間傳來一陣強烈無比的搔癢。
「啊哈哈哈哈!白光、快放手!哈哈!我快不行了!哈哈!放手!」可惡的白光竟然乘我不注意的時候,由背後用靈活的手指撓著我的兩脇。陣陣搔癢的刺激拘使我逃離白光的魔爪,可是白光居然對我的兩脇死纏爛打,毫不放鬆。
我們打鬧了一陣,我終於擺脫了白光雙掌的追蹤。
「哈哈哈!哈哈!哈哈!」雖然兩脇已經脫離危機,可是我的笑聲還是停不下來。
我笑得瞇成一線的雙眼,看到世界終於恢復了斑斕的色彩。同時,十歲前的記憶片段,也一一湧上「心頭」。
在幼兒園,小孩之間的打鬧使園裡充滿了幼稚的歡笑聲。
與家人到主題公園遊玩,看到各種機動遊戲及新奇表演的我,嘴角隨時都向上咧著。
在家附近的公園,我跟別人玩拋球遊戲,我流著汗水的臉上掛著健康的笑容。
……
我獨自在家中,把玩著模型玩具,可是我的臉上,卻無半點快樂的表情。
「啊,真是愉快的記憶呢……」我攤大手足,舒服地躺在地板上,感嘆道。
「現(xiàn)在時間還早,趕緊出發(fā)尋找你最後一個魂魄的話,應該還趕得及。」白光催促道。
聽到白光這麼一說,我「心」中莫名一顫,潛藏「心」中許久的疑問不加思索地脫口而出:「白光,如果我的心願完成了,你……會不會消失?」
白光默然地點頭。在這一剎那,我突然湧起一股,想挽留白光的衝動。我想起在剛才的記憶中,一直都有個人陪伴在我左右,雖然忘卻了那個人的身份,但記憶中還殘留著我對那個人的依賴感。白光現(xiàn)在,大概就是替代著那個人的角色吧。
「最、最後一份魂魄代表的是恐懼吧?這種多餘的情感,不要也罷,就當我已經了結了心願,好嗎?」我嘗試著挽留白光的可能。
然而,白光卻搖搖頭,說:「不行的,嘉毅,殘缺的靈魂,是不能通過輪迴之池的。你最終,都是需要與缺失的魂魄融合的。」他頓了頓,故作輕快地說:「雖然被你想念我是很愉快啦,不過我始終是由你的意識分離出來的存在。我的消失,只是重新跟你融合而已,我在你的心中,還是會默默守護你的。」
在白光搖頭的一刻,我眼前就像劃過一道霹靂。儘管白光說這是必須的過程、儘管白光說他還會繼續(xù)看顧我,可是,這還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我希望白光可以留在我身邊!直到,我進入輪迴的一刻!
「不要……不要!白光,留下來好嗎?我不要再孤獨一人了……求求你,留下來好嗎?」我耍賴一般向白光哀求。
白光只是沉默地看著我,好半晌,他說:「你其實並不孤獨,因為在現(xiàn)世中,還有很多人會想念你的。雖然這個要求有點過份,但是嘉毅,我希望你能堅強地面對現(xiàn)實。」
難道與白光的別離,真是無可避免嗎?
