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聽從老人的指引,桑娜與森林告別,朝日出的方向而去。當她走出森林,眼前便出現一片綿延至遠方的丘陵。山丘呈島狀,不太陡,像是少女的乳房。無數山丘之間有無數蜿蜒的小道。老人曾經說過,以前這一帶是平坦的原野,直到一條巨蛇匍匐而過。那些小徑就是巨蛇留下的,山丘也隨之成形。桑娜就步行在這些巨蛇爬痕上。
當夜晚來臨,她在星空下露宿,附近找不到樹林,沒有木柴升火。桑娜顫抖著身體,蜷縮在老人送給她的白斗篷裡,咬著乾硬的燻鹿肉。黎明時,桑娜收集起濕潤的雜草,將露水擰進牛皮袋,而水量有限,她必須節制。飢餓與乾渴陪伴著桑娜,加重她的腳步。每當厚重的灰雲抹滅月光,像河水一般在空中流動,孤獨會在桑娜的內心滋養。幽魂喜歡孤獨,它們將桑娜當成同伴,跟隨在她的身後排成長長的隊伍,直到月亮重新露臉,它們才離開。
第六天,一條河的出現讓桑娜欣喜若狂。她脫光衣物跳進河裡,洗淨身上的塵土汙垢,滋潤喉嚨,還順手捉到一條鱒魚。她沿著河流走進森林。不久,桑娜遇到一個穿獸皮的男人。他來自附近的村落。男人為她指路。桑娜把鱒魚送給男人,沿著河流繼續前進,來到這座諾斯人的村落。
他們很驚訝桑娜的到來,因為這片僻處被森林環繞,幾乎不被外人所知。桑娜受到他們的款待,並且住進潔潘蒂雅的房子。她是一位和善的婦人,丈夫在某一日外出狩獵,從此失蹤,留下她和年幼的兒女——亞當和莫妮。這是桑娜有記憶以來,第一次住在有屋頂的房子裡。她將白斗篷鋪在地板上,在木頭香氣中沉沉睡去。
桑娜希望留在村莊裡一段時間,於是徵詢潔潘蒂雅的意見。潔潘蒂雅答應讓桑娜住下來,只要她願意幫忙果園的工作。桑娜並不急著離開,事實上,她想好好觀察村莊的一切——木屋的構造、取得食物的方式,以及人們的互動。桑娜從小與老人住在山洞裡,儘管從未覺得寂寞,她卻不曾見過其他人,更別說三十多位村民。這座村莊為她帶來各式各樣的新奇與驚嘆。而村民對她的感覺也是如此。
桑娜來自更偏遠的西方,有一對美麗的酒色雙眼,身上穿著白斗篷,鐵斧掛在腰間。儘管模樣看似野蠻,語言中卻蘊含尊貴的質料。黃昏時,村民點起油燈,聚集在潔潘蒂雅的家門外,聽桑娜說她的故事。對他們而言,那些是荒唐而有趣的故事。有人懷疑桑娜所說的,於是桑娜捲起衣袖,用鐵斧劃開左臂的皮膚,露出裡面的樹皮和土壤。所有人都相信桑娜所說的,並且在私下稱呼她為「神奇的女孩」。
桑娜喜歡和他們在一起,討論果園和天氣,說笑話。孩子們經常找她玩耍。桑娜覺得孩子就像她那些動物朋友,同樣單純而快樂。桑娜學會釣魚,這是孩子們教她的。即使徒手捉魚對她並不困難,她還是願意學習這件事。不知不覺,時節進入秋季,桑娜已經完全融入村莊生活,並且被接納為他們的夥伴。秋風為果實塗抹鮮豔的色澤,該是果園繁忙的時候了。桑娜和村民們忙著採收。或許是桑娜帶來的幸運,這一年的收成特別豐盛。同時,桑娜正在思考告別的時機。
雖然這座村莊讓桑娜學到許多,也不禁為它著迷,然而她不能永遠留在這裡。白斗篷是老人的鬍鬚,也是他對桑娜的期望。桑娜不願辜負老人的期望。她決定在採收結束之後離開,並且在餐桌上向潔潘蒂雅坦承這個想法。失望的神情隨即出現在潔潘蒂雅的臉上,不過她很快又重拾笑容。晚餐後,她們兩人圍著爐火取暖。兩個孩子已經睡著了。
「妳工作認真,樂觀,體力充沛,是我見過最棒的幫手。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妳能留下。但我留不住妳對吧?」
「我會想念妳的,潔潘蒂雅。還有亞當和莫妮。」桑娜望了一眼那對兄妹。「我感到抱歉。」
「別這麼說,妳不需要覺得抱歉。事實上,不只是我,還有村裡的人,都相當感激上帝引導妳來到我們這微不足道的村莊。妳一定沒有想過,在我們心中,妳的存在有多麼與眾不同。就像是一份禮物。妳知道,人們不可能完全喜歡彼此,譬如傑佛森先生和委倫,他們永遠看彼此不順眼。可是妳辦到了,桑娜。妳喜歡所有人,接受他們的好與壞,從未批評。所以每個人都喜歡妳。這是相當不容易的。」
