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個流浪漢沒什麼不好的。
沒有牽掛、沒有負擔,以時薪120的粗工便能過活。我從不租房、也不考慮買房——更多時候,我選擇將工資用在享樂上頭,買酒、買菸,偶爾再買張彩券。對我來說最大的樂趣就是每晚在地下道鋪張草蓆,期望隔日派報人為我帶來中獎的驚喜(雖然從來沒有)。
瞧?這樣也不壞吧?
比起奔波的人群,我的人生更為規律簡單。
然而也就是一如往昔的某日,那個女人的出現打破了規律。
最初我很好奇、好奇是哪個貪玩的小夥子在凌晨兩點時步入地下道。耳聞喀喀足音,我瞇起惺忪的睡眼,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高跟長靴,再由下至上望,頓時讓我驚訝的瞪大了眼。
是個年輕女子,她有著一頭烏黑娟秀的及肩髮,在俐落削齊的瀏海下,是一張不茍言笑的冰顏。最令我訝異的並不是她女人的身份,而是她的裝扮——在不自然的時間、在不自然的地點,她身著樣式怪異的玄黑修女服,頭上一頂怪誕的小禮帽斜垂。
以我個粗漢的審美觀也能看出——她是個令我深感遙不可及的美人。但她的美是妖異的、是冰寒刺骨的。我不覺得有任何男人能夠溫暖她,若她有男友或是丈夫,我倒想瞧瞧那人是如何不被她冰凝成一座雕像。
總之,在我瞠目結舌的注目禮下,她墨綠色的眼眸眨了眨,也迎合上我的目光。
「啊……」我原本以為她會面露嫌惡離去,然而她卻是朝我微微欠身,向我禮貌的打了招呼。這使我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只好掛起連我都嫌蠢的傻笑,朝她點了點頭。她停頓片刻,接著毫不駐足的往地下道另一側離去。
她的背影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淡薄,當我回過神來時,已經是十數分鐘後了。
事情就這麼結束了?不,才想著,她又回來了,只是這次她還拖行著一名男人。
我嚥了口唾沫,那是個人高馬大的成年男性,她卻像拖拉空麻布袋般不費吹灰之力。我本以為那是她喝醉的男友,直到我瞧見那男人空洞呆愣的死魚眼後,才瞬間將目光灑向別處。這事怎麼想都不正常,我實在畏於與他們扯上關係。
怪事年年有,只要裝作沒看見就沒事了啦。
可現實越是這麼希望,壞事就越會找上門來。
「公園,還是家裡?」那女人嗓音幽幽,就像空洞的迴音般飄渺,然而卻又深刻的刺入耳窩。她講的是疑問句,我卻怎麼也聽不懂她在問什麼。眼望她微微屈身的面無表情,感受臉頰上傳來的陣陣冰寒吐息,我哆嗦著隨便給了個答案:「公、公園?」
「好……」瞬間,她將身子縮了回去,也不再糾纏我,便拖著男子離我而去。
那晚我幾乎沒有闔上眼,我和恐懼與疑惑共度了一夜。當我從派報的小夥子手上接過早報時,我第一次不是先看彩券開獎,而是注意起社會新聞。『25歲O姓青年於某某公園上吊自殺』的標題使我心涼了半截。
看看照片,果不其然嘛,就是她昨天拖行的傢伙。
「啊……我捲進什麼奇怪的事件中了嗎?」我自嘲的抓抓頭。
那一天,我幾乎是放空腦袋的上完工,就買了把榔頭瑟縮回地下道內。想想若她真是殺人犯,會不會今晚來殺我滅口呢?畢竟我看到她了嘛。結果才戰戰兢兢的低頭思索著,我抬眼就看到一雙死氣沉沉的綠眸正對著我。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尖叫聲竟然如此女性化。
她又來了。一樣的裝扮、一樣的面無表情,差別在於這次她拖著的是一名中年大嬸。大嬸就跟昨天的男子一樣神情空洞,那微張的雙唇讓我想到了小時候養的金魚,我以前總是想手賤把牠們的嘴闔上。胡思亂想間,我連用榔頭自衛都忘了,只是打顫的楞望女子。
「卡車,還是公車?」
她又問了莫名其妙的問題,當她歪著腦袋的同時,我看見她頭上的禮帽更為傾斜了。
「……妳、妳又要殺人了嗎?」並沒有選擇回答她的問題,我鼓起勇氣放聲反問。
然而她卻連理都不理,僅是自顧自的點了下腦袋:「好吧,卡車。」
『兩車相撞!45歲自小客車駕駛O姓婦女遭卡車攔腰撞斃!』
我環抱次日的早報大哭了一場。那天我沒有上工,反正也沒有手機,工頭根本找不到我。我大概明白了——那傢伙不是人類,因為報紙上刊登的車禍時間點,正是昨晚我遇見她與大嬸的那一刻,那地點離這可遠了,怎麼想都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
從那天開始,她每晚都會出現,每晚都帶著不同的受害者。
我曾回答過幾次她莫名其妙的問題,也確認了答案會跟死法相關。
這種感覺是非常難受的,就好像是我在幫這些死者決定命運似的。
「繩子,還是電流?」她問,這次拖拉著一名年輕的OL……真可憐啊。
我近乎絕望的雙手抱膝,黑眼圈早已攻佔了我的眼窩。我試著換過好幾個地下道、又或是公園當據點,但她不知怎麼的就是會找上門來,所以我半放棄了:「……可不可以不要再問我了?」僅是用言語掙扎。
耳聞我無力的拒絕,她漂亮的墨綠色眼珠子咕嚕嚕轉動片刻。最後她點點頭,應許了我的請求:「那就……兩種都用好了。」才怪,她做出了最殘酷的決定,也不理會我「等等!」的叫喊,便一如既往的逕自離去。
『24歲O姓女子於自家沐浴時,意外遭漏電的吹風機電線纏頸絞死。』
幹幹幹,慘透了,都是我的錯,是我害這女孩受到這種大雜燴酷刑。當我如此懊悔之際,我也立刻下定了決心,那就是——既然無法避免,那我就盡自己的努力來幫受害者選擇輕鬆一點的死法吧!這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心念已定,我反而開始期盼她每晚的到來。
與她的問答就像一場智慧對弈,她不會給我任何提示,只是拋出既有選項。我也在反覆的過程中做了不少錯誤決定——好比什麼『五樓還是十樓?』,一聽就知道跟墜樓有關,我選擇了較低的『五樓』,想著這樣摔落的衝擊力會比較低吧?