「……那麼,我只想在最後一天,才跟你告別。」我實在無法可想,只能拖延離別的時間。儘管,我知道垂死掙扎只會令離別時自己更難過。
「你確定嗎?」白光平靜的問,似乎早已猜到我的應答。
「……我想跟你無憂無慮地過完剩下的幾天。」我喪氣地說。
「既然這是你的選擇,那麼,如你所願。」白光輕嘆一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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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四日,我跟白光去了很多地方,嘗試了很多有趣玩意,也旁觀過很多人的故事。
我跟白光去了主題公園,雖然在晚上機動遊戲已經全部停止服務,但主題公園內依然有熱鬧非常的表演。我跟白光飛在高空時,只見整個主題公園亮著五光十色的燈光,各有特色的機動遊戲成了最佳的佈景,加上整齊分佈的建築群落,景色簡直是美不勝收。
我們到過人跡罕見的山林,見識過珍禽異獸;我們也到過近海海底,觀看過海底奇觀。
我們的足跡幾乎遍佈城內所有地方,遇到過很多人或鬼,聽聞或見證過許多故事的發(fā)生。
我跟白光曾經遇到一名新誕生的鬼魂。新死者那老邁的身體內藏著平和而安祥的靈魂。我們聽他訴說了自己的整段人生,由年輕時當上水手,跟隨著一艘運船遊遍世界各地,經歷過波瀾壯闊的遠洋旅行,體驗過不同民族的文化風情,到晚年膝下兒孫成群,家庭幸福美滿。新死者說他這一生已經足夠刺激、足夠幸福了,能夠壽盡而終,已經為他的人生畫下最完滿的句點。
白光告訴我,鬼魂的外表反映其對待自己的人生的態(tài)度,這位新死者應該是已經在人生歷程中得到滿足,對現(xiàn)世再無留戀,所以靈魂才會顯得平靜安寧。
假如我付出「白光消失」這麼沉重的代價以成全我的心願,我還能了無遺憾地離開陽世嗎?不,我想那時候我的靈魂必定變得醜陋不堪。
除了新死者,我們曾經遇到一個幽靈團體,他們在逗留陽世的七日時間全部消耗完畢後,拒絕進入陰間,從此過上隨時都被地府鬼差追捕的生活。我曾經跟他們交談過,他們並不後悔這個決定,因為他們的心願還未了結,所以那怕走上一條不歸路,他們也在所不惜。
他們的故事給了我啟發(fā),如果我也拒絕進入陰間,大概就不用跟白光別離了吧?然而,我真的能下定,反抗地府的決心嗎?為了不再孤獨一人,我真的能付出任何代價嗎?
四日時間轉瞬即逝,這幾天我跟白光除了躲避太陽,其他時間幾乎沒有一刻停留,走遍了很多地方。可是,我還是覺得四日時間實在太短太短。
每當我想起留在陽世的最後一日,等待著我的殘酷抉擇,我就覺得頭頂籠罩著一朵烏雲,眼前一片灰暗。
然而,這一天,終究還是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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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隱沒,我跟白光「坐」在高樓樓頂,氣氛沉鬱。
「今晚,是最後一日呢……」白光抬頭感嘆,他散發(fā)著白光的臉龐似是凝視著天邊的銀月。「我們快出發(fā)吧,要是發(fā)生甚麼意外導致你來不及回收魂魄就慘了。」
「才不會那麼巧呢。」我垂下頭,不想讓白光看到我的表情。「白光,離開前我們再走走吧。」
「好吧,就當是做個完滿的結束吧。」白光說著,他握住我的手,把我拉上天空。
耳邊風聲喧鬧,我們兩人卻沉默無聲。良久,白光打破了沉默的堅壁:「嘉毅,不要怪我囉嗦,但我還是勸你一句,不要因為一時衝動而令自己萬劫不復。你的人生還短,經歷的分離很少,所以你才想不顧一切想挽留我,但是只要你經歷過多次生離死別,你就會明白,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分離在人生中是常態(tài)的啊。」
「不是叫你不要再讀我心嗎。」我平靜地說。「既然你讀了心,那麼你能看到我恢復的記憶嗎?」
白光點頭。
「那麼,你應該知道我的記憶中,有一位對我很重要,可是被我忘卻的人吧?在我哭泣時安慰,在我歡笑時陪伴。他似乎是我十歲前最重要最親近的人,可是現(xiàn)在我對他竟然只剩下丁點印象。那麼白光,難道你認為那個人即使被遺忘,就代表他對我不重要了嗎?」白光沉默不語。「你對我而言,就跟我記憶中那個被遺忘的人一樣重要!我是個害怕孤獨的人,現(xiàn)在能陪伴我的,就只有白光你了。所以不論付出任何代價、使出任何手段,我都要讓白光留在我身邊!」
「嘉毅你不要……」
「讓我把話說完!」我打斷了白光的說話,繼續(xù)道:「這幾日來我一直都在思考,思考所有把白光留下的方法、思考我是否付得起完成心願的代價、思考我前段人生、思考我未來的日子。最後我得出了結論,白光是我最重要的親人,我承受不了失去你的後果,誰也不能強逼我離開白光!我決定要逗留陽世,放棄收集魂魄,跟你一起逃避陰間地府。我也想到選擇這條路的危險,但我還可以求助其他鬼魂。所以,白光,不要再管甚麼心願吧,由現(xiàn)在起,我們要為逃離地府的追捕作準備!」
「唉,最終還是沒能改變你的想法嗎?」白光嘆了一口氣,帶著我降落到冷清的馬路上。「可是,我還是不能讓你放棄。」
白光的固執(zhí)讓我怒氣勃發(fā),我對他憤怒地尖叫:「為甚麼?是我說得不夠清楚嗎?為甚麼你還不肯放棄那個該死的心願?」
「因為,讓你幸福,就是我誕生的目的啊!」白光說。
「不!沒有白光的世界,我才不會幸福!」我怒吼著反駁。
「你會的。」白光用肯定的語氣說道。
這一刻,我「內心」湧起極端不祥的預感,那種感覺,就像我馬上要失去最重要的東西一樣……讓我恐懼莫名!