「或許只是我愚笨而已。」
「世上有真正的愚笨,還有表面的愚笨。妳屬於後者。而表面的愚笨就像一層地衣,掀開它,就能看見藏在底下的智慧。妳常提到的那位可敬的老人,肯定不只教妳如何狩獵和升火。妳的才能是有目共睹的。如果妳繼續留在這裡,我相信妳能夠為村莊創造一個嶄新的、更美好的樣貌。但那樣未免太糟蹋妳的才能。妳不該繼續留在這裡。妳應該為貴族工作,或者受到王國的重用。妳的離去是正確的。雖然難免不捨。至少妳告訴了我,讓我知道妳即將離開。不像我的丈夫,說要去打獵,從此失去消息。」
「再也沒有回來?」
「究竟發生什麼事,我不清楚。那一天跟平常沒什麼不同,他的心情也不錯。我想是遭遇什麼意外了。現在我只希望他被人發現,好讓我們埋葬他。」
當晚,桑娜正要進入睡夢時,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外頭的果樹被晚風吹得沙沙作響,今晚是滿月。桑娜放輕腳步,悄悄溜出家門,走出村子。她沿著河,朝上流的方向前進。樹林是黑暗的,什麼也看不見。不過桑娜能夠感覺到所有東西。一塊石頭,一根斷枝,甚至躲在樹根底下的蟲子。她繼續前行。一旁的河水閃耀著滿月的光。接著,她在同一個地方,遇見那同一個穿獸皮的男人。男人注意到桑娜,默默抬起頭,看著她。
「你是潔潘蒂雅的丈夫?」
「妳知道我?」
「是,我借宿在你們的家。我是桑娜。我來帶你回去。」
「妳是個善良的女孩,謝謝。但妳無法帶我回去。」
「潔潘蒂雅以為你死了。」
「幾乎是如此。」
「什麼意思?」
「我做了無法挽回的過錯。瑞墨要懲罰我,這是當然的,我甘願受罰。如今我的靈魂不再屬於我。善良的女孩,我可以將事實告訴妳。在妳聽完以後,請不要隱藏鄙視的眼神,那是我應得的。如果接下來我所說的一切讓妳感到不快,妳隨時可以掉頭離開。尤其妳這年紀的女孩恐怕難以承受。妳真的要聽?」
桑娜不發一語,以無聲取代回應。被年輕少女凝視的男人感到羞恥,而為了懲罰自己,他必須承受桑娜的眼神,並且誠實道出他所做的。
穿獸皮的男人——潔潘蒂雅的丈夫,名叫凱恩。在村裡倍受崇敬的出色獵人。某一日,他在森林裡狩獵,進入深處時,濃霧忽然籠罩森林。他試圖尋找來時的路,卻意外遭到印普的襲擊。儘管他有一把獵刀,然而視線受到阻礙,他無法應付成群的印普,在抵抗中受了嚴重的傷。印普用尖銳的樹枝刺中他的側腰。他開始逃命。印普在後方跟隨,不再出手,耐心等待獵物耗盡體力。正如牠們設想的,凱恩無力支撐身體,終於摔倒在地。他已經接受自己即將死去的命運,同時思念著妻子與兒女。此時,他身旁的一棵橡樹發生騷動,從樹梢跳下來一名美麗的樹精。印普害怕樹精,一下子全都逃進森林,毫不留戀。
樹精將受傷的凱恩拖進她的巢穴。位於橡樹下方的地底空間,只用一塊石板遮掩入口。樹精細心地為凱恩療傷。巢穴的空氣是冰涼的,藥草是冰涼的,樹精的手指也是冰涼的。儘管巢穴略窄,土壤有些潮溼,凱恩卻感到舒適而安全。他們分享彼此的生活、彼此的呼吸,用歡笑填充日子。
凱恩受到溫柔的照料,而樹精又是那樣充滿魅力——皎潔的臉龐,氣質優雅,友善且風趣。凱恩漸漸對她產生愛意,甚至忘了潔潘蒂雅。他向樹精表白,樹精居然嘲笑他,踐踏他的心意。凱恩受到污辱,他被憤怒沖昏頭,將樹精壓倒,強佔她的肉體。無論是樹精流下的藍色眼淚,或是從地面傳來的森林哀嚎,都無法阻止他摧殘眼前這具美麗而柔弱的身體,將濃稠的怨恨注入她的體內。結束時,樹精死去了。她的皮肉像是烤過的乳酪那般融化,滲進土壤。剩下的骨骸也在瞬間粉碎成灰。凱恩嚇得逃出巢穴。
