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桑娜直到四歲才懂得思考,在此之前的記憶已經消失,忘了父母,也忘了曾經到過的芬撒里爾。她的靈魂在那裡度過短暫時光,直到死而復生。當桑娜懂得思考,第一個見到的,是那隨風搖晃的雪白鬍子。桑娜將老人視為可以依賴的、最重要的,並且尊敬他、愛他。老人也愛桑娜,儘管這個小女孩不是他所親生的。他為桑娜帶來食物,也教她如何獲取食物。桑娜喜歡聽老人說的故事,那是古老的故事,她從故事學到語言和情感。老人也讓桑娜學習盧恩文字。桑娜學得很快。她是天生的智者。
七歲時,桑娜已經夠獨立了。她會隻身走進森林,與朋友們一起遊戲。所有動物都是她的朋友,但為了果腹,她也吃掉自己的朋友。附近只有一支狼群,桑娜經常與牠們為伍。當牠們將馴鹿趕入森林,埋伏在樹上的桑娜一躍而下,勒住馴鹿的頸部直至倒地。內臟讓狼群食用,桑娜則取走鹿肉和皮,有時也會鋸下鹿角做成彈弓。她有一把鐵斧,隨時掛在腰間。印普不敢招惹帶著鐵斧的桑娜。
桑娜漸漸成長,而老人漸漸衰弱。他總是待在山洞裡,就著火光閱讀那一卷羊皮紙。內容以神祕的文字寫成,桑娜看不懂。她想要知道上面寫了什麼,希望老人告訴她。「這是我的咒文,只屬於我的,桑娜不可能看懂。即使我唸出來,妳也不可能聽懂。」桑娜也想要屬於自己的咒文,於是要求。「有一天我會給妳的。」說完這句話,老人躺了下來,再也無法起身。
桑娜聽從老人的囑咐,取回藥草、雪鴞的唾餘、地衣和杉樹毬果,將這些放進木碗搗碎,再加入蜂蜜做成甜藥。老人要桑娜記住甜藥的作法,因為甜藥治病相當有效。然而老人喝了甜藥仍舊臥病不起,持續好幾年。桑娜能做的,除了帶回食物,就只剩下甜藥的製作。桑娜每晚向月亮祈禱,希望老人恢復健康。
度過四季,桑娜十五歲了,成為一名美麗的少女。她有一頭來自母親的金色長髮,潔白的臉龐。身形像狼一般纖長而精壯。動物們將她推舉為森林的首領、維持者。她負責消滅印普,但不致趕盡殺絕。曾經有猩人誤闖她的守護領域,面對這些巨大的怪物,桑娜並未畏懼。她先試著勸離那些猩人,牠們卻朝她扔石塊和樹枝,於是桑娜殺死其中一隻,嚇跑其餘的。這件事讓森林開始尊敬桑娜,它們產下豐盛的果實,截斷自己的枝椏,作為貢品。桑娜越來越忙碌。但忙碌並未減輕她對老人日漸虛弱的憂愁。
有一晚,當綠色螢光漫過夜空,老人從睡夢中清醒。他站起身,走出山洞,開始挖掘土地。森林裡的動物聚集過來,用牠們的爪和角幫助老人。掘地的聲音吵醒了桑娜。她見到老人能夠站立,忍不住綻開笑容。喜悅的桑娜跟著老人和動物們一起挖土,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正在挖掘老人的墓穴。直到空地上出現一個深洞,老人才告訴她:「明天我就會死去。」
「為什麼?」
「萬物終會死去,我只是其中之一。我原先也是森林的首領、維持者,並不需要死亡,不過為了讓妳復生,我需要迎接死亡。讓我告訴妳吧,桑娜。在妳兩歲時,印普想要得到妳,妳的親生父母不願如此,於是將妳拋下懸崖。我從遠處聽見妳摔落在礫地上的聲音,於是前來,將妳的屍體從那些貪婪的印普手中救出。當我用石針和馬鬃編成的線為妳縫合傷口,將狼的心臟換成妳的心臟,我已經犯了罪,死亡的鐘聲在我耳邊響起。我寫下祈禱文,化為魂體,跨過彩虹橋前往芬撒里爾,想帶回妳的靈魂。慈悲的弗麗嘉拒絕了我的請求,因為靈魂返回人間是罪行。我立下誓言,願在死後效忠弗麗嘉,成為芬撒里爾的石工,直到永恆。所以慈悲的弗麗嘉準許我帶回妳的靈魂,用十三年將妳養育成人。就在剛才,女武神已經劃過夜空,告知我的死期將近。我再也無法陪伴妳。今後,妳必須一個人活下去。」
「沒有了你,我該怎麼辦?」
「妳是不需要我的。」老人為桑娜拭去淚水。「我將妳從芬撒里爾帶回人間,並不是為了憐憫。當時兩歲的妳,即便已經成為一具屍體,雙眼仍散發出勇氣和智慧。它讓我相信,妳應該活下去,而非毫無價值地死去。而我沒有失望。經過這幾年,妳現在確實已經成為一名勇敢、聰慧而美麗的女孩,我為此感到無比驕傲。如果使妳重生是罪行,這也是正確的罪行。桑娜,當我死去,請妳掩埋我的屍體,隨後離開這片森林。妳不該只是森林的首領、維護者。明天,妳就啟程往日出的方向而去。當妳見到海洋,再沿著海岸向南,如此就能抵達人們的聚落。請不要留戀這片森林。妳應該跟人們住在一起。他們會需要妳的。」
「去到人們的聚落,我能夠做什麼?」
「什麼都可以。只要發揮妳的勇氣和智慧。相信我,妳能夠為世界創造某些東西。脫下長袍吧。」
桑娜脫下長袍,裸出背部,雙腿盤坐在地。老人咬破自己的手指,將血字書寫在桑娜的背後。桑娜看不見它。「這是我給妳的咒文。擁有它,天空會幫助妳,大地會幫助妳,海洋會幫助妳。就如同我幫助妳。」桑娜背上的咒文開始發燙,卻是慈祥的燙,宛如老人的期許和祝福。它深深烙進皮膚,風乾後,化為永不抹滅的褐色。「等待黎明的到來吧。在那之前,我要送妳最後一件禮物。」老人割下自己的白鬍子,輕輕一拉,它們便束成一條細繩。老人的下巴隨即長出新的鬍子。桑娜依偎著編織鬍子的老人,懷念他,記住他。不捨的淚水在桑娜的眼裡翻滾,被火光照得發亮。當東方的天空微微泛白,老人編好了斗篷。他將這件白色斗篷送給桑娜,在她的額頭留下道別之吻。
老人躺進自己的墓穴,閉上雙眼。朝陽升起之時,老人就不再呼吸了。桑娜將土壤連同悲傷一起埋進墓穴。她讓兩頭麋鹿拖來一塊石碑,立於墳墓之上。桑娜在石碑畫上老人的臉,並且寫道:『親愛的摯友、良師,歿於春天——桑娜永遠思念你』。