結果那人從五樓跌落後,並沒有立即死去,而是痛苦的掙扎了許久才內出血斃命。
「媽的!」那天的我捏爛了報紙,反應比彩券沒中獎還要不甘心。
我持續努力對付她。偶爾也會出現一些意義不明的選擇,我聽過最好笑的大概就是『龍蝦還是螃蟹』了。在她提出問題後,我甚至大聲的跟她『哈?』了一句,但她只是點點頭,用緊迫盯人的無語逼我做出了『螃蟹』的決定。
隔天那人因吃了螃蟹食物過敏死亡,我說你這大叔既然對海鮮過敏就不要吃了啊。
日復一日,我逐漸抓到了訣竅。她總是會尊重我的選擇,就算知道我跟她的本意背道而馳也是。我漸漸理解了——她並不是惡意在殺害這些人,而是他們本來就陽壽已盡。或許她的工作經歷了過多的死亡,漸漸的已經麻木了,才會開始玩起這種缺德的遊戲。
「很乏味。」她向我如此透漏,長睫毛下眼簾低垂。
「……這樣啊。」我甚至開始同情起她了,如果可以選擇,她是否不願意做這份工作呢?我曾如此問過她,但她沒有回答我,只是提出了『菜刀還是電鋸』的問題,順帶一提我二話不說的選擇了菜刀,電鋸感覺就很痛。
一年過去了,我不曾想像過這種你來我往的日子會有終結。直到某天,她什麼人也沒帶,形影單薄的靜靜豎立於我面前。我瞪大眼發愣了許久,腦袋一片空白——數分鐘後,我才接受的嘆了口氣:「輪到我了嗎?」我苦笑,回望她的綠眸。
「嗯。」她點點頭,毫不隱瞞的個性令我又喜又悲:「要選擇嗎?」
「選項呢?」或許是見證了太多人的死亡,我竟然勾起嘴角如此詢問。
「要生,還是死?」
然而,她給予的選項卻擊破了我的從容。我先是搔搔頭,像是沒聽清楚似的用手指在空中比劃,試圖要她再說一次。而她認真的點了點頭,又做出一樣的詢問:「你想活,還是死?」
有別於死法的選項,她竟然是問我『要生還是死?』。
我猶豫了片刻,面對這種問題我竟然猶豫了!
直到最後我才小聲嘀咕:「生。」
回答一出,她便悠悠的跪坐於我面前。她拾起我翻過的早報,在看了幾眼後,將報紙翻到求職那一頁:「……你是資訊專科畢業。」不知道是哪裡查到的,她竟把我捨棄的過往給揪了出來:「而且成績優異。」
「啊嗯。」我呆愣的點了點頭:「但因為程式碼很煩人所以……」
結果她連理都不理我,便以纖指比比一個工程師的工作應徵:「去面試。」
「等等!我……」
「想活下去,就好好經營。」她阻斷我困擾的話語,柳眉微豎,看起來有點兒生氣。
她很認真、無比認真。在靜默的相望許久後,我嘆口氣搔搔頭:「知道了。」反正從以前我對她就言聽計從的,多這一次也不會少塊肉。而且她說的也有道理,在看過那麼多人生存的軌跡後——我的確該考慮自己了。
她滿意的點了點頭,第一次,我在她的臉上看到了靦腆的笑容。
那是一張令我無法言喻的溫柔笑臉。看著她笑,我連反應都忘了。
直到她收斂笑意,回歸於死氣沉沉的冷面時,我才注意到她手持的兩張廣告單。那是街角隨處可見的彩印廣告,上面是不同的套房出租訊息——有雅房、套房,甚至是家庭公寓。
「哪一間?」她又逼我做出選擇了,只是這次沒了壓力。
勾起笑意,我故作無可奈何的神情,開始仔細參考廣告。
我說妳啊,別連這些事都逼我做選擇好嗎?
鬼月+七夕大雜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