……恐懼?
我驚恐地望向白光,白光似乎很欣慰地笑著。隱隱約約間,我聽到他說:「終於結束了呢。」
佔據(jù)著視野中最大面積的夜空,由深紫變?yōu)槠岷凇?/div>
記憶碎片紛紛在「腦海」出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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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涼的夜風迎面吹來,我蹦蹦跳跳地走在寬廣的行人路上,旁邊一欄之隔的馬路久久都沒有車輛駛過。
不知道為何歡欣鼓舞的我,向拖著我的手的那人歡笑撒嬌。
我努力睜大眼,終於看清楚那個一直被我遺忘的重要親人。
那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大哥哥,那張與媽媽有些相似的臉龐上總是掛著和善的笑容。
「哥!下次再帶我去主題公園,好嗎?」我聽到自己向大哥哥說道。
「好啊,只要嘉毅乖乖聽話,你生日時哥再帶你去玩!」大哥哥笑著道。
這一瞬間,我知道了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的身份。
他,是家中的長子,是我的親大哥!
我曾經缺失的記憶中,那個總是陪伴我身邊的朦朧身影漸漸清晰。
為甚麼大哥在我十歲後被完全遺忘?
為甚麼爸媽從未向我提及過大哥?
為甚麼身患巨疾的我不是留在醫(yī)院接受治療,而是跟大哥出現(xiàn)在這裡?
為甚麼?
新記憶與舊記憶有不少矛盾之處,記憶的衝突使我的思維混亂無比。
「吱——! 」突如其來的尖利剎車聲把我由亂成一團的思緒中驚醒,我眼前只見一片刺目至極的白光迎面撞來!
記憶中的我嚇得手足僵硬,目瞪口呆地迎接將死的命運。在我思維停滯的一刻,視線突然被一道高瘦的人影覆蓋。人影把我撲倒,背脊還未接觸到冷硬的磚地,一股龐大的力量便把我們撞飛。
在浮空的幾秒間,時間變得像幾分鍾般緩慢。映入我眼中的,是我身前的人由背部噴灑而出、夾雜著晶瑩細碎的玻璃碎片、尤如定格在半空的鮮艷血花,一朵接一朵地盛開,鋪成一片閃亮血紅的花圃。
猛烈的撞擊由身前的肉體後傳導過來,我們在磚地上翻滾了好長的一段距離才卸去撞力。我縮在那人的懷裡,只覺胸腹內臟腑翻騰,口鼻間充滿腥臭的氣息。我蠕動著身體,試圖脫出那人的懷抱,可是緊勒的雙臂禁錮著我的行動。
「哥……哥,放手吧……大哥?大哥!」我叫喚良久,身前的那人卻沒有絲毫回應。我驚恐地抬頭望去,大哥那張佈滿血污的變形臉龐,與我相距不過一指。
「大哥——! 」我由最後一段遺失的記憶中驚醒。
我跪坐在地,頭髮正被輕撫。我睜眼一看,白光正蹲在我面前,他那包裹著全身的柔和光芒已經變得暗淡,隱約地露出白光下的半透明身軀。
我呆愣愣地看著白光的臉,一時不知反應。因為,那張不是我的臉,白光也不是另一個我。
「你是……大哥?」我喃喃問道。
我記起了,大哥在車禍中保護我時,就已經死了。
可是,那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眼前的白光,真的是大哥的鬼魂嗎?