他找到熟悉的路,逃到河邊。看著倒映在水面的自己,他終於從憤怒中清醒,墜入深淵般的懊悔。瑞墨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祂從河裡上岸,取走了凱恩的靈魂、獵刀和弓箭。祂告訴凱恩:「邪惡的獵人,你殺害了樹精,懲罰正在等著你。你不配再擁有你的名字、你的靈魂、你的獵具。從今以後,你什麼也不是。你必須留在這裡,搗下你的性器,扔進河水。今天也是如此,明天也是如此,你不用考慮結束之後的事,因為『結束』並不存在。拿去吧,它就是你的未來。」瑞墨留下一塊黑石。凱恩就用它搗擊自己的性器,直到斷裂,然後扔進河水。一過午夜,性器就會重新生長出來,凱恩必須再一次搗下自己的性器。日復一日。他無法離開。凱恩必須在反覆的劇痛與後悔之中執行懲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磨利那塊黑石,減輕一點懲罰時的疼痛。
「做了那樣的事,我該如何面對潔潘蒂雅、亞當和莫妮?我不是一個丈夫、一個父親,我只是殺害樹精的邪惡獵人。善良的女孩,請別告訴任何人我在這裡。這是我唯一的請求。已經過午夜了。快回去吧,妳肯定不想看到接下來的景象。」
凱恩拿起黑石,桑娜冷不防奪走它,重重擲進河水。很快地,瑞墨從河裡上岸。祂沒有形體、沒有臉和表情,但桑娜還是感覺得到祂的不悅。「我知道妳,神奇的女孩。村民經常在談論妳。我也對妳有點興趣。不過在加深對妳的認識之前,妳可否向我解釋,為什麼要做出這種愚蠢舉動?」
「你應該把靈魂和獵具還給他,讓他恢復自由,回到妻子和兒女身邊。」
「我是辦不到的。這個人犯錯,就要由這個人承受後果。妻子和兒女不能讓他免受懲罰。若是那樣,每個犯錯的人都能逃避懲罰,世界將遭到邪惡統治,進而毀滅。」
「可是他已經接受懲罰,我相信他也知道自己為什麼接受懲罰。讓犯錯者悔改不就是懲罰的意義?這些年的每個日子,他的妻子和兒女必須被思念所折磨,用歡笑欺騙憂愁。他們也在受苦,但他們並沒有犯錯。與其讓這個人繼續搗下自己的性器,難道不能讓他與妻子和兒女重聚,回到從前的快樂時光?」
「神奇的女孩,我欣賞妳的善良和善辯。可惜我必須讓妳失望。確實如同妳的說法,這個人的自由可以換取一個家庭的幸福。但懲罰終究是懲罰。已經註定了。妳的每一句辯詞只能讓這個男人感到些許安慰,仍然改變不了他的命運。放棄妳我之間的爭論吧,妳應該回到夢裡,忘記這個可悲的男人。」
「也許你說得對,我應該放棄爭論。」桑娜走向河岸。
「妳最好別這麼做。」
桑娜不再理會瑞墨。她解開白斗篷,逕自跳進河裡,尋找凱恩的靈魂。瑞墨的妨礙馬上就來了。祂捲起泥沙,使河水污濁。桑娜不需要視線。她聽見靈魂發出的痛苦呻吟,循著聲音向深處游去。魚群和碎石不斷撞擊她的身體,樹枝刺痛她的皮膚,落葉試圖掩蓋她的口鼻。桑娜突破它們的阻擾,抓起輕盈的靈魂,浮出河面。當靈魂看見凱恩,復甦的記憶讓它想起自己的歸屬,於是它進入凱恩的體內。凱恩倒了下去,失去意識。瑞墨見到這一切發生,只能無奈地將獵刀和弓箭扔在地上,把自由還給凱恩。祂告訴桑娜:「妳違背了然形,它可能會報復妳。」
「被然形報復也是然形。」桑娜說。
瑞墨看了桑娜最後一眼,然後踏進祂的河,消失在流水中。
這麼多年以來,凱恩再次嚐到睡眠的滋味。當他清醒,桑娜已經不在了。他撿起獵刀和弓箭,沿著河流走,回到熟悉的村莊。眼前的景象就像夢境一般,他一時難以辨認那些屋子的輪廓,以及那些面露驚訝的村民臉孔。他走回自己的家,推開門。潔潘蒂雅癱軟在地,說不出話來。亞當和莫妮興奮地大叫,緊緊抱住父親的大腿。他們哭了很久。激動的情緒到中午才緩和下來。
屋外傳來吵亂的聲響,那些是村民忙著準備酒肉。凱恩的迎接宴會即將在夜晚舉行。有人透過窗戶張望,想要確定那個穿獸皮的男人是不是鬼魂。一家人正在享用久違的午餐。告一段落後,凱恩支開兒女,與潔潘蒂雅獨處,從離家的那一天開始訴說他的遭遇,以及桑娜是如何救回他的靈魂。聽完這些,潔潘蒂雅的雙眼發紅。「桑娜呢?」
「我沒能留住她,抱歉。我真應該早點醒來的。」
「天啊。」潔潘蒂雅握起手掌,心裡儘是感謝和遺憾。「願她的旅途平安、受眾神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