「呵,直到最後一刻,我都應該算是你大哥吧。」白光苦笑著說。
我嘴唇微張,縱使「心」中有千言萬語想要訴之於口,但最終,我只能發(fā)出一聲哭喊:「大哥!嗚嗚嗚……大哥你這笨蛋,為甚麼要裝成白光騙我!」
「因為不騙你,失去記憶的你就不會乖乖跟著我收集魂魄啊。」大哥苦笑著說。
我撲進大哥懷中,他只是撫摸著我的頭,低聲道:「嘉毅,你以後要變得堅強啊,愛哭鬼可不受大家歡迎呢……」
聽到大哥似是臨別的話語,我乍然一驚,急道:「既然大哥不是我的執(zhí)念,那麼完成心願你也不會消失吧?你還可以陪著我到陰間,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不,恐怕我不能陪你到陰間了。」大哥表情有些黯然地道。
「為甚麼?你想留在陽世嗎?」我突然感到一陣驚慌。
「因為他並不是鬼魂。」突然一把男聲插入我倆的對話中。我轉頭一看,一名戴著黑超的西裝男鬼由馬路下冒出。
看到這副熟悉的酷炫造型,我不由得驚呼出聲:「老J!」
黑超特警眉頭一挑,罵:「給我放專重點,你這小鬼!我有名有姓,你可以叫我秋先生、秋專員、秋大人,但不要叫我老J! 」
「這位由地府來的大人……嘉毅的時間,已經到了嗎?」大哥似乎有些虛弱,他整個身體無力地坐倒。
「大哥!」我驚呼著上前扶起大哥,但被他輕輕地推開了。
「他的時間是快到了,而你……」秋先生語氣疑遲地說:「我想,你的時間也差不多了。」
他們的對話令我難以理解,只好發(fā)問:「你們……到底在說甚麼?大哥也要進陰間了嗎?還有,為甚麼秋先生剛剛說大哥不是鬼魂?」
「嘉毅……我雖然說我是你的大哥,可是,我同樣是執(zhí)念啊。現(xiàn)在你的心願完成了,我就可以放心消失了。」不知道是否錯覺,大哥在說話時,身影變得愈來愈暗淡。
「不!我的心願從來都不是回復正常!那只是大哥你強加給我的任務!我只是想大哥回到身邊,再不分離而已!那怕我現(xiàn)在收集完所有魂魄,我還未完成心願啊!」我緊緊抓住大哥逐漸消失的手臂,向他大叫。
「因為,那不是你的心願,而是我的心願啊!」大哥緩緩吐出了這個秘密。「我一直以來的心願,就是讓你得到幸福而已。雖然在你生前我力有未遂,讓你在病痛中死去,那麼,我就只好在你死後補償你了……」
與大哥慈愛的目光對望,我哭喊著說:「不!我現(xiàn)在一點都不幸福!大哥你不要走!我願意拋棄所有的幸福,只求你,不要走……」
「你會幸福的……在我消失之後……秋大人……拜託您……了……」說到最後,大哥的聲音已經細如蚊蚋。
我後頸突然被抓住提起,把我拉離大哥身邊。
「不要!放手!讓我陪住大哥!」我揮舞著手足,試圖讓身後的人鬆開手掌。
「唉,小鬼,你就安份點,讓這個可憐鬼走完最後一程吧。」我耳邊傳來一聲嘆息,我不甘心地大叫:「難道沒有辦法阻止大哥消失嗎?秋先生,求求您幫我大哥吧!求求您!」
「不可能的,他已經把自己的靈魂燃燒殆盡,化為執(zhí)念留在你身邊多年,陽世的人已經失去了有關他的所有記憶。現(xiàn)在,他的心願完成了,執(zhí)念失去支撐的力量,到最後只會魂飛魄散,在世界失去所有存在的痕跡,連我們鬼魂也會失去他的所有印象吧……」秋先生喃喃道。
難道,這就是大哥所說的幸福麼?這種幸福,讓我痛不欲生!
我伸直手臂,對離我愈來愈遠我大哥悲嗚嘶叫。
大哥向我緩緩揮著手,他的身影淡得近乎透明。
終於,一扇漆黑的大門,把我和大哥阻隔於陽世與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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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來到陰間!小鬼!」老J誇張地張開雙臂,向我展示另一個世界。
「這就是陰間嗎……」我沙啞著聲音道,奇怪,我怎麼覺得我的嗓子像嘶吼了三日三夜一樣難聽。
「這裡是屬於死者的世界,是鬼魂的樂園!好好享受接下來的日子吧!」老J異常得意地道。
「謝謝您,J先生!」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我總覺得我能在這個世界找尋到生前欠缺的幸福。
「混帳!我說過我姓秋,不姓J! 」
「哈哈,抱歉啦,秋先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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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安安,我本來沒打算把這篇文寫上萬餘字,可是寫到後來根本停不下手啊啊啊!
看來我很不擅長寫短篇呢
最後,那個誰,看到這篇文就吱一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